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海濤 晨耕 （圖文無關(guān)） 攝影：水易居 祖父是一個平凡的人,，卻死在一個不平常的日子——九月九日,。 祖父活了七十五歲，逝世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九日,，算起來他應(yīng)該出生在一九零九年,，可惜我不知道具體的月日，他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 人生往往會有許多遺憾,，但我最遺憾的是作為長孫卻沒能為祖父送終，就連后來祖母和母親走時我也是在得到她們的死訊后才匆匆趕回家的,。這些遺憾是我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心債,。或者是忠孝不能兩全,，或者是因為忙于生計,，忙于工作，盡管有一千條理由可以為自己開脫,，但沒有為至愛的親人們臨終時送上最后的一程也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祖父走了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中我又先后失去了六位親人?，F(xiàn)在我也鬢白齒松,，步入老年行列，所有關(guān)于親人們的記憶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可在內(nèi)心深處,，卻總有一種東西象種子一樣,，一點一點地長起來,。我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為了紀(jì)念我那些逝去的親人,，也為了救贖自己不安的靈魂,。 但是，提起筆來,，我又茫然不知所措了，寫些什么好呢,？因為祖父實在是太渺小了,，太平凡了，渺小得就像一粒塵土,，平凡得就像一棵野草,。但他既然活過，我就應(yīng)該寫下他在這個世界活過的點滴印跡,。 我想,，要寫祖父，就應(yīng)該先從牛寫起,。因為祖父的一生就像一頭牛,。祖父愛牛，愛得癡迷,，愛得入骨,，愛得超越了人和動物的界限。那時候,，牛是生產(chǎn)資料歸集體所有,，平時則是分到各家各戶負(fù)責(zé)喂養(yǎng)的。每次分牛時,，別人都是搶在前面牽走最好最壯的牛,，留在最后的牛不是老弱就是病殘，但祖父卻毫不嫌棄,，遇到無論什么樣的牛都默默地牽回家中,。說來也奇怪，無論怎樣的牛只要由祖父喂養(yǎng),，不出半年一頭頭都會變得膘肥體壯,，勁頭十足。我記不清祖父為此花費了怎樣的心血氣力,，只記得每次早中晚收工吃飯的時候他總要趁著歇工的當(dāng)口找一個水草好的地方看著牛吃飽喝足,，而他自己則因為誤過飯點只能頓頓吃冷飯剩菜了。我有時候去替換祖父,，好讓他也歇口氣,，吃頓熱飯,，喝口熱水，但他總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讓牛如何如何,，生怕怠慢了牛似的。我有時心里暗暗埋怨祖父：牛又不是自己一家的,，用得著這樣上心費力嗎,？你看別人對牛不管不放，即使把牛喂死了也沒人去追究,，喂牛的工分照樣不敢少記,，唉，怪不得別人說你“鑿筋”死板,，害得我也受到連累不能在家按時吃一餐熱飯,。 中國農(nóng)民 （圖文無關(guān)） 攝影：水易居 埋怨歸埋怨，但放牛的事我是一點也不敢懈怠的,，因為我知道牛是祖父的心肝寶貝,，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我家里先后喂過好幾頭牛,，其中一頭水牛和一頭黃牛我印象尤其深刻,。記得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抓鬮分牛的時候，我因為嫌家里每次都沒分到一頭好牛,，便自告奮勇要去抓鬮,，果然手氣好抓到了一頭小水牛，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心想今后放牛我再也不會因牛不好而在小伙伴們面前丟人了,。這頭小牛經(jīng)過祖父精心喂養(yǎng)，后來長成一頭健壯高大的母牛,。每次放牛,，我騎在它寬闊的背上，慢慢悠悠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口中唱著自編的不成曲調(diào)的兒歌,，那種悠閑愜意真是無以言表。