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君,,寧夏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六屆高級研修班(文學(xué)評論)學(xué)員,,江蘇作協(xié)第24期青年作家學(xué)習(xí)班學(xué)員, 寧夏文學(xué)院第一期評論班學(xué)員,。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一屆“林非散文獎”獲得者。出版散文集《讓心靈搖曳如風(fēng)》《在低處 在云端》(第六屆“冰心散文獎”)隨筆評論集《剪燈書語》,。 一些名字及其他清明,,上墳的日子。 按說會下雨,,但老天心情頗好,,春浩明朗,有風(fēng)拂過,,吹面不寒,。氣喘吁吁爬上山坡,聽見手機(jī)響,,埋頭看朋友發(fā)來的微信,,居然是清明節(jié)快樂。雖說戲謔死生之事,但對帶了思念去“探望”的人及四處飄蕩的魂靈,,這逗趣就顯出沒心沒肺地冷漠,。 一些影子被黃土掩埋又被日子翻檢了出來,模糊不清,。都說黃土隔人心,,欲望無限的人世,該記的東西太多了,。她們漸漸遠(yuǎn)離視線和心扉,我生命中的那些女人們,,均成為另一世界的過往,。 走到墳塋邊,大家忙著拔去雜草,,掛上紙條,,拿鐵鍬鏟土,堆好雨水沖塌變形的土堆,。高高低低的墳塋,,是她們?nèi)缃翊嬖诘姆绞剑砣怏w統(tǒng)統(tǒng)被這個叫做“小梁子”的地方收攏,。山坡,,成為靈魂聚所,通往它的小路曲曲折折,,布滿高低起伏的雜草荊棘,。一陣風(fēng)吹過來,墓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上面刻著的字體依舊清晰,,我盯著一個個漢字組合的詞組,陌生恍惚,。 聽過一則真實故事,。有親戚為剛出生的兒子起名,花錢幾百,,千挑萬選,,五行命宮,筆畫屬相,,百事皆順,,結(jié)果孩子百般哭鬧,三天兩頭住院,,據(jù)說家里還有各種怪事出現(xiàn),,不得已用迷信方式處理,被算命人指出和祖父重名,改名后方安,。 不愿打攪陽世的生活秩序,,不使后人痛苦和蒙災(zāi),應(yīng)該是祖輩們最大的心愿,,但后輩呢,?又有多少人記得祖父外祖父或者三代以上親人的姓名呢?遑論她們,。 奶奶外婆婆婆,,我搜索記憶,居然是一片空白,。她們似乎沒名字,,即使有也很少被人提及。在漫長的一生中,,只是作為母親奶奶和太太的身份,,來過一遭,留下一個叫做名聲的東西,。
每個集日,,放學(xué)走過小巷,都會看見踮起小腳扶著墻的她,,手里抱著一個花布包,,瞇著眼睛在等舅爺。 包里鼓鼓囊囊是蒸饅頭,,方方正正定是烙餅,,還有洗干凈的衣服、縫補(bǔ)一新的襪子,、白鞋幫的布鞋,,我飛跑回家,憤憤不平,,偏心,。只知道偏心她娘家人。義憤填膺地給母親告狀,,自己都吃不飽,,還偷偷摸摸給她弟弟捎。母親邊燒火邊嘆氣,,舅爺爺沒女人沒家,,只有這個姐姐操心了,為這沒少挨你爺爺打,,真不容易,。又補(bǔ)充一句,,有姐姐多好呢,可惜我沒有,。 多年以后,,我常常記起她,膚白高大,,體型微胖,,細(xì)瞇眼,烏黑發(fā),,黑衣褲,,大襟襖左上方盤成蝴蝶狀的紐扣邊,掛著一個鮮艷針扎,,盤腿坐在炕上做針線,。白衫黑衣托著張好看的灰白臉,一縷陽光照在身上,,映射出隱隱光芒。她的名字叫奶奶,。 奶奶是家里脾氣最好的人,。一張笑臉,慈祥而喜悅,,溫和而包容,,有一雙傳說中的三寸金蓮,即裹著黑鞋白襪的小腳,。那么小的腳支撐著笨重身子,,顫巍巍做飯干活,喂雞喂豬,,看管孩子,,從不停歇。我常常見她干完活走到炕邊,,爬上炕沿,,兩只小腳互相磕一瞌,然后從容地上炕盤腿坐定,,從不見脫鞋,,也不見搖晃身子。 大多數(shù)時候她被喊做菊娃(小姑的名字),,也有喊爺爺外號的時候,,她的稱呼是隨著對方的年齡輩分心情決定。我曾好奇地問,,奶奶,,你名字叫什么,?她笑笑,沒名字,,人家說我叫高盧氏,。然后抿嘴不說話了,眼神越過門檻,,越過矮墻,,越過門口的榆樹,一路流竄到遠(yuǎn)方去了,。 但我知道她也被叫做韓盧氏,,是爺爺“搶”來的寡婦,實則是被婆家人倒賣的,。