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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欄】李漢君| “烏臺詩案”中的君子與小人

 新銳散文 20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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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漢君

歷史上每有大事件,,我們總能在磊落君子的腳邊,瞥見奸邪小人的身影,。歷朝歷代,,君子之樹總因小人之風而欲止不能,于是史上便有了許許多多的忠奸故事,,甚至是人間悲劇,,讓人感傷,讓人慨嘆,。


“烏臺詩案”中的君子與小人

蘇東坡一生遭遇的最大一次危機,,就是“烏臺詩案”。

“烏臺詩案”攸關性命,,差一點讓他“斷送老頭皮”,。

“烏臺詩案”也關乎文學,這成了他文風轉(zhuǎn)變的分水嶺,。

此案發(fā)生前十五年,,亦即1064年,神宗繼位,,改元熙寧,。一心要做中興之主的年輕新皇帝,,很快就啟用了躊躇滿志的王安石作宰相,于是,,一場“熙寧變法”便開始了,。一時間,朝廷圍繞新法,,是擁護還是反對,,形成了壁壘分明的兩股勢力。

蘇軾不贊成全廢舊法,。他面諫神宗,,力主新朝不可“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愿鎮(zhèn)以安靜,待物之來,,然后應之,。”他并非認為新的一切都不好,,只是覺得,,王安石的一些具體做法與實際脫節(jié)而不可行。

于是他被劃歸了“舊黨”,,而且是位列司馬光之后的一名重要成員,。

由于蘇軾“性不忍事”,平日里又“遇事即言”,,很快便成了一根“出頭的椽子”,。先是王安禮的妻舅、積極支持變法的謝景溫,,出來咬了蘇軾一口:彈劾他三年前送父親靈柩回眉山時,,曾沿途販賣官鹽和瓷器。神宗下令徹查,,朝野為之震驚,。所幸北宋政壇當時君子居多,重臣韓琦,、范鎮(zhèn),、歐陽修等都紛紛站出來主持公道,他們說:蘇洵過世,,當時的皇帝英宗贈銀100兩,,韓琦和歐陽修各贈200兩,加上其他大臣的,總也得有千八百兩,,蘇軾一概不受,,怎么會去沿途販賣官鹽,違規(guī)賺那幾個小錢呢,?最后,,終因查無實據(jù),這場鬧劇只好收場了,。

在這期間,,很值得玩味的,是王安石的態(tài)度,。王安禮乃王安石的弟弟,。作為姻親,王安石事前是否知道謝景溫要上表彈劾蘇軾,,我們無從知曉,,但此事持續(xù)了數(shù)月之久,王安石作為當朝宰相,,居然一言未發(fā),,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蘇軾在逃脫謝景溫的陷害之后,,被派往杭州做通判,。剛一到杭州,他就接到了畫家文與可送過來的一首詩,,告誡他“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題詩?!蔽呐c可是蘇軾的好友,他完全應該知道,,讓蘇軾不問事,、不寫詩是根本不可能的,果真如此,,蘇軾還是蘇軾嗎,?蘇軾一生共留下詩歌二千七百余首。他平時酷愛賦詩填詞,,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也正因此,文與可才對他多了一份擔心,。況且,,“詩言志”,詩人對各種事物的觀察和感受,以及他內(nèi)心的好惡,,都會從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來,,所以,極容易授人以柄,。

