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麥子
文/付力
每年九,、十月，是我的家鄉(xiāng)最忙碌的季節(jié),。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土壤靈性與氣候變換起承轉(zhuǎn)合，形成了黃河故道這個地域特有的種植傳統(tǒng),、地域心理和磨礪性格,，使得我的鄉(xiāng)親們在這兩個月中飽受操勞困苦。收與種,，在農(nóng)民全部的生活中,，占據(jù)非凡的意義，某種程度上不啻于人生的生死,。秋季,，是一年收獲豐與簡蓋棺定論的句號，又是來年播種美好希望的省落號,，意味著在咀嚼品味收獲果實寡多的同時,，更多的要謀劃落實來年農(nóng)事的細節(jié),。
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鄉(xiāng)村的田野上的大片大片成熟了大豆棵,，漸次被農(nóng)人收割運走,，裸露成土地的本色,。前幾天還是在颯颯秋風中舞動枯黃葉遮天蔽日的玉米叢林，今日驚鴻一瞥,，變成天闊地明暗香浮動的一望無際的原野,。仿佛纏綿悱惻之間，秋風之手抽絲剝繭,，把大地一切都交集在流年的脈絡(luò)里蛻變成旖旎,。兒時的記憶里，鄉(xiāng)村的沙土路上,，拉玉米秸回家的人力板車,，和裝得冒尖的大糞、豬糞,、羊糞,、漚肥、草木灰等農(nóng)家肥的牛拉大木車,，交叉來往在田間地頭的霧嵐氤氳中,。
黃河故道的氣候特點和地理區(qū)位，決定了我的鄉(xiāng)親們幾百年來的種植習慣,。一年兩熟的地理內(nèi)涵,，注定了種植的莊稼品種的選擇。麥子和玉米,、大豆,、紅芋、花生,、谷子,、芝麻，成為農(nóng)人視線中最原始的繁衍渴求和永遠不變的主題,，只不過依著年景好壞存廢,，調(diào)整著各種稼禾種植的規(guī)模。而麥子是家鄉(xiāng)人一年中最大的指望,，堂而皇之地成為似水流年中勿容置疑的最忠實的選擇,。追根溯源，無論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年代,，擬或在明清黃河故道剛開化農(nóng)耕的時節(jié),，還是中國改革開放后新時代的今天，秋天如夢翩躚的大地,，隆冬熠熠閃光的雪原,，清明芬芳朦朧的田地，夏日布谷啁啾的原野,，都有麥子一年四季300多個日日夜夜的堅守--籽落萌芽,，返青拔節(jié)，揚花是畫，花落成詩,，剎那芳華后,，麥子終于如約成熟于鄉(xiāng)民歡天喜地的五黃六月。在南風陣陣的日子里,，麥子歷經(jīng)歲月的翩蹴觥籌,，在繾綣與決絕中，活成自己的詩意色彩,。
我的記憶中,，除了麥子，沒有任何一種莊稼讓家鄉(xiāng)的農(nóng)人這么牽神掛肚,。黃河故道這片以沙土質(zhì)占多數(shù)的土地,，干旱缺水的現(xiàn)實，使得農(nóng)人的抉擇逃不出“麥茬豆,，豆茬麥”的樊籠,。與其他稼禾不同，麥子播種的土地需要耕層松軟,，土碎地平,，干濕適宜，底肥充足,。秋季的田野,，上一季或是玉米，或是大豆,，或是芝麻,，田地里都有收割完殘余的禾木根棵,，農(nóng)人們需要把土地深耕精耙,，才能為麥子鋪平生長的家園。剛收割完的田野,，還些許散發(fā)著稼禾殘留的味道,，以及一堆一堆大小各異的農(nóng)家肥，等待著撒勻耕耙,。生產(chǎn)隊里的耕作專業(yè)隊,，會分幾撥人依次撒肥深耕翻土，據(jù)說這樣能調(diào)整耕層養(yǎng)分垂直分布,，消滅雜草和病蟲害,；接著細耙混土，使土肥相融,，形成均勻一致的麥子生長營養(yǎng)環(huán)境,；最后是平地，很多能拿動鐵锨的男女老少，在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帶領(lǐng)下,，南地,、北地、村東,、村西到處平整麥田,，修繕田梗地邊，為麥子日后播種,、出苗和灌溉作背書,。