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辛  克

圖 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來 源：【時光撿漏】——一個不善于追熱點，博眼球,，只想靜靜地講普通人的柴米油鹽的瑣碎家常,、用鏡頭記錄平常生活、偶爾發(fā)發(fā)牢騷,，轉(zhuǎn)載別人故事的公眾號,！

父親的老舅家

文  | 辛  克

父親的舅表弟歿了——這是午間和母親電話中突然獲知的一個讓自己有些驚顫的消息！

表叔是父親的舅舅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不到五十歲的年紀(jì),！親戚永遠(yuǎn)是血脈牽連的社會關(guān)系,，某一個重要的人走了，親戚之間似乎也就走動的愈來愈稀疏,，直到雙方都默認(rèn)的停止了往來——這便是宣告上一輩或者上上一輩關(guān)系的結(jié)束,！新的親戚關(guān)系又會從陌生到熟悉的人之間建立，這就是血脈親情鏈接起來的盤根錯節(jié)一般的親戚,！可父親與他的舅家的走動卻并非常人所能理解,，要說其中的緣由，大概幾天幾夜也未必講得完……

（一）

婆的娘家距離村子只有二里地——一處稱作南六冢的村子——上個世紀(jì)幾乎每家每戶都以打席維持生計的村莊,！婆出生在大家庭,，叔伯一輩就有好幾個，幾十口人住在大院子里,，即便是這么大的家庭,，并沒有因為人口居多而分家單過。不能說封建傳統(tǒng)的禮制都是窮講究，種地為生的老農(nóng)民骨子里滲透著幾千年來的儒家禮教,，即便是婆所在的這么一個大家庭,，家長便是高高在上的權(quán)威，沒有人敢觸犯,，沒有人敢抗衡,，所有人出力干活，同一個鍋里吃飯,！人多了自然就有口舌之爭,，婆的娘大字不識幾個，但在所有的妯娌中卻是格子（思維）最清楚的一個,，家里內(nèi)外都能收拾的清清楚楚,，在幾個妯娌中也是性情溫和，頗得人緣——這些都是從父親的言語中略知一二,，恐怕我有限的文字都不足以描述婆的娘所具有的賢惠和溫淑,！

婆的娘把關(guān)中女人應(yīng)該具備的一切優(yōu)秀品質(zhì)都灌輸在婆身上，婆從小便是一個心靈手巧,、秀外慧中的利器姑娘,！女兒家本就不怎么被父輩看重——遲早都是人家的人，好不好有啥用呢,？可婆的娘不這么認(rèn)為,，女兒就是自己的心頭肉，女兒好了不就是自己臉上的光么,？婆一家子是村里的大姓——姓王,，況且家族人丁興旺，農(nóng)人們講究的人多勢眾在那個時代尤為盛行,，眼見著婆出落的亭亭玉立,，家人就開始四處為婆尋找下家了！

我的爺年方十八,，跟著村里人去北山砍柴,，南山割毛竹，還能吆馬車,，經(jīng)管莊稼更是一把好手,，更重要的是祖上還是顯赫方圓幾十里的小財主——其實也就是從牙縫里扣糧食積攢下來的土財東！老宅地有一畝多大,，前面蓋得是廳房,，后面蓋得是樓房，中間側(cè)邊還有一溜廂房,，至于磨房,，牛房更不用說,！這在當(dāng)時的關(guān)中農(nóng)村該是多么讓人艷羨的高大建筑物,！試想一下,，旁邊都是一人多高的偏廈子房，滿眼都是土墻青瓦,，平地里忽然起了這么一座青磚到底,，門窗都是刀工雕刻的花齒欄，還有能俯瞰村子全貌的二層木樓,，這是何等的氣派,！即使到了爺這一輩，曾經(jīng)殷實的老財東光景已經(jīng)開始沒落——幾乎和平常人家的生活沒有區(qū)別,，可住在這么一幢人皆向往的宅院里,，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爺沒有想到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會是二里地遠(yuǎn)的王家姑娘,！婆更沒有想到叔伯們千挑萬選的下家就離得這么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婆和爺幾乎沒有正式見過面就成婚了,，不知是婆的叔伯們看上了爺家的哪一點好，或許是因著祖上是財東的名望,？又或是鶴立雞群般的前廳后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莊戶人沒見過駱駝,，但對這句話的理解絕不亞于肚子有墨水的人,，“女子，你放放心心的嫁吧,，人家可是大財東的后人,，別看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緊巴，誰知道那樓房和廳房下面是不是有老先人留下的壇壇罐罐,，窮人的窮和財東家的窮可不是一個層次”——這是我胡亂猜忌的一段話,，或許在婆的叔伯們看來，這是他們?yōu)榕畠鹤龅淖詈线m不過的選擇,，至少從他們大半生的經(jīng)驗來看如此,！

