農(nóng)   民

作者：劉維學(xué)（黑龍江）筆名：扎麻棵

1974年,，我14歲,。

我直覺得四周仿佛有看不見的高墻，橫亙在我的身邊。我走,，他也走,。它等距離保持在我的身邊，將我圍在家鄉(xiāng)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就像老人們常說的鬼打墻,。于是，我認(rèn)命了,。在思想,、行為上，我開始向農(nóng)民看齊,，嘗試著做個農(nóng)民,，吃飽肚子，活下去,。

走在路上,，看見苞米稈，樹枝,，或一根鐵絲,，我都會哈腰撿起來，放到自家的院子里,?？匆娝闹軟]人，無論是生產(chǎn)隊的,，還是各家的,，我就會將一捆苞米桿,，或是一根樹枝,，或是一根木棒，拿走,。不久,，我家的柴禾垛高出了許多。運送甜菜的車輛經(jīng)過我身邊,，我會在趕車人不經(jīng)意間,，拿走一棵修理好的甜菜，而這棵甜菜,，切成片,，烙了，全家人就會吃得很香甜,。學(xué)校里搞小秋收活動,，秋天的時候，到田地里去剪草籽,。那年月草總是比苗高,，我的筐總是先滿,。別人剪一筐，我甚至能剪兩筐,。當(dāng)別人看不見的時候,，我會將沉甸甸的谷穗，高梁穗,，埋到筐下面,，上面蓋一屋簿簿的草籽。到了家,，將谷穗或高糧穗揚豬圈里,，豬會撒著歡唱著歌哼著曲地吃起來。在吉林鄉(xiāng)下,，是允許撥花麻的,。那時候，地頭,、田角總要種些麻,，到秋天漚了扒了搓繩用。麻中間有一種開花的,，釋放麻味的,，叫做花麻。生產(chǎn)隊允許人們撥了,，扛回家去做燒柴,。學(xué)生們一到老秋便滿山遍野撥花麻?；檫B根撥出,，兩捆交叉，扛在肩上,，顛顛地往家跑,。當(dāng)其他小伙們都回家將撥的花麻捆打開，一一擺放好進(jìn)行涼曬時,，它們想不到,，只有我的花麻捆里，還別著從生產(chǎn)隊的田地掰來的四穗苞米,，而這四穗苞米,，就夠我晚上吃一個飽了。到生產(chǎn)隊的田地里干活,，我是從來都不空手回來的,，挽起來的袖管里，兜里，總是有糧食,。春天裝種子,，種黃豆、種高梁,、種玉米,，那種子都是上好的品種。隊長用車將它們拉去,，放田間地頭供大家使用,。收工的時候我隨著人流往家走，沒有什么不一樣,，到了家可就不一樣了,，袖管里有種子，褲管里也有種子,，兜里也有種子,，雖然裝的都不多，但是倒出來一湊,，就一堆,，我就可以炒黃豆吃，炒苞米吃,。我不能吃的,，分享給我家的豬，它吃了長肉,，我再吃它的肉,。夏天去地里干活，沒成熟的谷穗,、高糧穗,、苞米穗，順手擄幾個揣兜里,，沒人注意,，回到家扔豬圈里,，就能聽見豬的歌聲,。

冬天，大地凝霜,，冰雪覆蓋,，地里連鳥都找不到糧食?？墒?，我有辦法。初冬，地里的糧食都收到場院了,，像山一親堆放著苞米堆,、谷子垛、大豆垛,，人們的勞動從種,、收轉(zhuǎn)移到脫谷上來。我穿著大大的鞋,，行走在場院與家之間,，每天走四五趟，沒人知道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全在腳上,。一脫下鞋，鞋殼里的黃豆,、玉米,、谷子，便源源不斷地倒將出來,，可不要瞧不起這鞋殼,，一次二兩，一天跑五次,，不就是一斤嘛,。還有兜里和袖管里呢。

場打完了,，糧分光了,，場院上空空如也，還有機會嗎,？有啊,。冬天一匹馬尿一泡尿，地上就會凍成一個玉餅兒,，或谷子餅,。春天一來，大地融化,，那玉米或谷子便屬于我啦,，我用鐵鍬一戳，連土帶糧一同端家去,，扔豬圈里,，豬就笑了。場院堆放糧食,，一個冬天,，能不留下痕跡嗎,？那些惦記糧食的人被看住了，可它看得住老鼠嗎,？春天的老鼠洞是富裕的,，隨便挖開一個，就能搞出半袋子糧食,，大豆玉米都有,，是老鼠用腮叼著洞里的，人不能吃,，可以喂豬,，喂雞。