果然,,有人動起了心思,想在他的詩歌中抓住把柄,,整垮蘇軾,。此人,便是沈括,。沈括不愧為名著《夢溪筆談》的作者,,《宋史》上說他“博學善文,于天文,、方志,、律歷、音樂,、醫(yī)藥,、卜算,無所不通,,皆有所論證”,,可見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曾于治平三年(1066年)在昭文館編校過典籍,,當時蘇軾在史館任職,,二人不免有些來往。新法推行之后,,沈括很快就成了變法派中的一員,。熙寧六年(1073),他奉旨巡查兩浙,,當時蘇軾正在杭州任職,。沈括見到了蘇軾,先是大談舊誼,,繼而提出,,想拜讀蘇軾的詩稿。這里我們不得不承認,,像蘇軾這樣滿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的文學大家,雖然身在官場,,但卻無改書生本性,。這樣的人,,滿腦子裝的,不是子曰,,便是詩云,,根本沒地方裝壞水。更何況,,豪爽放達如蘇軾者,,為人坦誠,了無心計,,根本就沒拿沈括當政敵,,只以同好視之。而且巧的是,,他去年剛剛新刻印了幾十本詩集,,以供朋友傳看,于是便給了沈括一本,。沈括回到別館后,,仔細閱讀,將其中他認為譏諷時政之處一一作下標記,,報給了朝廷的監(jiān)察部門,。所幸的是,王安石對沈括早有所了解,,認為他有才無德,,是為小人。所以,,沈括的舉動在當時并沒有引起重視,。

這是王安石想保護蘇軾,還是他自己也討厭這種小人,?不得而知,。我們倒是更愿意從另一個角度去想:他作為文壇大家,書生出身,,是不是也本能地反感這種背后捅刀,、以詩入罪的行為呢?此事雖無確證,,但如此推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沈括沒能掀起波瀾,,事情很快過去了。但嚴重的是,,他的這個做法,,卻為后來那些小人攻訐蘇軾,開了一個惡例。

1074年,,也就是此事過后的第二年,,保守派借鄭俠所上《流民圖》,一力反擊,,使朝中政治生態(tài)迅速發(fā)生了變化,,王安石“不自安,乞罷相”,,神宗無奈,,只好安排他去做江寧知府。王安石離開京城后,,并未到職,,而是回到金陵閑居去了。變法派群龍無首,,舊黨遂開始抬頭,,形勢對變法派越來越不利。于是,,他們中一些人,,也許是出于對變法失敗的恐懼,也許是出于對王安石拔擢重用的回報,,抑或,,他們對蘇軾其人極度妒恨,便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反擊,,試圖扭轉(zhuǎn)頹勢,。蘇軾是舊黨中最容易被攻擊的對象,自然成為他們的突破口,。

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烏臺詩案”的重頭戲上演了。

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蘇軾由徐州調(diào)任湖州,,按照官場慣例,需要上表稱謝,,于是他便寫了《湖州謝上表》,。此表不長,全文僅有300余字,,無非是說自己才疏學淺,,卻得官家重用,被安排到此地任職,,實在皇恩浩蕩,,云云,。讓人家抓住辮子的,是這樣一句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弊g成白話,大意是說:陛下知道我愚鈍,,不能與時俱進,,很難和那幫新啟用的人合群,也知道我穩(wěn)妥,,不愛生事,,或許能治理好一個地方的百姓。在這句話里,,大有關礙的是“新進”和“生事”兩個詞,。“新進”是蘇軾對王安石所舉薦的那一幫新人的蔑稱,,他在此前的《上神宗皇帝書》里,,就曾有“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和“近來樸拙之人愈少,,而巧進之士益多”這樣的說法,。而“生事”一詞,早在司馬光給王安石的長信中就曾用過,,一直反對王安石的富弼也曾說過:“大抵小人唯喜生事,,愿深燭其然,無使有悔,?!焙茱@然,“生事”一詞,,已經(jīng)成了保守派譏諷變法派的慣常用語,。

抓住這兩個詞,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首先發(fā)難,。他奏稱,,蘇軾這份謝表,充分表明了他一貫的妄自尊大,,對變革的詆毀,,以及對朝廷的輕蔑,因此必須嚴懲,。然而,,他的帽子雖大,卻論多據(jù)少,,憑這一句話兩個詞,,顯然不足以置蘇軾于死地。于是,,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舒亶站了出來,。他學著昔日沈括的做法,早已暗中將蘇軾新版不久的詩集《元豐續(xù)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找來,,潛心研究了數(shù)月,,摘錄出一些詩句,現(xiàn)在也合盤端出,,上奏神宗:“至于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jié)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fā)錢以本業(yè)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