有時候我跟它說話,，用手給它撓癢,，它也總會抬起頭來，眼睛里流露出異樣的光澤,，好像想與我交流一樣,。這頭牛先后生下好幾頭小水牛，犁田耙地絲毫不吝惜力氣,，成為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主要的當(dāng)家牛,。一九七九年實行聯(lián)產(chǎn)責(zé)任承包,，那頭牛已經(jīng)老得快走不動路了，在生產(chǎn)隊分田分牛的時候別人都不要它,，但祖父還是毫不猶豫的把它牽回家中,，一直喂到祖父去世的前一年才死去。另一頭牛是條大黃牯,，是生產(chǎn)隊在賣公糧后從花西買來的,。俗話說”好牛好馬不出欄”，但這頭?？雌饋砀叽蠼?，齒口也很年輕，價格也很便宜,，當(dāng)時大家都認(rèn)為是撿到個天大的便宜,，直到買回來后才知道上了個大當(dāng),，因為這頭牛見人就觸,，是個”觸人佬”。生產(chǎn)隊里沒有哪一個人敢放,，更別說駕馭它犁田耕地了,。又是祖父主動站出來，把這頭牛牽回了家中,。為了放牛,，祖父在一根桿子的一頭釘上一個鐵絲做的圓圈，然后把牛鼻繩從圓圈中穿過來,，再在桿子的另一頭固定好繩子,，這樣在牛要觸人時只要一拉繩子，桿子就會抵住牛的鼻子,，讓它始終與人保持一根桿子的距離,。但老是這樣也不是個長久的辦法，祖父除了讓牛吃飽喝足,，悉心照料外,，還千方百計的培養(yǎng)人與牛的感情。夏天蚊蠅眾多,，祖父就為牛驅(qū)蚊趕扇,。冬天天寒地凍，祖父就燒熱水給牛喝,，牛欄里總是墊上厚厚的干土,，打掃得干干凈凈，有時還半夜起來給牛添草加料,。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也許是牛被祖父的真情打動,，也懂感恩，只要是遇到我家里的人都會十分溫順聽話,，只要是祖父讓它駕犁耕田,，它都會乖乖自己走進犁轅里。但如果換成另一個人駕馭它則怒目相向,，一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樣子。有時我牽著它吃草,，可以摸摸它的頭角,，還能夠大膽的拍拍它的脊背，甚至能騎到它的背上去呢,。這頭牛后來老死了,，被生產(chǎn)隊的人剝皮剔骨賣肉了，為此我們一家人傷心了很久,。這就是祖父和牛的故事,，是實實在在的人和動物之間建立起深厚友情的故事。有時我想：動物和人一樣,，也是有情感的,，也講究一種緣份，一種溫情,。無論動物和人,，相交的是一種真心，感恩的是一種信任,，就像祖父對大黃牯,，雖然自己付出了滿腔的心血和情感，但是換來的卻是大黃牯對他的友好和感恩,，順從和信任,。從這一點來看，祖父是睿智的,，是偉大的,，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有一份慈悲的懷,，有一身博大的愛,，并能夠把這顆善良，這份慈悲,，這身博愛推及于牛,，祖父又該是一個怎樣令人敬仰的人啊,！祖父愛牛愛到如此境界,，也許是出于一個一輩子在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的本能,，也許是從牛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而把那種憐憫轉(zhuǎn)加到對牛的憐愛上。魯迅說：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我的祖父又何嘗不是一頭這樣的牛呢。
在我的記憶中,，祖父老實本份,，勤勞辛苦，樸素節(jié)儉,，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賭博，晴天穿一件破單衣或舊棉襖,，雨雪天披一襲自織的稻草蓑衣,，戴一頂竹編斗笠。他一生都沒有離開過田地一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得空閑,。犁田耙地，車水撿糞,，就連走個親戚還要背個糞筐,。他的生命中最美華章是他駕馭他心愛的牛在田地里犁出的一垅垅優(yōu)美的曲線,；他的生活里最大的成就是用汗水一年掙得的五千多個工分（那時生產(chǎn)隊一個壯勞力一天記十二分）,。這一垅垅優(yōu)美的曲線就是祖父留給我心中永恒的留念，這每年用血汗掙得的五千多個工分就是祖父留給我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我要感恩我的祖父,，感恩他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幫助我的父母支撐起一個貧窮多難的家。