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生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末一個貧苦農(nóng)村的家庭，沒上過一天學(xué),。自幼失去母親,，身為長女的她，過早承擔(dān)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fù)?dān),。十八歲,，沒有嫁衣和聘禮，幾斤小米,，與父親挑起了十幾口人家的大梁,，成為了我勞苦一生的母親。在她近八十年的歲月中,，“版圖”一詞于母親而言是陌生的,。

五六十年代，正是百廢待興的時期,，所有苦痛經(jīng)歷幾乎無一缺失地附加在母親身上,。沒糧食的日子只能依靠山野菜充饑，吃得人面黃肌瘦,，兩條腿腫脹的象杠子一般,。修大壩，建河堤,，母親是男人堆中的“男人”,，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每天深夜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縫補(bǔ)著日子的殘缺和苦辣酸甜,。

母親結(jié)婚近十年后才懷有大哥,，記得母親說，那年秋天,，她最想吃的就是月餅,，父親背著家人偷偷買了一斤，為了防止被家規(guī)嚴(yán)厲的爺爺發(fā)現(xiàn),，母親夜晚蒙著被子一口一口咽下苦澀的甘甜,。在生二哥的月子里，因受風(fēng)寒,，雙腿癱瘓,，父親背著母親四處輾轉(zhuǎn)求醫(yī)，方才治好腿病頑疾,。在我四個月大的時候,，一場重病又差點奪走母親的生命。記得八歲那年聽母親無意間說起的時候,，看著母親表情凝重淚光閃閃的樣子,，我站在母親一旁，拽著她的衣角,，撲簌簌的流眼淚,。

我七十年代初出生，農(nóng)村家庭貧困的狀態(tài)雖已有所改善,，但我們依舊沒離開過衣服打補(bǔ)丁的日子,。對于女孩子，從小愛美是天性,。記得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反感那些打補(bǔ)丁的衣服。一塊一塊各種顏色,，雖然每個針腳都鑲嵌著母親的細(xì)心和辛勞,，但它們實在讓我感覺難堪。地理課上,，老師拿出地圖給我們講解各個國家地理位置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將其與我衣服上的每一塊補(bǔ)丁聯(lián)系起來。如果說地圖上的每一個板塊標(biāo)識出了不同的囯家和地區(qū),，成為了我們對外面世界認(rèn)識的窗口,，而衣服上的每塊補(bǔ)丁則寫下了母親燈下光影的綿長與苦澀，讓我看見了歲月的凝重,，我多么希望它是朵朵鮮艷的小花,，亦或是一片美麗的草地。

有一次上學(xué),，我堅決不穿帶有補(bǔ)丁的褲子,，生氣地將其扔到一邊,，母親一聲嘆息后默默轉(zhuǎn)身。直到我身為人母后,，方領(lǐng)略到作為母親那聲嘆息背后的心酸與無奈,。那以后，我沒再穿過帶有補(bǔ)丁的衣服,。雖然有很多衣服都是被母親用舊衣服精心修改過的“新衣服”,，也就是把褪色的面兒換成衣服的里兒，里面沒褪色的當(dāng)做衣服的面兒,，這樣稍稍滿足了我那段時間的小小虛榮心,。那些被我時常與地圖聯(lián)系到一起的衣服上的補(bǔ)丁，所謂一塊塊“版圖”,，多年大小不一的停留在母親的身上，印在了我腦海之中,。直至我結(jié)婚那天,，看到躲在門后面默默流淚的母親時，青絲中的白發(fā),，讓我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母親一詞的深深蘊(yùn)含。我發(fā)誓,，不會再讓她受一點苦累,。

或許受母親影響，女兒出生后,，各種棉衣我親手縫制,。對于九零后出生的孩子而言，很多母親不會手針縫制衣物是很平常的事,，婆家人?？湮倚撵`手巧，這于從小母親的影響是密不可分的,。

母親生有我們兄妹四人,，相繼組織了各自的家庭后，母親依然整日勞碌,。四個家庭孩子冬天的棉衣無一例外,，母親時常早早給縫制好疊放整齊留著備用。即便我們督促不再讓她過于操勞,，可她依舊樂此不疲,。常說，現(xiàn)在日子好了,，好多衣服沒等穿破就擱置一邊可惜,，利用起來給孩子做棉衣免得花錢買了,。

女兒四歲那年秋天，我在工廠做工,，無暇顧及女兒,，不得不由母親幫忙照管。接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冬,，剛一見到我,，女兒就指著自己身上的新棉衣告訴我是姥姥給做的，儼然一副驕傲的樣子,?？粗赣H彎曲的手，手指的各個關(guān)節(jié)出現(xiàn)不同的腫大,，我心疼不已,。

記得女兒上小學(xué)的那年冬天，我正在露天市場賣各種不怕凍的食品,。那是一個臨時的小市場,，在兩處居民樓中間的路旁，東北的冬天天寒地凍,，一陣陣北風(fēng)呼嘯,，凍得人手腳貓咬般鉆心地疼。母親不忍,，連夜縫制一雙厚厚的“手悶子”讓人給我捎來,。翠綠色的布面，手腕處是由一塊帶有粉色小花的面料銜接而成,，戴在手上,，仿佛整個春天在我手心綻放?？粗切┟苊苈槁榈尼樐_,，心頓時被溫暖充斥，著實減去了許多那年冬天無法言說的冰寒之苦,。后來,，那雙手悶子一直被我安放在衣柜的一角。2008年,，女兒升至高中,，換房搬家整理衣物時，女兒看到手悶子,，驚異地說我,，什么年代了留它干嘛？我知道，在她剛剛步入的青春期里,，還無法理解母親一針一線的內(nèi)涵,。正如我小時候，拒絕穿那些帶有補(bǔ)丁的衣服時候一樣,。

婚后二十多年里,，生活條件不斷改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種衣服買給母親，盡管她舍不得穿,，有的近乎是珍藏起來,，但看到她的欣慰我亦欣慰。我能看到她瞬間臉上綻放如花般的笑容,，那笑容似乎帶著幾分少女的羞澀與甜美,。

我不是喜歡追求潮流的人，曾經(jīng)某年的一段日子,，卻突然喜歡起懷舊休閑帶有補(bǔ)丁的牛仔褲,。一次，母親看到十分不解：“褲子都壞了還穿,？”，我開玩笑地回答：“媽,，再給我補(bǔ)一下吧,，我想穿你打補(bǔ)丁的衣服”，說著說著,，母親從柜子衣服的夾層中,，取出了兩百元錢偷偷地塞給了我，我不禁啞言失笑,，鼻尖一陣酸澀,。

時光飛逝，近八十歲的母親,，日漸衰老得讓人心碎,，我也步入了中年的行列，回憶往往會在某個瞬間復(fù)活,。逐漸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多像母親縫補(bǔ)在衣裳上面的那些補(bǔ)丁構(gòu)成的一塊塊版圖,，母親一生都在其中居住和行走,。長大后我們兄妹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被命運吹向不同的角落，卻始終也沒走出母親心中的牽掛,。每一塊“版圖”一針一線,，密密麻麻，每一個針腳都凝聚著母親的心血,，希望和未來,。用她一生的深情地為我們縫補(bǔ)著一片母愛的江河。多年以后,，我才真正地領(lǐng)悟到,，一位詩人所說：“其實所謂母女（子）一場，不過是她為你打開生命和前程,，你揭開她身后沉默的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