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另一個世界的奶奶

李清淺呀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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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奶奶80歲后頭腦就不大清醒了,，還有點兒耳背,，我們都學會了扯著嗓子和她“喊話”，她卻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別喊,，我聽得見,。”可你稍微放低幾分貝，她又會追問：“你說什么,？”簡直讓人哭笑不得,。我時常會恍惚，感覺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不太了解那個世界的情況,，她也不太關(guān)注我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可我反而覺得這樣的奶奶,，好玩又可愛,。

有一天，她有些發(fā)愁地問我：“你有25了吧,？”

“馬上過30歲生日嘍,，奶奶?！蔽铱嘈σ幌?，她糊涂后便搞不清自己的年齡，我們的歲月也連帶停滯不前了,。

“?。俊彼孟窈芤馔?，“那你結(jié)婚了嗎,？”

我這下徹底被雷翻：“這你都不記得了啊,？你好好想想,。”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是不是上個月結(jié)的,，我好像去吃喜酒了,。”

我搖搖頭：“上個月是你外孫女小鳳那寶貝兒子的滿月酒,，我還沒男朋友呢,，你給我介紹一個啊,？”

“小鳳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她有點傷感，好像我們沒通知她似的,，其實小鳳結(jié)婚她去了,，還鬧著吃了一個四喜丸子。很快,，她便不糾結(jié)小鳳的事了,，挺不滿地質(zhì)問我：“你都干嗎去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你爸都15了,?！?/span>

我笑著反駁她，你30時我爸也就8歲,。她不服氣地哼道：“就是15,。”

“好,，15,。”經(jīng)驗告訴我,，最好不要和有著耳背和糊涂雙重“優(yōu)勢”的她爭,。這道理連晨晨都懂，晨晨是我哥哥的孩子,，管奶奶叫老奶奶,。

晚上我們圍坐一起打牌時，我說起奶奶那些胡話,，一家人被逗得樂不可支,，嫂子還故意學奶奶：“你都干嗎去了？”奶奶拿起拐杖就要掄嫂子,，其實她也就嚇嚇我們,，因為她從來也沒打到過誰。

我們之所以每晚支牌桌是為了奶奶,，這兩年打牌是她唯一的樂趣,，為了讓她只贏不輸，我們?nèi)繉W會了不動聲色地喂她牌,。奶奶不喜歡浪費,，客廳的燈泡便特意換了個小瓦數(shù)的。爸爸照例是不能上牌桌的,，因為奶奶不許,。

②

5年前,，奶奶不是這樣的,，耳朵沒背，腿腳也利落,，頭發(fā)更是梳理得一絲不亂,，特別是神情中總透著一股不易親近的威嚴。

奶奶年輕時,，做了一件在當時看來非常出格的事兒——和嗜好賭博的爺爺離婚了,。那時離婚不像現(xiàn)在這么簡單，居委會調(diào)解、雙方單位調(diào)解,、甚至民政局都幫著調(diào)解,，我一直認為，當時離婚率低,，和高難度的離婚方式有關(guān),。奶奶不是沒給過爺爺機會，可惜爺爺本性難移,，她認為這對姑姑和爸爸的成長不利,，于是咬緊牙關(guān)離了婚，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如果說爸爸和姑姑后來做出了一點兒成績,，絕對是奶奶“打”出來的，她對他們要求極嚴格,，動轍拿藤條抽他們的手心,。

爸爸剛參加工作時，單位的同事總愛招呼他一起玩牌,，爸爸覺得同事之間的應酬不好拒絕,，便去了幾次。奶奶知道后很傷心,，認為爸爸這是遺傳了爺爺?shù)幕?，必須狠狠扳過來，于是她拿出多年不用的藤條,。那年爸爸都25歲了,，自然不想挨打，可奶奶始終虎著一張臉,，他只好伸出手掌,，并像小時候那樣閉上眼睛，落在他掌心的,，卻是奶奶的眼淚,，從此，爸爸再也沒玩過牌,。

據(jù)媽媽講,，她剛嫁過來時，奶奶頗有一副惡婆婆的架勢,，雖不用早請安晚匯報,，家務活卻一點也不能馬虎，衣服要熨得不能有一個褶子,，桌子沙發(fā)要每天擦拭,，地磚上更不允許有一根頭發(fā)絲,。對此，媽媽是有些腹誹的,，可她從不敢明言,，奶奶單是皺一皺眉她都害怕。我和哥哥跟奶奶也不親,，于我們而言,，她更像一個大家庭嚴苛的家長，而不像“奶奶”,。倒是晨晨出生后,，奶奶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不但和藹了許多,，偶爾還和我們開玩笑,，做為她的第一個曾孫，晨晨很討她的歡心,?？上В砍恳粴q時,，奶奶就得了老年癡呆癥,。