這個時節(jié)，最累的莫過生產(chǎn)隊的牛馬,。為了趕農(nóng)時季節(jié),，整天介的頂著晨星露珠犁地耕田，稍稍倦怠片刻,，便會挨上一計晌亮的鞭子,。平日里，上了年紀的飼養(yǎng)員,、耕作隊員們,，和牲口們長年累月相處相依，都舍不得動牛啊馬呀一指甲,，這個農(nóng)忙的節(jié)奏,，他們不得不揮動皮鞭。很多的時候,，老人體諒牛馬的辛苦勞累,，揮鞭揚繩的力度淺嘗輒止。更多的時候,，把鞭子在空中甩響,，嘴里烏咽著只有牛兒馬兒才能聽懂的無言歌詞，在晨光暮褐中剪影成哀愿深沉,、纏綿繾綣的一幅黑白板畫,。
耕作整理好的土地，一眼望去,，一方一哇平坦得像操場,。哇與哇之間有隆起的田梗隔開，方與方對頭處,，有打好的筆直的供澆灌用的腰溝,。在故道的農(nóng)事中，鐵犁耕翻土壤的深度,，釘式木耙破碎土塊和土壤的板結(jié)層細碎程度,，還有牛拉耢或厚木板耱地,、平地、碎土,、輕度鎮(zhèn)壓的標準,，沒有現(xiàn)成形成文字的規(guī)程，上溯或叩訪上一段農(nóng)耕的歷史,，靠得是一代一代農(nóng)人口口相傳,，寫在記憶深處的傳承。
我高中畢業(yè)后,，將近有兩年的時間在老家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這個時候，正值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責任制,，分田包產(chǎn)到戶,。家里和村里人一樣，家家戶戶都分了幾塊大小不一的田地,。這些土地除留一小塊邊星的地,，種個青菜、籮卜,、茄子,、豆角外，無一例外都計劃種小麥,。無需贅言,，在糧食大于天的年代，小麥豐產(chǎn)豐收顆粒到倉,，交完國家的公糧和集體的提留后,，最大保證一家人在來年的日子中吃細糧的天數(shù)。生產(chǎn)隊大集體時,，種植計劃是上級統(tǒng)籌下達的,，比如一、二隊以小麥為主,，三,、四隊以棉花為主,。趕到倏忽劇變的歉收年景,，上級搞個“一平二調(diào)”，仍可保證社員們的基本口糧,。包產(chǎn)到戶后,，一家一戶的種植不能信手拈來，還是以上繳與提留為中心,，這樣的體制,，千百年來一代一代的農(nóng)人，過著唯唯諾諾的卑微如塵埃的生活。直到2006年1月1日,，中共中央宣布從即日起取消中國歷史上實施2000多年的農(nóng)業(yè)稅,，農(nóng)民才遠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脫胎換骨真正活成自己的樣子,。尋溯農(nóng)耕之根,，每個基本單位是家庭或家族，大多都有一位讓人唏噓感慨的上了年紀的男人掌舵,。而我家則不同,，父親在外教書，家里的農(nóng)事活動,，拍板做主的人都是母親,。田地平整結(jié)束后，母親時常一個人到自家的幾塊地里察看墑情,。母親對農(nóng)事很精通,，早些年侍弄家里的自留地，在面積不大的田地上,，小麥,，大豆，紅芋,，花生都種一些,。小麥充實家里人的細口糧，在最難熬的日子里,，她的孩子們也能吃上麥面包皮的花卷,；大豆匝油，讓家里的湯湯菜菜里油水盡可能多一點,；紅芋,、花生都是為家里饞嘴的小孩準備的。偶爾,，還會在地頭的溝渠坡上撒種一片芝麻,。秋天里成熟收獲后不久，調(diào)個涼菜或燒個咸湯,，點幾滴芝麻磨的香油,，立時飯桌上洋溢著誘人的氣味。巧手而勤勞的母親,，很年輕的時候,，就被村人公認為會過日子的家庭婦女，在鄰居百世備受尊重,。