緊隨其后,,御史中丞李定,、國子監(jiān)博士李宜之、翰林學士張璪也紛紛站出來,,從不同角度羅織罪名,,彈劾蘇軾。神宗將何正臣,、舒亶,、李定,、李宜之四份奏折一起批付中書省。中書省奉旨,,一邊下令所有朝臣,,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盡數(shù)上繳所藏蘇軾的文字,,一邊將案件發(fā)送御史臺審理,。

御史臺因別號“烏臺”,故而人稱“烏臺詩案”,。

“烏臺詩案”最終以蘇軾被貶黃州,,充團練副使,不得簽署公文結(jié)案,。受到此案牽連的,,有司馬光、張方平,、范鎮(zhèn),、王詵、蘇轍,、黃庭堅等人,。至于具體人數(shù),《品中國文人》一書的作者劉小川說是22人,,而《蘇東坡傳》的作者林語堂則說39人,。查宋代朋九萬《烏臺詩案實錄》,見其分為兩種情況開列了涉案者的名單:一種是收藏了蘇軾含有譏諷文字而沒有申報者共計29人,,一種是雖收藏了蘇軾的文字,,但并不含有譏諷內(nèi)容者48人,總計77人,。而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批評或反對變法的人。結(jié)案時,,處分最重的是駙馬王詵,。他是蘇軾的好友,不僅為蘇軾刻印了《元豐續(xù)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還在朝廷下令逮捕蘇軾時為其通風報信,,且在收繳蘇軾的文字時又未能及時交出,故而被削除一切官爵,。王鞏被發(fā)配至西北,,蘇軾的弟弟蘇轍被降職,其余張方平、司馬光,、范鎮(zhèn)以及蘇軾的十八個朋友,,都各罰銅二十至三十斤。

此案成為了有宋一代極為罕見的“文字獄”,,因而,,當時就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事過六十多年之后,,就出現(xiàn)了屬名朋九萬的《烏臺詩案實錄》,其中詳細記錄了何正臣,、李定,、舒亶、李宜之上奏的扎子內(nèi)容和蘇軾受審時的供詞,。這些扎子和供詞,,其由來,南宋周必大在《二老堂集?記東坡烏臺詩案始末》一文中說:張全真參政時為中丞,,他趁南渡混亂,,將蘇軾的審訊檔案取出,藏了起來,,“余嘗借觀,,皆坡親筆,凡有涂改,,即押字于下,,而用臺印……”證明了那份“實錄”內(nèi)容的真實性。正是這些文獻,,讓我們今天得以對整個案件有了比較詳細的了解,。

“烏臺詩案”固然是一場政治斗爭,但在這場政治斗爭中,,我們卻看到了當事者德行的高下,、人品的優(yōu)劣。尤其是那幾個制造“烏臺詩案”的小人,,竟然如此面目可憎,。

現(xiàn)在,就讓我們根據(jù)《宋史》和《續(xù)資治通鑒》等相關史料的記載,,看看這些小人的劣跡,。

御史中丞李定?!吧偈軐W于王安石”,,熙寧二年,經(jīng)孫覺推薦來京,。進京后,,諫官李常問他:你從南方來,,百姓對青苗法反響如何?李定回說:“民便(便宜)之,,無不喜者”,。李常提醒他:“舉朝方共爭是事,君勿為此言,?!钡疃ㄞD(zhuǎn)過身來便告訴了王安石。王安石大喜,,引他去向神宗奏明,,“于是諸言新法不便者,帝皆不聽”,。神宗要任命李定“知諫院”,,王安石卻說:以前選官,直接進諫院的尚無先例,。只安排李定做了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但很快,有人揭發(fā)李定,,說他母親死了未曾守孝,,應讓他追補三年。王安石不同意,,將李定“改為崇政殿說書”,。有兩個御史緊追不放,接連六七次上書,,說“不宜以不孝之人居勸講之地”,,氣得王安石罷免了這兩個人。到了元豐初年,,李定已升為了“知制誥,,為御史中丞”。但自從他陷害過蘇軾之后,,“公論惡之,,而不孝之名遂著(顯著)?!?/span>