正是因為有祖父牛一般的任勞任怨,，辛勤勞作,，我們家年年才沒有成為缺糧戶；正因為有祖父留下來的淳樸家風(fēng),，我們才能在人生的道路上邪氣不染,。那時的生活是清苦的，物資是匱乏的,，但我們的心卻是快樂的,，因為我們的身上注滿了祖父祖母的愛，注滿了父母親人們的愛,。在炎熱農(nóng)忙的夏季,，一家人最溫馨的時刻應(yīng)該是吃晚飯的時候。太陽剛一下山,，我便把門前打掃干凈,，灑上清水,，然后搬出一張不知經(jīng)歷多少歲月已被汗水浸潤得發(fā)紅的竹床，這時候,，祖母和母親在灶間忙碌,，祖父和父親還沒收工，乘涼的稻場上便是我們孩子們的天堂,，追逐聲,，打鬧聲響成一片。等到天完全黑下,，夜空中繁星閃耀,，樹上鳴蟬聒噪，田間蛙聲串串,，螢火蟲提著燈籠四處游蕩,，新堆的草垛散發(fā)出陣陣禾香，四周一派祥和,。等到祖父和父親收工回來,，簡單的洗臉擦汗之后，母親便在竹床上擺上飯菜——一盆手搟面,，一摞火炙粑,，一碗自曬面醬。一家人圍繞竹床或坐或站,，然后熱熱鬧鬧地享受這最美的晚飯時光,。我和弟妹們一個個狼吞虎咽，而祖父則往往只坐著并不端碗,，眼里流露出一絲滿足的光亮,。等到我們吃完四散走開，他才慢慢拿起碗筷打掃干凈盆里的殘羹剩飯,。對于這些我當(dāng)時并不理解,，現(xiàn)在當(dāng)我也做了爺爺?shù)臅r候，我才能真切的體會到祖父這樣做的無私大愛,。這種大愛深沉似海,，厚重如山，義薄云天,，一輩子都溫暖在我的心間,，一輩子都值得我們?nèi)ャ懹浐驼湎А?/span>
在寂寂的冬夜，最溫馨的一幕是祖父坐在堂屋里看我讀書的情景：空曠的老屋沒有火爐,，寒冷的北風(fēng)從門縫和天井里吹進,，讓人時時感受到颼颼的涼意。一盞昏黃的柴油燈在堂屋里無精打采地照著，祖母的紡車嗡嗡作響,，隔壁廂房的織布機也唧唧的唱個不停,。我坐在老舊的飯桌上，就著燈光認(rèn)真的做著功課,，有時搖晃著腦袋大聲地誦讀著課文,，祖父只在旁邊靜靜地坐著，默默地看著,，也許這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悠閑的時刻,，因為我從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發(fā)自心底的笑意。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放假回到家中,，有一天晚上，身體已經(jīng)衰弱不堪的祖父依然像往常一樣陪坐在我旁邊,，然后他鄭重嚴(yán)肅地對我說道：你一定要入黨,，一定要進步，一定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這時我才驀然地意識到祖父瘦弱的外表下潛藏著一個多么豐富闊大的心懷,。祖父是一個平凡的農(nóng)民，他的理想就是煎熬自己的膏血為我們的成長提供養(yǎng)料,，讓我們能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人,。祖父又是一個偉岸的人，因為他懂得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寧愿自己吃苦也要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F(xiàn)在許多年過去了，祖父也早已化為塵土,，消逝在茫茫的時空里,，但是那個夜晚祖父的殷殷囑咐卻時刻鞭策著我努力進步,，忘我工作,。后來我入了黨，我想祖父知道后應(yīng)該是多么高興??！祖父啊，我要告慰您的是,，您的孫兒沒有辜負(fù)你的期望,，雖然不是什么高官巨賈，也沒能作出什么驚人的成就,，但他也是一個像您一樣淳樸善良,，誠實正直的人。 清清白白 攝影：水易居 宋代李綱曾經(jīng)寫過一首《病牛》詩：“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fù)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泵棵孔x來，我都會淚眼模糊,，既為詩人寄于筆端的深深贊美和同情,，更為由此想到我牛一樣的祖父，他不正是一頭羸臥殘陽的病牛嗎,？祖父一生耕過了千畝萬畝的田地,，打下了千擔(dān)萬擔(dān)的糧食，但他一輩子卻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一輩子到死只穿過一件新的棉布長袍子（據(jù)說這件袍子還是祖父娶祖母時當(dāng)新郎官做的）,。