一進入十月,，村里的家家戶戶都等待著一個時節(jié),，就是小麥的播種。從九月底的耕耙平整土地,，到適時播種,，有一個小閑的窗口期。這個時候,，每家的主事人會做一件事,，就是小麥種子的備選與購買，并考慮自家的哪塊地適合機播,，哪塊地適合耬播,，只有地邊田頭的零星小塊地才會采用撒播。機播和耬播只要掌握尺度,，入土留幾寸的深度,，耬箱下種的流速控制均勻就可以。而撒播雖不常用,，卻是技術(shù)含量最高的農(nóng)活,，只有很少的資深農(nóng)人敢做。撒播要考慮人行的速度,，手里的麥種均勻拋散,，田地上的小田溝里不密也不擠，麥種撒多了,，來年麥田苗情茸,，不利于麥子分蘗。麥種撒少了,，麥子基本苗的棵數(shù)不夠,，會影響整體產(chǎn)量。
大約是每年十月七,、八號,，大塊的田地就開始播種。這個時候,，即便是采用的機播方式,，用人很少，一家老小也會攜壺撣食齊聚地頭,，望著歡快前行的手扶拖拉機載動的播種機,，品評著機手一圈一圈拉出的播種的耕作線，是彎了還是給木匠打得墨線一樣直,。更多的時候,，為了減少播種的成本,，家里會采用耬播,。耬播的好處很多,，把耬的人能實時掌控播種的精度，及時發(fā)現(xiàn)斷行斷壟,，減少播種過程中的缺種少種的風險,。當然，壞處也很多,，需要人力拉耬,，而且這個活勞動強度很大，一般需要把耬人,，駕耬人,，還要兩到三人在兩邊拉耬。一般的家庭,，哪里有四,、五個勞力。困惑與窘迫之中,，大家都是根據(jù)自家的田地多少,，人口勞力狀況，自由結(jié)合,。這樣的時候,，能跑動干活的十幾歲的孩子，也會被編入拉耬的隊伍,，隨時替換一下體力不支的人,。
我的記憶里，拉耬耩地不是一個好活,，腳踏松軟的沙土地,，剛開始時還挺新鮮。耬鈴叮鐺,，歡快地隨著拉耬人的步伐,，織出一行行一道道高低相間的田疇。幾個來回之后,，逐步感到腳下的有無數(shù)的牽絆掣肘,，邁動雙腿成為一種負擔。勉強撐到一塊地耩完,，顧不得田地里的沙土,，躺在田頭的草屑上，不想再起來,。知道無論怎樣,，都要在適時的小麥播種節(jié)氣和墑情最好的時候如期完成，盡管累得睜不開眼,，也會蹣跚著爬起來,，面對一塊又一塊紛至沓來的田地,，扯繩拉耬為麥子播種。那個時候,，我開始知道做一個農(nóng)人需要剛強,、堅韌、適應(yīng),、忍耐,！而麥子播種是最初的勞累，夜晚我撫摸著白天拉耬繩子勒破紅腫的肩膀,，不免有些悲憫情懷盈繞周身,。年少的我，有切實的,，也有虛妄的夢,。那一刻，幾乎都成了幻滅的夢,。
很快,，我熬過最艱難的日子，重新回到每天可以在家里照看滿院的玉米,，瞳仁舒暢愜意翻看著自己喜歡的文學(xué)雜志,，閉目聆聽文學(xué)作品中人物的萍聚與歡快，邂逅與苦戀,，生死桎梏與百轉(zhuǎn)千回,，給予我這個年輕的農(nóng)人一份難得慵懶。接下來,，逐步閑瑕時間多了的母親,，用她的熟練的操持家務(wù)與農(nóng)事的種種細節(jié)，潛移默化著我,。在老家近兩年務(wù)農(nóng)的時間內(nèi),，四十七、八歲的母親承擔了大部分地里的臟活累活,，為她的兒子盡可能營造著快樂豐盈清澈的生活氛圍,，我也學(xué)到種瓜點豆、除草施肥收割耕耘的些許本事,。讓我的青春歲月,，有了一段瀲滟清歡的靜謐回憶。多少年后,，我離開了這一方土地,，有了可愛的一雙兒女，每每回首自己恍如隔世的青春歲月，不免熱淚盈眶,，痛定思痛后覺得有些愧對母親,。
在等待麥田出苗的日子，母親常常會轉(zhuǎn)悠著去地里察看苗情,，偶爾還會扒開一點田頭地疇里的麥種,，看看發(fā)芽的情況,。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母親的心是焦慮的。但母親卻在她的孩子面前,，表露出一幅不疾不徐歲月靜好的樣子,。三、五天后的一個早晨,，隔壁的鄰居在院子外一聲不大的喊聲,，驚醒了我的秋夢：孩他娘，你家的麥子出苗啦,！母親此時正在煙氣繚繞的鍋灶臺子燒水做飯,，用燒火棍三下兩下打滅鍋塘里的火苗，顧不得做飯,，直接去了麥地,。或許是今季的播種也有我的汗水與耕耘,，我也不自覺得跟隨著母親的腳步,，走向希望的田野。