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舒亶,。此人在作臨海尉時,曾遇一人酒醉大罵后母,,追到了舒亶跟前,。舒亶命人抓住他,那人卻不服,舒亶上去就親手殺了他,?!鞍彩攪劧愔?,御史張商英亦稱其材,,用為審官院主簿……元豐初,權(quán)監(jiān)察御史里行”,。曾有太學官員受賄案,,命舒亶前去處置,他便將但凡在詞語上有所涉及的人,,一律都株連進來,,“以多為功”。那位曾經(jīng)舉薦過他的張商英,,自以為和他私交不錯,,便將兒子,、女婿的文章拿出來給他看,。舒亶馬上舉報張商英“干請言路”,致張商英受到了很重的責罰,,而他卻憑著這件事升為了御史中丞,。做了御史以后,他察舉大臣,,都是從他自己的個人恩怨和利害關系出發(fā),,“氣焰熏灼,見者側(cè)目”,,到最后他被貶官時,,竟然“遠近稱快”。

諫官張璪,。此人本是王安石好友張環(huán)的弟弟,。王安石當了宰相,要啟用張環(huán),。張環(huán)說自己老了,,就將張璪推薦給王安石,做了集賢校理,,知諫院,,直(值班)舍人院。張璪原與蘇軾進士同年,,兩人入仕后又在鳳翔同事兩年,,交游頗密。張璪返回汴京的時候,東坡還作了《稼說》一文以送之,。但蘇軾陷“烏臺詩案”后,,張璪卻必欲置蘇軾于死地。據(jù)《續(xù)資治通鑒?宋神宗元豐二年》記載:“軾即下獄,,眾莫敢正言者,。直舍人院王安禮乘間進曰:‘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語言謫人,。軾本以才自奮,,今一旦致于法,恐后世謂不能容才,,愿陛下無庸竟(究問到底)其獄,。’帝曰:‘朕固不深譴,,特(只不過)欲申言路耳,,行(將)為卿貰(赦免)之?!榷浒捕Y曰:‘第去(過會離開),,勿泄言。軾前賈怨(招怨)于眾,,恐言者緣(因為)軾以害卿也,。’”王安禮回到舍人院,,“遇諫官張璪憤然作色曰:‘公果救蘇軾邪,,何為詔趣(催促)其獄?’安禮不答,?!薄端问贰飞线€記載:到了哲宗的時候,朝中諫官,、御史聯(lián)合起來攻擊他,,說:“璪奸邪便佞,善窺主意,,隨勢所在而依附之,,往往以危機陷人。深交舒亶,,數(shù)起大獄,,天下共知其為大奸。小人而在高位,,德之賊也,?!焙髞磉B尚書右仆射劉摯也說:“璪初奉安石,旋附惠卿,,隨王珪,,黨章惇,諂蔡確,,數(shù)人之性不同,,而能探情變節(jié),左右從順,,各得其歡心,。今過惡既章(顯),不可不速去,?!苯K于把他貶出了朝廷。

翰林學士王珪,。這位被人們譏為“三旨相公”的人,,平日一副“寬厚沉穩(wěn),謙和禮讓”的模樣,,其實為人十分虛偽,。他素來自認文章第一,對蘇軾格外妒忌,。蘇軾入獄后,,他便落井下石,,欲置蘇軾于死地,。他找來蘇軾一首名為《塔前古檜》的詩,采用“無限上綱”的手法,,居然說蘇軾有不臣之意——這項罪名非同小可,,一旦定罪,必死無疑,。神宗問他:“何以見得,?”王珪拿出詩來,指著其中的兩句給皇帝看:“根到九泉無曲處,,此心惟有蟄龍知,。”王珪分析道:“陛下自是飛龍在天,,他與陛下合不來,,反倒要去求知音于地下的蟄龍,這不是大逆不道嗎,?”神宗拿過詩來看了一遍,,說道:不能這么比附吧,,“他自詠檜,干朕何事,?”王珪還要強辯,,站在一旁的章惇卻已領會了“圣意”,說道:“若作如此解讀,,恐怕人人都會有罪了,!”