奶奶癡呆后懶散了很多，連向來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都不愛打理了,，有時媽媽張羅著給她洗頭，她竟像小孩兒一樣躲在衛(wèi)生間不肯出來,，和晨晨對付嫂子幫他洗澡的方式如出一轍,。

③

那天我一進門，奶奶就曖昧地湊過來：“你覺得和貴怎么樣,？”我一時沒明白她在指什么,。

“你不是還沒男朋友嗎？和貴也沒女朋友,?！蹦棠坦室鈮旱土寺曇簦龀龊臀艺f悄悄話的模樣,，可惜依然比我們的正常音量要高,，最先HOLD不住的是嫂子：“奶奶讓你嫁給和貴，哈哈,?！?/span>

我這才想起和貴是誰,，也是我們小區(qū)的,，至少40歲了,，一直沒正經(jīng)工作，說話也油腔滑調(diào)流里流氣的,。

媽媽無奈地解釋今天陪奶奶散步,，遇到了和貴，跟她打了個招呼,，她便隨口問人家沒有女朋友,。

我尷尬得要死，以后老太太若逢人就“推銷”我,，我還怎么在我們小區(qū)混,？我只好“嚇唬”她：“你以后要再這樣,，我不給你買巧克力了,。”

奶奶馬上變乖了,，我成心逗她,，先剝了一塊放到自己嘴里，才給她剝了一塊兒,。奶奶鼓著嘴認真地說：“你也別太急,，慢慢來?！边@話讓我心里不由一暖,，她是在安慰我嗎？

“別總逗你奶奶,?！卑职趾攘艘宦暎匀徊涣晳T奶奶癡呆的事實,，總批評我們沒大沒小,。其實在我看來，這不是沒大沒小,，而是疼她的一種方式,，連晨晨都知道有好吃的先讓老奶奶吃。

漸漸的,，我們都把奶奶當成了這個家“最小的孩子”,，她偶爾會說些讓我們尷尬的話，生氣了拿起拐杖就要打人,，甚至在大街上就要脫褲子解手,，可我們都一一忍了，一家人最大的樂事,，就是分享她說過的胡話和做的糊涂事,，好像里邊有著莫大的樂趣,。

后來奶奶就完全癡呆了，她甚至分不清我們誰是誰,，有時我們故意問她,，“我叫什么？”她便生氣地撇撇嘴,，好像明白我們是在和她開玩笑,。爸爸還準備了床上用的便盆，他擔心有一天奶奶會大小便失禁,，可是我們的奶奶,，一輩子最不愛麻煩人的奶奶，沒有走到那一步,。

④

她是在睡夢中走的,，是突發(fā)性腦溢血。那時她癡呆已經(jīng)六年了,，這六年間,，她幾乎完全返回嬰孩時代，會向我們?nèi)鰦?，討要零食,，忘東忘西更是常事。而這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她是那樣矜持有序的一個人。

給奶奶燒過頭七的紙,，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我突然想到倪萍寫過《姥姥語錄》，隨口提議：“咱們也出一本《奶奶癡呆語錄》吧,?！卑职职櫰鹈迹@然他覺得我的玩笑有些過分,。

“好主意,，我記了好多條呢?！惫霉糜行┡d奮地說：“她說要小心巧克力,，吃過了可能會洗頭?！彼械娜硕急欢盒α?，連表情嚴肅的爸爸都沒繃住。

“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咱們說的全是她癡呆以后的事,?！鄙┳诱f到這時，爸爸嘆口氣回應：“如果不是癡呆了,，以她的性格,，打死也不可能說那些話,，做那些事,。”

“也許這才是她的真性情吧,。不是說人癡呆后,，都會變得更本真一些嗎？說實話,，如果不是咱媽癡呆了,，我肯定還為小時候她打我打得那么狠而耿耿于懷呢?！惫霉谜f完,，悄悄擦去眼角的淚。

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其實奶奶的癡呆癥，中和了她的陰郁與固執(zhí),，抵消了她的苛刻與不可愛,，讓她變成了一個好玩又討喜的老太太，還化解了爸爸和姑姑多年來對她的抱怨與不滿,。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要強了一輩子的奶奶其實就是一個柔弱的老太太，需要人疼,，需要人寵,。老年癡呆癥，是上天送給奶奶的,，也是送給我們?nèi)业囊环葑詈玫亩Y物,。

PS，今天好像中暑了,，發(fā)一篇舊文,，讀過的應當都是老朋友。天熱,，大家注意“保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