漸近深秋的早晨,，空氣約略有些清涼,。田野里，朦朦朧朧若明若暗飄浮著濕濕的霧氣,。我跟在母親的身后,，溜達在長滿極極草的田間小路，很快就到了自家的田頭,。極目望去,，一壟一壟田哇，在晨光的映射下,，顯得水脈充盈朝氣蓬勃,。匍匐下身體細細觀察，麥子的確如約發(fā)芽,。一道道田疇里,，麥芽像是一根根針，刺破沙土細小的羈絆,，露出亮亮的芽尖,。母親沿著田梗走過幾方麥田,，看到自家的齊刷刷如同列隊兵馬的鮮嫩麥苗，讓人心生柔意,，一時間心緒好了很多,。此后，每過三,、五天,，母親還會去田頭地邊看看麥子的生長進度。這種根深蒂固的對稼禾的關(guān)注,，還體現(xiàn)到母親對自家田頭路邊的每一棵樹木的修理,。從乍暖還寒的深秋到隆冬臘月，麥子都在田野上孤寂的生長,，田野上灰黃的沙土漸次成了黃綠相間的一塊氈毯,。這個天寒風疾的時節(jié)，除了嚴防豬羊雞鴨牲口的禍害,，還有小心野兔偷偷侵蝕,，如果老天契合農(nóng)人思想的話，雨水調(diào)和,，瑞雪適時,，麥子到春節(jié)過年都無故事。
很多時候,，仿佛老天要考驗農(nóng)人的對麥子的忠誠,，不是天氣比傳統(tǒng)氣溫持續(xù)偏熱，就是嚴寒過早來臨,。初冬天氣遲遲不冷,，對于向來穿粗布大襟棉襖衣衫保暖的村人來說，是難得的老天照應(yīng),，但對于以耕作收獲稼禾為生存的鄉(xiāng)親們,，天氣該冷不冷會憑添一份心事。熟悉農(nóng)事的人都知道,，冬天氣溫高,，小麥容易過度旺長，消耗大量的肥水養(yǎng)料,，不利于春天的分蘗拔節(jié)長穗,，會影響來年的畝產(chǎn)量。這個時候,，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會根據(jù)自家地的具體情況，制定相應(yīng)的對癥下藥的措施。那個時候,，還沒有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噴施多效唑,，防止植株徒長的技術(shù)。農(nóng)人們大人小孩拿起久違的鋤頭,，去麥田耪地,。這種耪地和春季的中耕除草不同，冬季的中耕需要在小麥行間深鋤6～8厘米,，目的是以切斷部分根系,，減少養(yǎng)分吸收，控制地上部旺長,，培育壯苗,。這個階段,，剛包產(chǎn)到戶分到土地的農(nóng)人們,，大部分不太懂得怎樣應(yīng)對，一些人家錯失良機,。聽從資深農(nóng)人的指點,，只能采用覆蓋與鎮(zhèn)壓結(jié)合的方法解決。初冬的田野,，偶然會看到零星的人家趕著牛馬拉著細石滾,，碾壓著旺長的麥地。我還親身經(jīng)歷過,，牽著自己家的羊豬,，給鄰居家?guī)兔Γ屫i羊啃吃地里旺長的麥苗,，控制部分麥葉控旺,，以減少旺長麥葉消耗過多的養(yǎng)分。豬羊啃吃過的麥田,，一片狼藉,。要是往年哪家的豬羊把他家的麥地糟蹋成這樣，多半會壓制不住拿鐵锨與人拼命,。除了天熱旺長,，農(nóng)人們還需防凍保苗、打藥施肥等等,。麥子在農(nóng)人眼中,，一如自家嫡親最小的孩子，格外呵護著關(guān)照著,。