李宜之。這是個不得不提到的小人,。此人只不過國子監(jiān)一個尋常博士,,官階也極低微,只因“烏臺詩案”轟動朝野,,給這個小人提供了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他聞風而動,舉報說:蘇軾到湖州上任途中,,曾有一篇《靈璧張氏園亭記》,,其中有“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贝搜员境雒献樱钦f孔老夫子參政則“忘其身”,,去政就學則“忘其君”,,而李宜之不說蘇軾化用,反而這樣解析道:“天下之人,,仕與不仕,,不敢忘其君。而蘇軾有不仕則忘其君之意,,是廢為臣之道爾,。”真是欲加之罪,,肆意歪曲,!作為一個小人物,他的陰暗心理正如有人所指出的:“他也來插上一手,,無他,,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官,若能參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彼蛔龅搅耍m然《宋史》上連他的傳記都沒有,,但他卻在人們心中留下了千古罵名——只要一說起“烏臺詩案”,,就不能不提到這枚小人。

通過上述幾個例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興起大案的這幾個小人,多半都與王安石有些“淵源”,。但雖然如此,,卻沒有證據(jù)表明,是王安石指使他們制造了這起“文字獄”,,盡管有一點可以肯定,,即擊垮保守派,起碼在客觀上能夠使王安石受益,。也許正是有鑒于此,,李國文先生曾指說王安石就是“烏臺詩案”的幕后總導演。

其實,,“烏臺詩案”初起時,,閑居金陵的王安石并不知曉。待他聽說后,,很快就給神宗寫了一封信,,信中最為關鍵處,是這樣一句話:“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有人說,,這句話對于挽救蘇軾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以公一言而決”。其實,,此言的分量并沒有那么大,。因為,,一,,不殺蘇軾,曹太后臨終前曾對神宗有過遺言,。太后“謂帝曰:‘嘗憶仁宗以制科得軾兄弟,,喜曰:“吾為子孫得兩宰相?!苯衤勢Y以作詩系獄,,得非仇人中傷之乎?捃(音jùn,。搜集)至于詩,,其過微矣,。吾疾勢已篤,不可以冤濫至傷中和,,宜熟察之,。’帝涕泣,,軾由此得免,。”二,,朝野上下對蘇軾表示同情或直接出面營救的人也不少,。如王安石罷相后,代為宰相的吳充就對神宗說:“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而湖州,、杭州兩地老百姓焚香念佛,,為蘇軾祈禱平安,也成為一種民意的體現(xiàn),。三,,我們從前述王安禮勸神宗不要深究“烏臺詩案”時神宗的交底,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出,,神宗根本無意殺害蘇軾,,并已明確表態(tài)準備“貰之”。但即便如此,,王安石此言也并非無功,,起碼可以讓神宗拿來堵住彈劾者的嘴,成為解套的借口,。

其實,,此刻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王安石對蘇軾態(tài)度前后的變化,。當年他在任時,,作為蘇軾的政敵,自家親屬謝景溫誣陷蘇軾,,他卻保持了沉默,,而現(xiàn)在他賦閑居家,且只把蘇軾當作了“才士”來看時,,便不由惺惺相惜,,主動給神宗寫了這封信,,勸其毋信讒言。

但若細細咀嚼這句“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我們卻不難看出,,此言的出發(fā)點并不在于蘇軾本身有沒有罪,該不該殺,,而只在于維護朝廷“盛世”的名聲,,維護神宗“明君”的形象,以免在歷史上留下暴政,、暴君的惡名——為此,,才不可殺“才士”。當然,,王安石這樣講,,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即,,這也許是他采取的一種勸諫策略,,畢竟站在朝廷和皇帝的立場上說話,總比從蘇軾的角度更容易讓神宗接受,。