瓜罷園了,，還有機會嗎,？別人認(rèn)為沒有了，他們走過瓜地連看一眼都不看,。事實證明是有的,，一個秋天，我從瓜地經(jīng)過,，突然,，想起了瓜地往日的繁華，老瓜頭牛皮哄哄,，滿地瓜蔓亂爬,，遍地瓜蛋橫流，小孩們整天圍著地轉(zhuǎn),。那是多么繁榮和熱鬧的景像?。」狭T園一個多月了,，不知道此時的瓜園什么樣子了,。不由自主的我就走去。往里地走,，我倒吃了一驚,。原來，又有不少瓜秧蓬蓬勃勃地竄起來了,，長出了綠油油的新蔓,，甚至又開出了新的黃色花朵，又結(jié)出了指甲大的瓜妞,。早先不足拳頭大,，沒有人看上眼的瓜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的小碗一般大了,。彈一彈,，有的空聲空氣的，而經(jīng)驗告訴我,，這是瓜瓤離開瓜肉才有的聲音,，也就是說，這樣的瓜,，快要熟了,。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喜出望外,。此后,，每天我都悄悄地走進(jìn)瓜地，在里面尋找,。成熟的,，或接近成熟的，現(xiàn)在摘了吃,，稍差點的,，等二三天再來摘吃了，拳頭那樣大的,，秋天一天比一天冷,，熟不了了，不要緊,，摘下來,，放筐里，拿家去,，當(dāng)別人家用黃瓜腌菜咸菜的時候,，我家吃上的是香瓜腌的咸菜，比黃瓜咸菜味道要清新得多,。一轉(zhuǎn)眼,，老秋到了，地上,，莊稼上,，草上，樹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秋后無生田，我便耐心地,，一根一根地,，從根扯起，像捋亂繩子一樣,，把瓜秧一根一根地?fù)芷?，堆成垛,，開始晾曬。曬四五天,，瓜秧里的水分蒸發(fā)得差不多了,，便用手推車?yán)胰ィ言诩以豪?，園子里繼續(xù)曬,，真到干枯，才作柴燒,。別人都知道我吃一夏天瓜,，有誰知道我在吃瓜秧之后，還有一個后瓜秋呢,？又有誰知道我家做飯,，燃燒過瓜秧呢？

秋收完了,，大部分人都知道有機會,，漫山遍野地?fù)焓笆涞挠衩姿耄S豆桿,，我也和大家一樣忙碌,。這一輪忙完，很多人開遍摟柴禾,。用四肢耙子,，在地壟溝里摟，一堆一堆地?fù)?，再斂在一起,，歸弄成鋪，一鋪一鋪地疊成豆腐塊狀,，背家里燒火,，我也這樣忙。忙完這個,，大多數(shù)人便無計可施了,，地里已經(jīng)光了，薅茬子要待到來年開春,，我卻恰恰在摟柴禾后,，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糧食。    

一般人看來,，雪落地,，天也冷了，沒什么機會了,，薅茬子要待到來年開春呢,，便打撲克,，或坐井沿附近的水房旁邊閑聊。那多耽誤工夫呀,。我背上花簍上地里去了,。玉米割倒后,，苞米茬子,，足有半米高，雪落大地后,，它們便像哨兵似的,，一排排一列列整齊地排列著，露出白歷歷的刀茬來,，反襯著冬日寒冷的日光,。那苞米茬，秋天含水,，還沒來得及蒸發(fā),，便凍凝結(jié)了。用腳一踢,，咔的一聲脆響,，從根斷了，撿起來,，放置花簍里,，一袋煙功夫，花簍便滿了,，扛到家晾一晾,，便干了，填到灶炕里,，燒的像木頭一樣,，火可旺了。苞米茬,，稈被打茬管拿走了,，只剩下根須，來年立春,，誰家分到這幾壟,，便只能磕達(dá)須子燒火了。

有一次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看見了一堆馬糞,，很欣喜，但是沒有帶糞筐和鐵鍬,，就匆忙地用腳把這片馬糞歸置一堆,。又用苞米稈在糞的周圍畫了一個圈,，以示主權(quán)。趕緊跑著回家取糞筐和鍬,?；貋頃r，卻發(fā)現(xiàn)張老三要奪走這堆糞,。

我急忙伸鍬一攔,，“你沒看見這糞被圈起嗎？這糞是俺先發(fā)現(xiàn)的,，是俺的,。”我仰著頭看著張老三,。

“你的,？你叫它一聲，它答應(yīng)嗎,？答應(yīng)就給你,。”張老三輕蔑的瞟了我一眼,。

“那不是俺的,，也不是你的，你叫它,，它也不答應(yīng)啊,。”我瞪著眼睛看著他,。

張老三不再和我廢話,，伸鍬就去撮糞，我上前撥開他的鍬,。他再撮,，我再撥。對峙了一會,，他終于氣急,，掄起鍬在我屁股狠狠地拍了兩鍬。我一個小孩哪里是他的對手,，我吃了虧,。他踢散了糞堆，罵咧咧地走了,。我揉了兩下屁股,，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地罵了兩句娘，又把分散的糞收到筐里，擦了擦眼淚往家走,。那一刻,，跨著糞筐往家走，我感覺自己如此卑微,，卑微得如同馬糞,。

慢慢地，我裝束面貌也更像農(nóng)民了,。幾個月也不洗一次頭,，頭發(fā)亂蓬蓬，灰蒙蒙的,。頭發(fā)絲上密密麻麻排著白蟣子,，黑白相間,，很是顯眼,。手腳指甲里都是泥土，也不理會,，一年也不洗幾次腳,，腳上結(jié)著厚厚的泥垢。

我就這樣渡過自己的一生嗎,？想想有點恐懼,。我在苦悶，徘徊,，彷徨中,，開始苦苦地思索，那條一輩子不當(dāng)農(nóng)民的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