冬季西北風強勁的日子,，轉(zhuǎn)眼間樹木脫去它綠黃相間的衣服，只留下光禿的枝丫在凜冽的風中烏咽?？邕^新舊年的分界線,，我的村人們進入做農(nóng)人最閑暇的日子。小娃娃們一撥撥一群群嬉戲玩耍,，吵翻整個村莊,；青春男女各自找對眼的人暗授機宜，幾度權(quán)衡猜測,，終于敲定秦晉之好,；家里的挑大梁的中年夫妻，也難得一起逛逛親戚家,，以示琴瑟合鳴家和平安,；連一向寡言少語的老者，在走向春天的日子里,，在陣陣鞭炮的炸響中,，也會頷首微笑。一直到過完濃墨重彩的春節(jié),，出了正月十五的最后一頓屬于“年”的饕餮美食—水餃餡子,、大白饅頭、黃面團子,、回鍋肉,、蔬菜丸子都消耗殆盡，鄉(xiāng)親們觥籌交錯的味蕾終于收斂許多,，把更多的目光與關(guān)注,，投向麥子生長的希望的田野。
春風幾度,，小村的天地風清水亮,。鳥兒不知什么時候，明顯得多了盈動飛舞,。溝渠河邊,，近水的濕地上，不經(jīng)意間就開滿一片片,，一簇簇,，黃得耀眼的油菜花。引得不知從哪里來覓香尋蜜的蜜蜂,，振動輕盈的雙翅翁翁作響,，釀瓤甜味的生活。柳樹綠了,，桃樹紅了,，院子里的香椿樹發(fā)嫩芽了,，小孩脫去厚厚的斜襟棉衣，換上對襟薄襖,。農(nóng)人們知道,，忙碌的季節(jié)又到了。這個時候,，有一種平常很少用的小農(nóng)具,，一時成了熱門，就是長把鐵鏟,。這種鐵鏟有兩種形態(tài),，直鏟和彎曲脖兒的鐵鏟，適應(yīng)不同的農(nóng)事動作要領(lǐng),，用作鏟除麥田行間的雜草,。當然用另一種農(nóng)具鋤頭也可以，只不過鋤頭太過笨重,，而此時的活計不需要破土,，只消把土地表面的雜草鏟除即可。當然,，根據(jù)不同的勞動能力,，也有家庭婦女,、小孩用割草的小手鏟,，蹲著雙腿在麥田間除草拔草，一天下來,，腰酸背疼,。往日里，麥田行間長的薺菜,、扶扶苗,，農(nóng)人們會當作上天給予的饋贈，鄰居們吆五喝六一起挖來大大一筐,，洗凈晾干包餃子調(diào)涼菜,，一家人品嘗著春天的滋味，給貧乏的農(nóng)家生活憑添一味欣喜,。在春季除草的日子,，農(nóng)人們對麥田里大量的野生薺菜、扶扶苗,、米米篙,、豬秧秧等等，這些野草以各種形態(tài)生長,，與麥子爭肥奪水,。那些開著或黃或粉或紫的不知名草花的,，還有看起來還蠻好看的打碗花，在農(nóng)人眼里都是些心狠的敵人,，是給自己爭食的掠奪者,。下鏟或鋤頭時，農(nóng)人會毫不猶豫連根鏟除,，以保護麥子的絕對擁有土地養(yǎng)分的權(quán)力,，一點都沒有襟懷坦蕩的往日風范。
清明前后,，似乎一夜之間,，麥苗變得格外綠。幾天的光景,，麥子的迅速分蘗粗壯,，麥葉開始發(fā)育得寬大厚實并變長。幾天的時間,，離稍遠的地方,，背壟再看麥田，已經(jīng)看不到土地的樣子,，只留下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葳蕤著春天洋洋灑灑的一地綠色。這個時候,，麥子生長需要大量的水分,，如果老天幫忙，下個一,、兩場透雨,，農(nóng)人們就省缺許多功夫。但黃河故道歷年來春旱,，只能從很遠的地方三級翻水,，才能流到麥子大田。大旱時節(jié),，看著拔節(jié)的麥田下部已顯現(xiàn)黃葉,，農(nóng)人們心急如焚。為了誰家先澆水,，誰家先灌地,，交好多年的鄰居也會心生芥蒂，進而言語齷齪,，甚至大打出手,，農(nóng)人們便失去平日里的理智。為了讓麥子喝飽喝足清涼的拔節(jié),、出穗,、揚花,、灌漿水，地與地之間澆水時,，誰都不肯讓別人一分鐘的方便,。哪怕趕到夜里澆水，相鄰幾家的人也會拿著鐵锨,，帶著手電筒,，等待著自己澆灌麥田的時刻。春夜的田地,，草蟲呢喃,，夜空如天籟般寂靜，澆灌過的田地散發(fā)麥子舒葉長節(jié)的清香與泥土的腥味,。野風微醺中,，這些在各自家中都是掌家作主的漢子及農(nóng)婦，寂寞孤獨嚼碎咽下生活給予的種種磨難,。雖然不能奢求錦衣玉食肥馬輕裘,，但至少也可過上好一點的生活，讓父母哥嫂弟妹兒女多一點溫飽,，多一份前行的保障,。“手中有糧，心里不慌”,，不再如螻蟻般卑微,、孱弱，束手無策,。麥子成熟前,，這是最后一道管理工序，農(nóng)人們或喜,，或悲，或愁,，或哀,，這個時候的年景已大致敲定。