從這件事情上看,,王安石不失為君子。王安石的變法雖然以失敗而告終,,但當初他面對朝政上的種種弊端,,敢于直言上書,并且能以天下為己任,,有擔當,,勇任事,積極尋求變革,,僅此一點,,就遠勝于那些既不憂國也不憂民的“太平官”,更非凡事逍遙于事外的看客可比,。變法失敗,,有諸多原因,其中之一便與王安石個人性格上的缺陷有一定關系,。當初吏部尚書曾公亮向神宗推薦王安石,,有人就曾指出:“安石好學而泥古,故議論迂闊”,,還說他缺少肚量,“狷狹少容”,。變法失敗后,,他的政敵司馬光也說:“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zhí)拗耳,。”《宋史》上還記載了這樣一件事,,神宗問安石之弟安國:“卿兄秉政,,外論謂何?”安國回答:“恨知人不明,,(財政)聚斂太急爾,。”這些都是時人對王安石的評價,。然而,,性格缺陷并不等于德性有虧,王安石實為君子,,決非小人,。

這就產(chǎn)生出一個問題:一個本性剛直的“拗相公”,為什么卻偏偏要提拔和重用一群小人呢,?

這個問題耐人尋味,,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比如用人偏重于“能”而輕忽于“德”,,比如擇人只以對變法的態(tài)度為取舍,,比如輕信,等等,。有一點很明確:王安石在做宰相之前,,久在地方任職,朝中缺少人脈,。他要推行新法,,盡管有神宗的支持,但在大臣中阻力卻很大,,而他又急需事功以證其能,,于是一些“巧進之人”便靠攏了過來。應該承認,,小人善鉆營,,也很有能量,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變法的進程,。但到后來,,王安石還是受到了小人的禍害——他曾一力舉薦的呂惠卿,陽奉陰違,以私害公,,最終導致變法走了入死胡同,。由此也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歷史上那些自覺或不自覺依靠小人成事者,到頭來都會反受其殃,。

其實,,君子并非無能。但他的思維自幼便受到儒家仁義道德的規(guī)范,,不生花花腸子,,不耍手腕,更不玩套路,,自然敵不過小人的精明算計,。這就是歷史上君子總是斗不過小人、一次次失利的根本原因,。但君子固本,,就是吃再多再大的虧,依然不改初衷,,始終保持著仁愛之心,,保持著一份寬厚和善良。

蘇軾就是這樣的一位君子,。他身上存在著許多為政者的“不宜”:例如童心重,,不善掩藏;例如思維活躍,,又總是顯露出來,;例如待人赤誠不設防,卻過于實誠,,不會虛應故事,、隨機應變,就如小妾朝云所說,,“一肚子不合時宜”,。然而,他的才能則是有目共睹的,。英宗曾欲重用蘇軾,,但當時的宰相韓琦卻加以阻攔,說“未可遽授”高官,,應多加歷練,。別人將韓琦的話告訴了蘇軾,蘇軾不惱,,反贊美韓琦說:“公可謂愛人以德矣”,!神宗起初也想重用蘇軾,征求王安石的意見,王安石卻說“不可”,,因為他“素惡其議論異己”,。但當變法失利,,王安石閑居金陵時,,蘇軾赴任汝州,卻特地取道金陵前去拜訪,。當時,,王安石受到小人呂惠卿的攻訐,唯一的兒子又死了,,自己大病初愈,,正倍感凄涼。他聞聽蘇軾造訪,,內(nèi)心十分激動,,騎驢跑到江邊親自去迎接。蘇軾下了船,,上前深揖:“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王安石笑道:“禮豈為我輩設哉?”兩人相見甚歡,,一起談詩,,談佛,談禪,,彼此也加深了理解,。蘇軾走后,王安石不由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王安石建請?zhí)K軾在金陵買田為宅,兩人也好時常見面,。蘇軾也很感動,,在詩中慨嘆:“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君子之間,,即便有過不愉快,哪怕是曾經(jīng)的政敵,,一旦脫開了政治,,彼此都以文人身份交往,所有的恩怨頃刻間便化為了烏有,。

