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橘子曼 山東濟南的鄭惟生今年已經(jīng)19歲了,,早在小學四年級時他在母親的安排下和老師同學揮手告別,,離開了學校。這一別就是9年,,鄭惟生走上了與眾不同的教育之路,。這九年中,他輾轉八省,,先后在十個讀經(jīng)學堂閉門求學,。然而近十年的讀經(jīng)卻讓他無比困惑,這是一場殘酷的逃離體制教育的實驗,。這期間,,到底是誰戕害了他生命的信仰?又是什么原因導致他的圣賢之夢像泡沫般破滅消失的呢,? 退學,,母親幫他開啟了圣賢之夢 2008年,“讀經(jīng)運動”在大江南北如火如荼,,全國上千所讀經(jīng)學堂已悄然崛起,。這是一種新型的教育模式,聲稱讀經(jīng)能讓教育回歸本質(zhì),,在他們的點撥下,,深讀孔孟之道,孩子將來會成為明心見性的圣賢之人,,會一生受益無窮,。而這種理念與當時一些家長追捧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完全吻合。其中,,鄭惟生的母親李璇像是著了魔,,望子成龍心切,一心想把他教育成不一樣的優(yōu)秀孩子,。 那時,,鄭惟生在山東師大附小上四年級,,他雖然是個好學的孩子,,也愛讀課外書,但作文成績始終不見起色,,有時想半天寫不了一個字,,每次看到抓耳撓腮的兒子,,當媽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可怎么辦,?兒子這般難受,,有沒有別的辦法呢?”李璇這樣問自己,,時常呆望著背著重重書包的兒子黯然神傷,,她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期待著什么。 一天,,學校發(fā)了一張光盤,,是關于臺灣學者王財貴的演講。王財貴是臺中教育大學副教授,,1994年在臺灣發(fā)起“兒童誦讀經(jīng)典”的教育運動,,他在2008年曾做過“給讀經(jīng)的家庭一個可以期許的未來”的演講。短短幾年,,就在國內(nèi)外進行了1000多場的讀經(jīng)演講,,一度掀起了全球華人地區(qū)“兒童讀經(jīng)”的浪潮。 演講中有幾句話讓李璇印象特別深刻,,“教育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只要通過簡單的讀經(jīng),就能將孩子塑造成大才,,甚至圣賢,。”李璇聽得心潮澎湃,,心中豁然開朗,,往日的愁容仿佛煙消云散。接下來,,她馬不停蹄地把孩子送去了讀經(jīng)學校的作文培訓班,。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本來寫作時一個字也憋不出來的兒子竟然一口氣寫了600多字,,而且寫得是孔老夫子,。李璇看著兒子的驚人變化,禁不住笑逐顏開,。她不顧丈夫的反對,,果斷給兒子辦了退學手續(xù),并送到了北京一家讀經(jīng)學堂,。李璇的堅持態(tài)度令丈夫及親朋好友始料未及,,她親自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私塾之路,并堅定地認為,,只要兒子肯讀經(jīng),,最終將會成為令人羨慕的圣賢之人,。 小小的鄭惟生不懂什么,他感覺再也不用寫作文不用考試,,可以丟下書包里各種各樣的課本去過另一種生活,,鄭惟生的讀經(jīng)之路就這樣開始了。學堂的一切對于鄭惟生來說都很新鮮,,每天太陽一升起來他就學著其他同學的樣子搖頭晃腦地讀經(jīng),,一天堅持四小時左右,老師除了簡單授課與學生并沒有太多交流,。當有人問鄭惟生,,你將來的打算是什么,讀完經(jīng)想做什么,,他的眼睛眨巴眨,,一臉茫然,想了想說:“學校對學生的前途從來沒有明確講過,。我也不知道將來要做什么,,媽媽讓我來讀經(jīng),我就來讀了,?!痹谶@個學堂里,李璇發(fā)現(xiàn)這里的孩子道德水準不高,,時常臟話連篇,,校風不嚴,2009年,,她給鄭惟生辦了轉學,。 這是一個偏遠山區(qū),學堂杜絕了電子產(chǎn)品,,連出山都沒有公路,,同學之間又彼此孤立,不相往來,。有一次在課下,,鄭惟生拿著書去請教同學,卻遭到了冷遇,,他尷尬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學堂一年到頭沒有節(jié)假日,甚至連春節(jié)都不讓鄭惟生回家與父母團聚,,一個剛剛12歲的孩子正是無拘無束在父母的懷抱里撒嬌的年齡,,而鄭惟生卻在這深山老林之中艱苦度日,他突然感覺好孤獨好凄涼,。 如果只是心靈上的折磨,,鄭惟生還可以承受,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內(nèi)心漸漸生出了一絲困惑,。學堂里有圖書館,可是如同虛設,,因為好多書籍是禁讀的,,用老師的話就是培養(yǎng)清凈心。