布谷鳥第一聲叫響云際的時候,，我的農(nóng)人們已經(jīng)開始估算今年麥子的收成,。有經(jīng)驗的老者，能根據(jù)麥田的麥棵密度,，每個一伸臂攬過來的麥子多少支麥秸數(shù),，每棵麥穗有多少個麥粒，推算出接近真實產(chǎn)量的估算斤數(shù),。而小孩們則迎來了一年中嘗新的季節(jié),。收麥前后,，是農(nóng)家各種鮮果甜瓜成熟上市的時節(jié)。頑皮的男孩子早就盯著村里的幾棵桑樹,，爬高下低摘食汁多味甜的桑葚,，這是春天給予農(nóng)家孩子的第一份天然的帶有情趣的美味饋贈。緊接著,，左鄰右舍早熟的遼伏蘋果會莫名少了許多,，還有鄰居院子關(guān)不住的杏樹枝丫，上面結(jié)滿一咕嘟青青黃黃的杏子,，趁人不注意,，拿個木棒打下幾顆麥黃杏，吃一口能酸掉牙,。地里有三兩人家,，早春用地膜育種栽植的甜瓜、菜瓜,，幾個孩子混到一起,，一番討價還價，有的管望風,，有的管到瓜地里快速摘瓜,，顧不得甜瓜熟不熟，揀大的瓜摘了就跑,。多半的時候,，甜瓜不到瓜熟蒂落的時候，還有點青生生苦澀澀,。不過,，這對從春節(jié)過后一直過著粗鄙儉樸生活的孩子們，有甜瓜的青脆唱和牙間癢癢已經(jīng)夠滋味,。當然,，真正能讓孩子們大快朵頤享受豐收的怡悅心神，還是新麥剛飽滿灌漿完成,，又尚未成熟的那幾天,，拽幾穗飽飽大大的麥子，回家用火烤火燒,，在簸箕里一搓,，用口使勁吹去麥子的外皮，青青飽飽的麥仁一顆一顆亮亮的,，透著一股清香和火煙味,。記得小時候，每到新麥下來的時候,，母親都會把烤得有些焦糊的麥仁,，用手搓給她同樣青青如杏子的孩孩吃,。火烤過的青麥粒,，勁道而多汁,，帶有春天的味道。我吃著麥粒,，感覺乏味的生活充盈許多新鮮的意味,，周身沐浴著母親的愛。品嘗新饗,，不光是小孩村婦,，很多的農(nóng)人在田間地頭隨口找個理由，拽一支麥穗輕搓細嚼,，品味著那句“吃了新麥,，死了不虧”的農(nóng)彥底蘊。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壟黃,。布谷鳥叫三五遍的時候，麥田已是一片金黃,。一眼望去,，齊刷刷豐腴的麥穗，在微風中笨重得搖曳著,。農(nóng)人們這時節(jié)天天長在麥田里,，審慎等待開鐮收割的最好時機。太早收割,，麥子秸稈上的汁脈沒有完全供到穗上,，麥粒會青癟；太晚收割,，麥粒干褐容易脫落,，造成豐產(chǎn)不豐收。蠶老一晌,，麥熟一時,。黃河故道的原野上西南風一刮，一個時辰麥田里一種樣子,。正午陽光里，麥芒刺向天空,，彪示著經(jīng)過300多個日夜的風餐露宿,，麥子歷盡磨難終于了然如農(nóng)人的期望，進入收獲的環(huán)節(jié),。
我的體驗里,，割麥是所有農(nóng)事里最累最臟最危險的活兒,。早年間農(nóng)業(yè)機械很少，割麥主要靠人力,。一個青壯勞力用鐮刀一天割一畝,，就算不錯了。割麥時往往凌晨就會起床,，來到自己家的地頭,，趁著露水的勁開鐮收割。這個時候,，熟練的農(nóng)人戴著草帽,，脖子上搭一條毛巾，身子一起一俯,，雙臂配合和諧,，左手攬過一大抱麥草，右手執(zhí)鐮刀用力向后拉,，鋒利的鐮刀口與麥子濕蘊的根部發(fā)出細微的聲響,，然后把割下的麥草依次順頭放在田壟上，便于后面的人收攏扎捆,。農(nóng)人整個割麥的動作輕捷,、靈敏，與麥子那樣貼近,，在一旁看過來又是那么連綴,、貫通和闡釋。一方麥田割完,，農(nóng)人會直起腰喘歇片刻,，用肩上的毛巾擦擦臉頰的汗水。或者走到田頭,，捧起瓦罐淋漓盡致地喝上一氣涼白開,。