由于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祖父患有一種“雞蒙眼”病,，每天一到天黑便什么都看不見,。這不是一種疑難的疾病，病人只要吃一點豬肝就馬上好了,。但在那個什么東西都憑票供應(yīng)的時代,，又到哪里能弄來買豬肝的票證呢？更何況家里早已債臺高筑,，連買鹽也要拿雞蛋去換,，即使是有了豬肝的票證也買不起呀！記得有一年春天祖父病了,，正是三四月份青黃不接的時候,，家中已經(jīng)沒有多少糧食，只能靠吃胡蘿卜和野菜度日子,。祖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沒有錢到醫(yī)院去治療,，只能在家里拖著,，一家人想著祖父怕是熬不過這個春天了。當(dāng)時,，我和小伙伴們到村后部隊的菜園里弄來了些蒜苔,，用小瓶子私下里腌著，每次吃飯時就一個人偷偷的拿出來吃幾根,，那些蒜苔對我來說無異于山珍海味,，因此我緊緊的藏著生怕被別人搶走。有一天祖母對我說，你祖父快不行了,，想吃點有味的東西,，你能不能把腌在瓶子里的蒜苔拿出來讓祖父嘗嘗呢？聽到祖母這樣說,，我只好萬般無奈的把蒜苔全部拿了出來,。后來，祖父的病慢慢地好了,，這也可能是我的蒜苔救了祖父一命,，想到這些我的心里還是十分高興的。一九八四年春天,，祖父又病了,，這一次更加嚴(yán)重，一直躺在床上拖了好幾個月,。有一次妹妹到我這里來,，說祖父想吃豬肝。盡管我當(dāng)時每月只有五十元左右的工資,，但還是毫不吝嗇的花了近二十塊錢買了一整個豬肝讓妹妹帶回家去,。原指望這些豬肝跟上次的蒜苔一樣能救回祖父的命，誰知道幾天后得到的便是祖父逝世的噩耗,。當(dāng)我匆匆趕回家時,，祖父已冰冷地躺在堂屋中的門板上，兩只眼睛陷入深深的眼窩,，渾身上下瘦得連針也挑不起一絲肉來,，門板旁邊還放著一些祖父還來不及吃完的我?guī)Щ丶业呢i肝。聽祖母說祖父走時眼睛還在張望,，想必是看看我是否回來了,。聽到這些，我更是心如刀割,，痛苦不能自已,。我雙膝跪下，深深的給祖父叩了三個響頭,，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滴落在地下,。我知道祖父已經(jīng)走了，他再也不能吃到我為他買的豬肝了,，沒能給祖父送終，這種悔恨終將會折磨我一輩子,。 春牧 攝影：水易居 現(xiàn)在,，祖父已經(jīng)走了三十五年了，這個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家花園早已撤鎮(zhèn)建縣,，只有不老的澴河還在日夜流淌,。因為城鎮(zhèn)化發(fā)展，祖父用赤腳丈量過的田地早已被鱗次櫛比的鋼筋水泥所覆蓋,，祖父一生視若生命的耕牛也早已銷聲匿跡了,，甚至連祖父的墳塋也先后搬遷過兩次。無情的時光湮沒了祖父曾經(jīng)活著的一切痕跡,，喧囂的時代打破了祖父地下的安寧,，如果祖父在天有靈，我不知道他是高興呢,，還是痛苦,，抑或是驚嘆、疾首呢,？當(dāng)我扒開祖父的墳穴,，撿拾起祖父的遺骨時，我頓時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罪惡感：生不能為其送終,，死不能讓其安寧,，此理何容，此情何堪,！古希臘偉大的哲學(xué)家柏拉圖曾有三問：“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不是哲學(xué)家,，也永遠(yuǎn)明白不了這三個哲學(xué)命題的深刻內(nèi)涵，但我知道我是先輩們的血脈傳承,，我應(yīng)該對先人們存有敬畏之心,，感恩之心，孝德之心,。只有這樣,，我們活著的時候才不被良心譴責(zé)，死了以后才不會愧對先人,。我更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提筆記下祖父生前的點點滴滴，就將它作為后來者菲薄的祭品,，奉獻(xiàn)于逝者的靈前,。起身佇立窗前，抬頭仰望夜空,，我想,，祖父雖然渺小平凡,，但也應(yīng)該跟他們一樣是浩瀚宇宙中一顆有光有熱的星星。 （2019年9月29日草） 春牧 攝影：水易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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