在韓家生了一兒一女,,癆病男人死后第三天,她被當(dāng)做包袱換了四石谷子,。爺爺為此耿耿于懷,,每次生氣,便嚷嚷可惜了自己的糧食,。奶奶跟了在山西已有兩房老婆的爺爺,,生了四個兒女,卻還是低人一等,,小心翼翼伺候著老的養(yǎng)育著小的,。 前年清明,我們在外地,,母親說只要在紙包上寫清楚姓名地址,,奶奶就會收到。妹妹說,,奶奶不是沒名字嗎,?打電話問父親,他哽咽了半天,,你奶奶叫盧秀珍,。 在石碑上再一次見她名字時,驚詫奇怪,,奶奶成了有名有姓的人,,掛在那里,看著疼愛的兒女孫輩們跪在面前,,點燃香燭,,進(jìn)行著一場聲勢浩大的祭拜。盧秀珍,,普通而平常的字,。秀,,《爾雅》上解“榮而實者謂之秀”;珍,,寶也,,《說文》這么定義。隱忍包容,,寬厚無私,,大地般的祖母,實在是和這名相輔相生,。 跪著的人群中,,大人們說說笑笑,該哭的時候哭幾聲,,然后聊各自關(guān)心的事,;大孩子們抱著手機(jī)看,各自為政,;小孩子們互相打鬧,,撕扯了花花綠綠的紙幡;最小的孫子才一歲,,咿咿呀呀唱兒歌,。她看見了,會是何等心情呢,? 她定會和藹地看,默默無語,,如生前一樣,。對于她,無論子孫們做什么怎么樣,,都是欣慰無比的,。慈愛有加,體恤同袍,,她留下的名聲,,遠(yuǎn)比名字重要。 婆婆 生了十幾個孩子,,看大了幾十個孫子,,五十多歲基本失明。我的婆婆,,似乎很多年都坐在炕沿邊,,盯著窗戶,借助一絲絲光亮,,等待老去和死亡,。稱呼于她,,有些奢侈。 婆婆很孤單,,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娘家遠(yuǎn),直系親屬故去得早,,每當(dāng)公公戲說她孤人一個,,就氣得不得了。這個大山深處的女人,,即使浪個娘家也是可望不可即的事,。在家她是最卑微卻最受歡迎的人,話很少,,說多了也沒用,。有生人來,便蜷縮起來,,用急切的,、惶遽的、忐忑的,、驚喜的,、期待的、深怕錯失的耳朵聽聲音,,判斷來人的熟悉程度,。 大多時候,丈夫兒子們忽略她,,有個頭疼腦熱大家也覺得習(xí)以為常,,我常常抱打不平。 媽,,有病了為啥不說,? 傻子,一大家子的光陰(日子)呢,,我湊啥熱鬧,? 我很生氣,講道理,,她笑呵呵,,老了,干不了啥事,,別給娃娃們添負(fù)擔(dān),。你們都不容易。我問名字,,她不好意思笑,,我叫龍耀珍,。 這名字洋氣。 她嘆口氣,,名字都是父母給的,,哪里敢說好聽不好聽呢。 每每我買回吃穿用的東西,,她都很感激,,一次,偷偷摸索出一百元錢,,拿去給你買個啥,。我逗趣,多給點吧,。她怔了一下,,我只有這點錢,你別嫌少,。 她和我閑話,。小時因是獨(dú)生女父母格外寵愛,幾乎沒下地干過粗活,。海原大地震時才十一歲,,父母去世了,無奈何做了童養(yǎng)媳,,進(jìn)門燒火都不會,。嫂子當(dāng)家,很厲害,,拉不動風(fēng)箱時,,拿有刺的燒火棍打,后來還是公公看不下去說了幾句才打得少了,。后來圓了房分了家,她一輩子的任務(wù)就是和娃娃打交道,。生孩子,,養(yǎng)孩子,看孩子,,自己的,,兒子的,甚至孫子的,。然后老了,,干癟,瘦小,,膽怯,,沉默,,頭上的白發(fā),越來越多,。 后來,,兒女們都走了,孫子們長大也都走了,,她也走了,,走向另一個世界。那個從沒用過的名字隨村莊的沒落而沒落,,隨村莊的老去而老去,,隨村莊的廢棄而被廢棄,只留下隱忍安然,,無欲無求的名聲,,在后輩們心中永藏。 “昨風(fēng)一吹無人會,,今夜清光似往年”,,名傳千古,對于普通人來說,,真是一種奢望,。千千萬萬普通平凡的人,尤其是西海固的小腳女人們,,似乎只有逝去,,才會受到后人的提及和尊敬。 她們,,從不設(shè)想以有名有姓的方式存活于后輩人心中,,被深深注視被切切體念,如場院上的蒿草,,溝渠邊的野花,,瓦楞上的青苔,枯榮隨意,,生死安然,。 她們的名字,生前躺在戶口本上,,逝后站在靈牌位置和白色的門告牌上,,其他時候,卑賤如草芥,,好與壞貴與賤,,與她們毫無相干。 幸虧這世上,還有個叫做名聲的東西,。 東方散文為純文學(xué)微刊,,依托東方散文雜志,面向全國作家,,介紹名家,,推介新人,展示最真最美的文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