這個時候，如果有騎自行車賣冰棍的吆喝的話,，一向吝嗇的農(nóng)人,，也會花上一毛兩毛，買幾根冷嗖嗖冰棍獎賞家人和自己,?；蛘吲R近晌午，家中的閨女婦人送來了烙饃沓雞蛋,、麥面油餅子,，家境好一點的人家，會炒個小湖蝦炒雞蛋，干炕咸魚,。烙饃或麥面鍋餅就著菜,，喝著面水或海帶菜湯，望著地里一壟一壟一捆一捆的麥子,，農(nóng)人們的心況味叢生,。三下五除二解決吃飯問題，顧不得品味湖蝦的鮮香和咸魚的焦糊,。在各種農(nóng)具發(fā)出交合的金屬之音中,，我的鄉(xiāng)親們雙眸明亮，收獲的喜悅洞穿他們的心房,，一度會忘記與麥子一路行走陪伴的風雨歷程,。
一天下來，繁重的割麥農(nóng)活,，使人腰酸背疼不說,，很多時候，麥秸上的土屑霉銹戧得人面目漆黑,，嘴里牙磣的厲害,，鼻子一捏，甩出的鼻涕都是墨色的,。干透黏手的麥芒,，刺得手背發(fā)癢發(fā)紅。但麥子沒有全部割完,，麥捆沒有運到場里,，農(nóng)人的心，就不會放下來,。第二天,，照常是披星戴月走向自己的田地，仿佛那麥田里有一種天然的誘惑,。這樣的割麥的日子,，大約要持續(xù)三四天，甚至更長,。這幾天中,，我的鄉(xiāng)親們體力嚴重透支，這個時候整個村子卻一片安詳,，連一慣家里不睦的人家,，村人們也聽不到他們的吵鬧叫罵聲。麥子割完,，成捆的麥秸逐步被村人運到各家的小打麥場上,?？拷迩f的地方,，沿路垛起蜿蜒曲折的麥垛長龍,。這個時候，農(nóng)人們才會稍稍能喘息一口氣,，拿了筢子背著草筐,，到收割過的田地回收零落的麥草麥穗，連沙土路上散落的三兩麥秸頭都收入筐中,，歸入自家的麥垛,。因輾軋麥秸的石碌碡和牛馬的統(tǒng)籌使用，農(nóng)人們會抓鬮決定打麥場的先后使用,。在等待壓麥的日子,，農(nóng)人們會防備火災(zāi)，家里的能盛幾挑水的大土缸,，種棉花專用的拉水的大水桶,，都裝滿水分布在場邊的要害地段，旁邊放著洗臉盆,、面盆等便于隨時動用,。一向喜歡在勞作間隙吸袋旱煙解解乏的漢子，這時節(jié)也不敢在場邊造次,。不遠的樹上貼著紅紙黑字,，上邊的標語防火防盜防霉爛，是整個麥收過程農(nóng)人們遵守的操作規(guī)程,，一點都不能懈怠片刻,。
麥子在走向倉滿囤圓時，注定要經(jīng)受磨礪,，不少年份會在麥收期間遭遇連陰雨,。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披蓑戴笠跑好遠買來厚實的塑料布,，還有家里能遮風擋雨的家什都拿到場上,，把成垛的麥子搧好蓋嚴，保護一堆又一堆麥垛兒的安全成了農(nóng)人們的心病,。夜里,，聽風雨婆娑，農(nóng)人們不禁暗自祈禱,，祁求上天開眼神仙保佑,，讓陰雨天早點結(jié)束，天空盡快露出熾熱的驕陽,。終于在農(nóng)人們的苦苦等待中云卷云舒,，天氣回復(fù)到晴朗的狀態(tài)。農(nóng)人們趕緊通風晾曬麥垛，等待排號到自家壓場的時候,。我小時候家鄉(xiāng)壓麥的場景,，至今仍清晰如昨日。大半晌午,，等場面干透,，大家一起把成垛的麥秸扒開，解下麥個兒上系的麥繩,，散開攤勻,，讓陽光和夏風盡可能最大面積的交錯掩映。等中午最熱的時候,，麥草被太陽風干烤曬成一折咯嘣就斷,，農(nóng)人就知道可以趕牛牽驢套石碌碡壓麥了。外祖父那時還健在,，他是打場使喚牲口的老手,，只見他戴著秫秸編的席莢子，站在場中心,，一手拽著韁繩讓牲口轉(zhuǎn)著圈碾,，一手高揚著長長的鞭子，嘴里反復(fù)哼悠著不知什么詞如“姥姥哈哈......駕,！”牲口拉著的石碌碡后面,，跟著手腳靈利的人，飛快地翻動碾壓過麥草,，讓麥秸蓬松起來,，便于石碌碡粉碎麥穗麥芒。一場終了,，全家人一轟而上,，扒、摟,、推,、挑、垛,，把麥草單垛一垛,，場上打下來的帶麥糠的麥子先擁到場邊不礙事的邊角，再攤上另外一場,，如是幾次,，甚至幾天輪回操作，才能把麥子碾壓完,。