到最后,,鄭惟生的手里只允許有一本《古代漢語詞典》,,有了這本書,經(jīng)典書上那些晦澀難懂的句子變得簡單起來,,可是不知為什么,,這本詞典也被老師沒收了。 從小喜歡讀書的鄭惟生,,越是面對如此嚴苛的校內(nèi)制度越是不安分,,他秘密開始了一個冒險的讀書計劃:每天等老師和同學入睡后,大約夜里十一點,,他會悄悄溜進存放古典書籍的另一山頭,,在一間叫“往生堂”的太平間,坐在地上開著手電筒癡迷地讀書,。在書的海洋里,,生活的黯淡無光變得熠熠生輝,他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國學經(jīng)典的世界,。雖然過得愁苦,,但對讀經(jīng)仍然深信不疑,最頂峰的時候一天讀經(jīng)十一個小時,。 鄭惟生在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中度過了四年半的時間,,私塾的課程日益宗教化,2012年,,他來到了更加偏遠的讀經(jīng)學堂,,這里天氣不好,時而會斷電,,連他在內(nèi)總共有三個人七條狗,。經(jīng)典早已背完,沒有老師講經(jīng),,只能不計其數(shù)地重復著以往的經(jīng)書,。2013年秋初,鄭惟生又轉到據(jù)說是幫助學生進入大學的學堂,,后來才知道這只是一個招生的噱頭,,無奈又離開,。這樣輾轉了多次,鄭惟生終于對這種教育的意義產(chǎn)生了真正的懷疑,,直至失望,。 讀經(jīng),那些治國平天下的困惑 鄭惟生是個聽話的孩子,,每次面對母親的安排他都悉數(shù)接受,,他從父母焦慮的眼神里看到了期望,就像是他的名字一樣,,兒子就是父母心里唯一的希望,。但在經(jīng)歷多年的閉門讀經(jīng)學習后,鄭惟生的內(nèi)心有了反叛的意味,,這個慢慢長大的小伙子有了自己的主見,,對讀經(jīng)這種教育方式表示出了強烈的質(zhì)疑。 鄭惟生給母親說:“讀經(jīng)的地方應該是有陽光,、空氣和水的,,可是我怎么感覺死氣沉沉,越讀前面的路越窄呢,?”他的困惑讓李璇有些吃驚,,但還是安慰兒子:“別想太多,已經(jīng)讀了這么多年,,別放棄,,總會有你成功的那一天?!编嵨┥碱^緊皺不知所以,。學堂中天天沒完沒了不動腦子的背誦,不用心智的死讀書,。他記得一篇不知何意的“楞嚴咒”里有無數(shù)的生僻字,,每次背就像是和尚念經(jīng)一樣,但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老師們說咒語是無需理解的,只管背誦即可,,讓人難以理解,。 鄭惟生曾經(jīng)在一家私塾學背英文莎士比亞,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上來就背大段的文章,。老師怕學生在紙上記單詞、標音標,所以筆和紙不許帶入教室,,他們的全部工作只是按下讀經(jīng)機按鈕,,關于發(fā)音和句意,從來都不給解釋,。讀經(jīng)機發(fā)出的每個音節(jié)都是神的語言,,只許跟著重復,而且要用最大的聲音喊出來,,所有人的嗓音早已喊啞。當發(fā)音聽不清楚,,不讓問也不給糾正,。每句話的發(fā)音都是混濁不清、蒙混過關的,。莎士比亞千言萬語,,但聽學生們吼出來的每一句都差不多。就這樣,,莎士比亞背了下來,,其實對于簡單的英語問候鄭惟生一句也聽不懂。但學堂的宣傳卻是:“什么,,你問我能不能去哈佛留學,?我告訴你,背完經(jīng)典,,我們是要去哈佛做教授的,。” 2013年6月,,鄭惟生來到一家非常有名的御定“包本”專門私塾,,所謂的包本就是連貫地把經(jīng)書從頭背到尾,他想沖刺最后四本英文經(jīng)典的包本背誦錄像攝制,,以便獲得進入書院學習的資格,。進門后先沒收東西,只允許攜帶三套換洗衣服和正在背的一本書,,其他任何東西甚至紙筆都不許帶入,。老師見他在莎士比亞英文十四行詩的書上注了音標,當即要求擦除,。鄭惟生聽不清讀經(jīng)機,,又沒有詞典和音標的輔助,既不明白意思,,也找不準發(fā)音,,所以無論如何也跟不上節(jié)奏。鄭惟生對嚴格管制早已習慣,但他在學習上不愿自欺欺人,,于是找到總管老師,,向他表達對這種讀經(jīng)方法的疑問。老師當即勃然大怒:“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鄭惟生只好對其深施一禮,起身離去,。疑問多了,,他在學堂里就顯得格格不入,老師和同學視他為懦弱,、沒有毅力,、半途而廢的逃兵。此時,,他能說什么,,因為在這里,你只有遵從不許有異議,,否則就會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 2014年8月開始,鄭惟生為了達到一家書院的包本背誦三十萬字錄像的招生要求,,一個人關在房間里背完了二十萬字,。