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老母親趕集,，偶遇了她的一個老姐姐，阿姨問：“”這是你家孩子么,？“”母親隨口答：“這是俺家老憨子么,。”她下意識這么一答,，剎那間我感覺舒心極了,。

“老憨子”是固始方言中小兒子的意思，多半稱呼少年兒童,，明顯帶有嬌溺的味道,。這種叫法非但不土，而且極為順耳,，可不是嘛,，在年近古稀的母親眼里，41歲的兒子依舊是她的老憨子,。

普天下兒女都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心頭肉,，落地成人，費盡心血,。父親去年辭世之后,，她借口城里呆不習慣，執(zhí)意不肯來城里跟我居??；不料她去年6月9日又摔了一跤，踝骨骨折,，可巧,，和父親生前摔壞的是同一條腿同一個部位，她就不止一次喃喃道：這準是你老白在那邊過得不好,，給我使絆子,。

“老白”是方言中爸爸的意思，父親走的這一年,，她眼淚沒有干過,，睹物思人，常念叨：要是你老白還活著,，我一定好好心疼他,，在世時我咋就那么不當回事呢！

是啊,，相伴了一輩子,，紅過臉，拌過嘴,，說到底還是結(jié)發(fā)夫妻,，走了一個落單了，就心涼了半截,。表面上說指望兒女,，用她的話說：你姊妹幾個都沒混出個人樣，能指望誰呢,？

父親當過木匠,，母親賣過針線；父親蓋過屋,，母親收過酒瓶,；父親打過井，母親賣過藕,。2011年,，老夫妻竟然花了700塊，做了一輛推車,，在我上班的學校對面賣八寶粥,。早上四五點，她倆就起床,，架柴生火,，不亦樂乎。好像堅持了一個臘月,，一合計,，還不夠車子錢，在我們的勸說下歇業(yè),。

母親的“老憨子”太沒本事了,，如今這輛銹跡斑斑的老爺車蜷縮在煤棚里，訴說著父親生前的操勞,，也奚落著我的寒酸,，我舍不得扔。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不是二老先前合計規(guī)劃的樣子,，雖然他們一定不知道“規(guī)劃”為何物。

我九歲的一個夜里,，母親在我的大腿根部無意中觸到了一個結(jié)節(jié),，當時就在半夜里嚎啕大哭；二老抹黑把我背到街道,，找老中醫(yī)診斷,，原來那只是一個“杏胡子”（豫東方言：腫大的淋巴結(jié)）。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老母親一定以為那就是腫瘤,，因為我大伯47歲時就死在惡性脂肪瘤上，這一定讓他們的神經(jīng)都繃斷了吧,。

天下父母,，沒有不深愛自己的兒女和兒孫，我的父母特別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我們兄妹三人的心中,，竟然都覺得二老偏愛疼自己，如何能有這樣的效果,，不懂教育技巧的父母竟然讓我們深深感念,，這又是何故！

這幾年,，老母親喜歡種些菜苗,，菜地里苗勢喜人，一小半送人,，一半挑到街上去賣,。有時候等到大晌午，也賣不到一塊錢,，甚至來回趕空集,。中午時分，日頭偏過頭頂,，菜秧子都蔫巴了,，扔一部分，移栽另一部分,。她彎腰在那里培土,，自言自語道：多好的苗娃，咋都看不上眼呢,？

媽過六十即為娘,，娘多白發(fā)兒女傷。我喊了她一輩子的“老大”（豫東方言：媽媽）,，她也答應(yīng)了一輩子,。母親的心里有太多的苦，說在嘴上的,，掛在眉梢的,，還有埋在心底的。她不止一次跟我說：如果我的苦水用水盆量,，可以滿一大塘,。

我總是搞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有什么苦，她總是說：你沒到我這年紀,。翻過六十,，兒女漸漸成家，她卻落上了失眠的病,，一點風吹草動,，一句閑言碎語，都能讓她夜不能寐,，有時候翻來覆去一整夜。我想,，如今日子這么好過,，到底有什么耿耿于懷。但是她憋屈,，就是說不出來,。等到我家二寶早產(chǎn)，住PICU,，半個月花去我十幾萬,，我住在合肥小旅館里才開始品嘗夜夜失眠，才明白,，有些時候真的不是你想睡就睡得著的,。

也許母親的心事，就是看著兒女都這么潦倒,，黯然神傷,。有時候幻想著有一天彩票中了500萬，讓她老人家露出笑容,。還別說,，有一次，我買雙色球,，央求她給我選幾個號,，她起先不懂，經(jīng)不住我慫恿,，隨便給我說了兩個號,，有一個竟是66。

母親常說,，不好好混,，別人看不起。記得15歲那年,，第一次到城關(guān),，我坐在街心的那塊青石板上,，看著花花的人流，暗暗發(fā)誓娶一個城關(guān)姑娘,，住一間城關(guān)房子,。如今這些都實現(xiàn)了，可是還不能讓母親稱心,，更不讓自己滿意,，這又是為何？

揣摩老母親的心事,，估計是巴望兒女花錢有盈余,，手頭不緊巴，出入有人看得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就是這樣。她窮了一輩子,，活到現(xiàn)在對于兒女已經(jīng)無望了罷,，因為她說過，三十不發(fā)四十不旺,。有幾次她打電話來,，“抱怨”說：學校真的有那么忙？你就不能抽出時間回來幫我點花生,？我沒做任何解釋,，等到周末擠了點時間回家，也就呆那么幾個小時,。前一回,，看到網(wǎng)上說人生就是900個方格，陪伴老母的時間也就只剩那么幾小格,，真是羞愧難言,。可問題是,，羞愧之后還是要上班,，日子重復無恙。

那天,，我寫了一篇懷念父親的文章,，一個要好的小學同學讀后，痛哭流涕,，夫妻倆風塵仆仆從東莞趕回來給他的父親過生日,，他說：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回來，看了你的文章,，良心上受譴責,。也許漂流異鄉(xiāng)的游子,，才更能體會這種揪心和歉疚。

今天是母親節(jié),，早上七點給母親打電話,，沒人接，她一定又上街賣菜苗了,；等到中午接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滄桑的母親絕對不知道今天的微信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母親節(jié)的內(nèi)容,，對她而言,，除了她八月初六的生日，“母親節(jié)”一定很稀奇,。

勞頓了一天,，此刻母親應(yīng)該休息了，是不是今夜她又會失眠,，不得而知。不知怎么,，今晚忽然想起“老憨子”這個稱呼,，心底涌動感念，寫了上面的錯亂的文字,。

佛教說,，此生母子，下輩子就再也做不成母子了,。68歲的老母親,，祝您母親節(ji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