碾壓完的麥子,，去除麥草后就剩下麥粒和麥糠裹在一起,。只要把麥粒和麥糠分離開，麥收的階段就基本大功告成,。揚場的時候,，多半趕到下半午，甚至天黑傍晚,。農(nóng)人們哪舍得讓麥粒和麥糠一起過夜,，趁著暮色趕緊拿木锨掃帚揚場。一般時候,，家里的男勞力拿木锨拋揚，家庭婦女負責打掃麥頭麥糠,。夕陽西下的余暉中,，男人向天空撒出一條麥粒的金色線條，零零星星的散麥粒,，啪嗒啪嗒落在女人的草編帽子上,，留戀片刻飄落地下。擬或樹靜風止的日子,，農(nóng)人草草吃了晚飯,，坐在月夜星光的里，等待風的來臨,。進入6月的夜,，白天正午太陽如火爐，而到了傍晚露水一侵,，又有些許的涼意包圍著衣衫單薄的男人,。幾棵風姿綽約柳樹那邊，傳來鄰人三兩聲因麥糠的刺激變得沙啞的竊竊私語,。等風的這一段月色,，男人望著月亮的輪廓，想起了自己的一家老小,，從秋收播種出苗冬灌施肥中耕除草,，到麥子返青拔節(jié)出穗揚花灌漿成仁，如今收割入垛等風揚場,，麥子一直與村人與家人如影隨形,，像孫悟空一樣歷盡九九八十一難，終于修成正果,。裙裾飄舞的麥穰,，柔軟喧騰的麥糠，飽滿盈手的麥粒,，伴著農(nóng)人的酸甜苦辣一路行走嘆詠,，定格成農(nóng)人心底的歲月乾坤,。是夜，月光皎潔,，西風沙沙,，男人揚起木锨試了一锨，風不大不小,，正好,。早晨，家里的婦女早早送來湯水面食,，一眼看見一大堆麥粒堆成圓錐,，自己的男人手里還攥著木锨，躺睡在麥粒堆和麥糠的交界處,，一腿麥糠,，一臉浮土。女人心里一顫,，掏出貼身的手絹,，給熟睡中的男人拭去臉上灰土和黏沾在臉上的麥粒。
豐收的麥子,，讓一村人欣喜如新人入門,。這以后，農(nóng)人們再也不肯讓麥子與土與地毗連接觸,，婦女們獨自承擔了出風,、晾曬、收藏入囤的活計,。湫個陽光燦爛有風的日子,，把家里的單人床騰出來，上邊鋪上秫秸箔,，箔上鋪上塑料紙或者是家里大床上的布單,，小心把一袋一袋麥子攤開，接受熱風和烈日的洗禮,，讓麥子蘊含的水分盡可能的減少,，麥子進入貯藏階段。經(jīng)過兩至三輪曝曬,，麥粒中的水分恰到正好,，婦女帶著小孩把家里早就打好的大水泥缸，下邊再墊幾塊木板,，隔潮去濕,，麥子都倒入一個一個的水泥缸中，上邊還圈了高高的折子,。這樣,，麥子如期完成一個輪回,，麥粒歸囤入倉，行走到農(nóng)人們的踏實寬大的水泥缸里,。而麥草垛,，白天傍晚成了娃娃們的樂園：藏花貓，蹦高高,，曬暖兒,，入夜則是多情青年男女的愛去的地方，冷不叮就會撞破一對情人的幽會,。
一路春夏秋冬行走的麥子,，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很相似，她剛強,、堅韌,、適應(yīng)、忍耐,！無論生身的土壤是干旱沙土，還是沃土良田,，只消有一捧麥種,，那怕天寒地凍，那怕暴風疾雨,，都能成長為傳世的一席麥田,。今天黃河故道的農(nóng)耕，早已是機械化為主的時代,，麥子的耕種管理收割脫粒,，基本實現(xiàn)了機械化和半機械化，再也不用村人靠肩膀承受苦難與艱辛,。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上街下地,，一律人手一輛電動車，家家還都有大功率的機動,、電動三輪,。生活中的美食美味，早已突破了麥面饃,、黃豆醬的范疇,，與城里的上班族比，低不到哪里去,。不過,，麥子依然生長在我村人的心坎上，成為一道永不磨滅的風景,。這些農(nóng)人有的離開了田地,，走向城市,，麥子播種與收獲的季節(jié)，即便不能回村,，也會用他們特定的方式,，與幾百年行走在沙土地的麥子遙相呼應(yīng)--年年歲歲，風風雨雨,，一路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