這種毫無意義的機械背誦讓他越發(fā)孤獨,尤其書院先生對他說的那句“如果你還考慮前途名利這種東西,,那就不要讀書了”讓他更加不知所措,。他必須要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回剩下的人生了。在鄭惟生的心里,,那些古老經(jīng)典和鮮活生命的碰撞應該是火花四射,、熱情洋溢,就像是在一片肥沃的黑土地灑下渴望發(fā)芽,、生葉,、抽枝的種子,理應恣意快樂地不停生長…… 放棄,,跟僵化的讀經(jīng)教育說再見 2015年,,鄭惟生沒有征求母親的意見,獨自做了一回主,,他放棄了包本,。想想這十年,他是壓抑的,。在反反復復中,,每天除了背誦沒有別的內(nèi)容,他失去了這個年齡原本具有的美好,天真無邪的童年在暗無天日里度過,,沒有樂趣沒有笑聲也沒有玩伴,。母親無助地問兒子:“你背誦了這么多年經(jīng)典,難道真的愿意就此作廢嗎,?” 母親李璇陪讀了五年,,到了讀經(jīng)后期,鄭惟生困惑加劇,,與母親關系緊張,,時常發(fā)生爭吵??辞奥仿?,沒有任何希望,母親也煩躁心焦,。讀經(jīng)的這十年,,鄭惟生說這是他人生的最大失誤,,他心如刀割,。而一旁的李璇又能說什么,只是雙淚長流,。作為父母,,雖然是一心讓兒子出息,卻不曾想誤了孩子的青春,。想當年,,把兒子滿心歡喜送到這些學堂里,盼望著有朝一日成為一代君子或儒商?,F(xiàn)在看來,,不僅愿望沒有達成,就連國學書也不肯翻開一頁,。鄭惟生已經(jīng)失去了寶貴的青春,,他不想再失去未來,“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新生活在等著他。 放棄讀經(jīng)之后,,鄭惟生重新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2015年7月始,他在各地求學訪師,,選擇了自考本科再考研的計劃,回歸體制教育。他迫切地想走出屬于自己的一條道路來,,是的,,他必須自己走出來。 一個偶然的機會,,鄭惟生聽到了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柯小剛《當代社會的儒學教育》的演講,,“對于讀經(jīng)運動的分析,尤其是對那種全日讀經(jīng),、拒絕理解,、單一背誦的批評非常懇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對當今私塾與經(jīng)典背誦問題最為透徹而符合實際的分析”,,這是后來鄭惟生給柯小剛教授的信中所表述的內(nèi)容,。柯小剛長期觀察民間讀經(jīng)運動,,經(jīng)常發(fā)表建設性意見,,自己也開辦書院,在業(yè)余教授國學,??滦偟难葜v與鄭惟生這些年來的讀經(jīng)感觸不謀而合,鄭惟生看到了希望,,迫切想得到柯教授的指教,。 柯小剛看到來信,心里異常沉重,。他對鄭惟生說書院只為學者找到學生,,為同學找到朋友,不能給鄭惟生什么,,但歡迎他來從學,。首先這里的學生要成為一個學會自由學習的人,而這也恰恰是在讀經(jīng)學堂中長大的孩子最缺乏的能力,。有些讀經(jīng)學生十幾歲了,,也背誦了幾十萬字的經(jīng)典,其造句能力還不及三年級的小學生,。作文中的句子不能簡潔地表達,,錯字連篇,標點符號也使用得亂七八糟,。敏感,、傲驕、自卑是讀經(jīng)學生的普遍心態(tài),。在柯小剛看來,,鄭惟生在讀經(jīng)時有過偷讀禁書的經(jīng)歷,,他對鄭惟生的將來還是充滿了信心。 就像李璇一樣,,那些最初對讀經(jīng)的熱衷者,,面對孩子的現(xiàn)狀,已經(jīng)反省過來,。從當初的狂熱發(fā)展到憤怒,,這其中白白搭上的是孩子的花樣年華,青春是回不去的,,也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如果把剩余的人生再重新來經(jīng)營,又有多少的勝算呢,?他們以愛的名義戕害了自己的孩子,,早已后悔莫及。曾經(jīng)在鄭惟生心中神圣的信仰,,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被一點點無情地吞噬,。所幸,他退出了這場荒誕不羈浪費生命的游戲,。 鄭惟生只有19歲,,他的人生還很長,也許不久他會東山再起,,成為一個活力四射,、才華橫溢的社會棟梁之材,。我們真心希望他的母親李璇能重新審視自己的教育方式,,走出誤區(qū),引領孩子去迎接新的未來,。 作者簡介:橘子曼,,期刊作者,平臺作者,,一個努力的北國女子,。作品散見于《羊城晚報》《知識窗》《山東文學》《南昌晚報》《山東工人報》等,夢想很難,,拼力成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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