此情此景,,倒與另外的一個場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已是元祐年間了,,蘇軾又一次被起用,,出任杭州知府,而這時的沈括已經(jīng)被罷了官職,,閑居潤州(今鎮(zhèn)江),。蘇軾上任路過潤州,沈括趕忙前去迎接,,鞍前馬后,,畢恭畢敬,一副極力討好的模樣,,似乎當年欲害蘇軾一事根本就不曾發(fā)生過,,自然心中也毫無愧疚。沈括其人,,政治投機心理十分明顯,。他不僅對蘇軾這樣,對當年積極參與的新法,,其態(tài)度也是前后不一的,。“王荊公再罷政事,,吳丞相充代其位,。沈括為三司使,密條陳常平役法之不便者數(shù)事,,獻于吳公,。吳公袖以呈上,上始惡括之為人,?!保ā端稳溯W事匯編》卷十一)

小人與君子,真的永遠不可同日而語,!

在整個“烏臺詩案”過程中,,蘇軾雖然臨難,卻并未丟掉他的君子之風,。

當?shù)弥R上會有軍卒前來逮捕他時,,他雖心中恐懼,卻還不忘問別人,,穿什么衣服出去不失禮儀,,別人提示他:現(xiàn)在還不知罪名,仍應穿朝服,。蘇軾便穿戴整齊,,出見差官皇甫尊,。皇甫尊當場命軍卒打開公文,,見上面說:蘇軾因涉詩文訕謗朝廷,,傳喚進京——只是一份普通的公文,并非拘捕令,,遂不帶枷鎖,。當一行人離開官衙上了船,蘇軾便欲投水自殺,。他想,,既然是自己的詩文涉案,,必定會牽涉平日來往的朋友,,不如一死了之。但轉(zhuǎn)念又想:自己死了,,事情反而說不清了,,不是更要連累弟弟和朋友們嗎?遂又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到了獄中,,李定、舒亶他們安排獄吏對蘇軾嚴審,。這些人一個個兇神惡煞,,肆意折磨蘇軾。當時有一位因為得罪了御史臺那幾個小人而被關進監(jiān)獄的官吏蘇頌,,出獄后,,曾賦詩十四首,他在詩前序言中說:“子瞻先已被系,。予晝居三院東閣,,而子瞻在知雜南廡,才隔一垣,?!闭蛞粔χ簦牭谜媲?,故而他在詩中寫道:“遙憐比戶(指隔壁)吳興守(指蘇軾),,詬辱通宵不忍聞?!睋?jù)此,,我們不難推想審訊時的情景。起初,,蘇軾只承認《山村五絕》有意托諷,,是因為全詩不涉及任何人,。他自辯道:“昔先帝召臣上殿,訪問古今,,且賴臣今后遇事即言,。其后臣屢論事,未蒙施行,,乃復作詩文,,寓物托諷,庶幾(希望)流傳上達,,感悟圣意,。而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因此言誹謗先帝,則是以黑為白,,以西為東,,殊無近似者……”但御史臺已經(jīng)從搜尋到的詩文中,摘出“譏謗”語句六十余處,,都要蘇軾一一交代,。審問一連持續(xù)了好幾個月。據(jù)說,,蘇軾在獄中時,,神宗曾派人悄悄在夜里前去查看,只見蘇軾一夜酣睡,,并無輾轉(zhuǎn)反側(cè)之狀,,神宗聞報,不由說道:“朕知他問心無愧,!”此事不知是否屬實,,但卻很符合蘇軾的性格。

君子坦蕩蕩,,即便身陷囹圄,,也是小人望塵莫及的。

“烏臺詩案”六年以后,,即1085年,,神宗崩,年僅十歲的哲宗嗣位,,司馬光做了宰相,。王夫之在《宋論》中說,司馬光“進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退也,,退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進也。興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革也,,革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興也,?!遍_始全面革除新法。此時蘇軾又站了出來,,主張對“熙寧變法”區(qū)別對待,,其中可行的部分應予保留,以利百姓,。于是,,保守派又轉(zhuǎn)而白眼相加,一再貶謫他,。由此可見,,蘇軾維護的是邦國之利,并非一己之私,,更非一派之得,乃是大仁大愛,。

無數(shù)事實都表明,,君子與小人,心胸,、格局完全不同,。每臨大事,君子慮人,,而小人慮己,。君子與小人,即便同在一個屋檐下,,也完全不在同一個精神境界里,,言行舉止,出發(fā)點各自不同,,所秉持的,,也不是同一個邏輯。

其實說起來,,小人這個人種,,真的是“古已有之”了,而且代代不竭,,想必將來也是不會絕種的,。何以這么說呢,?因為導致小人出現(xiàn)的,無非兩個原因:一個是利益(外在原因),,一個是欲望(內(nèi)在動力),。一旦利益有沖突,一旦欲望得不到滿足,,我們身邊的小人便會現(xiàn)出本相,。所以,只要世上有利益沖突存在,,只要有個人欲望存在,,小人便會不斷的產(chǎn)生。

小人常有,,難在辨識,。他們生活在我們之中,頭上沒貼貼,,胸前無標簽,,甚至有的小人,還常常作出一副親近狀,、忠厚狀,,讓人難識廬山真面目。白居易就曾以詩感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周公代政的苦心,,王莽篡位的陰謀,,若不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誰人看得出呢,?足見小人識別之難,。關于識別小人,歷代多有主張,。王夫之在《宋論》一書中提出一法:“君子之道,,有必不為,無必為,。小人之道,,有必為,無必不為,。執(zhí)此以察其所守,,觀其所行,而君子小人之大辨昭矣,?!钡@里所說的“必為”與“必不為”,,也只是一種行事的原則,并非行事的目的,,據(jù)此,,尚無法判斷其行為是君子還是小人。而作為行事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的利益,,才是區(qū)分君子與小人的“試金石”,。小人對人對事的態(tài)度,無一不以利益的得失作為取舍,。獲利則為,,無利則止。待人亦然,。有利者近之,,無利者遠之,沒有不變的情誼,,只有永遠的利益,。小人為了獲取利益,是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例如踩別人肩膀,、阿諛奉承、陽奉陰違,、見風使舵,、過河拆橋、反戈一擊,、造謠生事,落井下石,,等等等等,,都是慣常的手段。而當他們的利益(包括政治利益和經(jīng)濟利益)受到損害時,,則立刻會調(diào)動一切資源和手段,,以百倍的兇狠,施以無情的報復,,因而史上才有“小人一口,,入骨三分”的說法。獲取利益,,是小人全部欲望的核心,,圍繞著利益,你可以見識小人層出不窮的精彩演出,。所以歐陽修在其《朋黨論》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即便同為小人,,一旦利有不同,,登時也會反目成仇,所以他更進一步指出:“小人無朋”,。

我們回過頭來審視“烏臺詩案”中那幾個小人的作為,,不難看出,他們的目的,,并非是從維護國家的利益出發(fā),,也不是想通過改革弊政,使百姓過上安穩(wěn)富裕的日子,,他們所維護的,,只是自己的官職不要因為變法不利而丟失。因為他們清楚,,自己的切身利益已經(jīng)包含在了變法之中,。維護新法,只是一塊招牌,,從中獲利才是目的,。正是為了自身利益,他們小人心性大發(fā)作,,制造出了這場“文字獄”,,使名士遭劫,使斯文蒙羞,,也讓忠良齒冷,。

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想一想,,仍讓人不寒而栗,!

作者簡介:李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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