婆嫁到了爺家，婆的賢淑和勤謹(jǐn)贏得了一家老小的認(rèn)可,！婆沒有看到叔伯們之前描述過的財東家的舒服生活,，自己的夫婿和娘家的那些同輩兄弟們一樣，都是出蠻力,，流大汗的本本分分的莊戶人,。婆沒有絲毫的后悔,，反倒覺得踏實，這樣的生活才是真真實實的過日子,，若是真的應(yīng)了叔伯們的話——過著財東的日子,，她還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習(xí)慣！

婆必定是個大美人,！必定是個人見人愛的利器姑娘,！我沒有見過，就連我的父親也不曾記得自己的娘的面容——婆是在生完孩子后患上產(chǎn)后風(fēng)歿了的,！還沒有來得及體驗血肉親情的年紀(jì)輕輕的婆就這么歿了,！父親的娘在承受了十月懷胎的煎熬，把生命的延續(xù)帶到了人世上,，自己卻心有千萬個不甘的走了,！獨獨留下了父親這個沒娘的兒子！

多少年來,，父親每每說起從爸爺（關(guān)中地區(qū)對于曾祖父的習(xí)慣稱謂）口中獲知的關(guān)于婆的點滴的時候,，父親的眼淚就會奔涌而出，全然不管不顧自己的孩子就在眼前,，每每這一刻,，我的心便會抽搐起來，是為不輕易掉淚的父親而動,？還是為傳說中我的那位慈祥和藹,、面容可親的婆而動？

年少時候,，從來不會感知父母深藏內(nèi)心,，不言外露的愛。母親的管教,，母親的呵斥,，母親的輕言細(xì)語都如空氣和水一樣平常，沒有覺得什么不同,！可當(dāng)自己亦為人父,，年過而立之時，我猛然醒悟——父親每每思念自己未曾記下面容的母親的時候該是多么難過和無助,？一個剛出世還不到三天的嬰孩便有了與母親的生離死別,，人的一生中能有幾次這樣的經(jīng)歷？父親本應(yīng)是在婆跟前承歡膝下,，享受無邊無際的母愛,，而婆本也該受著我的父親的侍奉，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可人世間所有的大不幸極不尋常的早早降落在母子中間,！父親心里該是怎樣的痛？該是怎樣的傷,？這是永遠(yuǎn)都無法彌合的傷痛,，是一種無可奈何，卻又孤獨無助的心痛,！

婆歿了,，卻留下了生命的延續(xù),！我的父親并沒有因為娘親的離去而斷了與自己老舅家的路,，從父親來到這個世間開始，通往婆的娘家的那條二里長的土路開始記錄我的父親的人生軌跡,，父親與這條路開始了長達(dá)半個多世紀(jì)的交集,。在路的另一頭，那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子里,，還有牽心父親一生的人們——我的外爸婆（關(guān)中地區(qū)對于外曾祖母的習(xí)慣稱謂）,、外爸爺，還有眾多的舅爺,、舅婆們,，還有往后與父親稱兄道弟的表叔們，還有那些視父親為至親的表姑們……

父親的人生該是從那個叫做南六冢的村子開始的,！

（二）

父親是在全村唯一的財東家的樓房下出生的!本應(yīng)是受著祖宗的庇護(hù)和保佑的婆卻撒手人寰,離開了她還沒有完全熟悉的新家!婆的墳冢到底在村子什么位置,父親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大概是在莊子南邊的地里吧!父親已經(jīng)快要奔七十了,多半個世紀(jì)里,即使想要去婆的墳頭祭奠,或是給自己的母親訴說人生的酸甜苦辣都沒有去處,每年的清明或是十月一,父親便要在大門外的路邊給婆燒些紙錢——想象著冥界中定有負(fù)責(zé)遞送銀兩的郵差會把兒子的最后一點心愿帶到亡靈的手中,！

想必婆的人生最后的儀式一定是倉促而又簡單——年輕的媳婦病故，按照鄉(xiāng)間的傳統(tǒng)是不會和老人的喪事同等對待,，何況這是人世間真正的悲凄寫照——呱呱啼哭的嬰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去,，全家上下皆已被巨大的傷悲所籠罩！父親的婆——我的曾祖母抱著襁褓中的孫兒,，在街坊鄰居中乞求著還在哺育孩子的那些母親們能給自己的孫兒喂養(yǎng)幾口乳汁,，可這也只能解決一時半會的難題！我的曾祖父四下打聽,，終于在臨近的西六冢尋到了一位奶媽——提供食宿,，并且每月還給奶娘家里送去約定好的糧食作為報酬！我的父親的娘親沒了,，卻尋著了一位奶娘——即使不是自己娘親的乳汁,，可畢竟不用癟著肚子，嘶啞著嗓子呱呱啼哭——至少可以讓健在的大人們心里能舒服一些,！

婆的離去對于她的娘無異于是從心頭剜去了一塊肉,，不難想象得出我的外爸婆在聽聞她的閨女猝然離世的噩耗時是多么的傷悲！從南六冢到女兒家,，外爸婆就像做了一場生離死別的噩夢,，夢的一頭是自己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兒,，另一頭則是停放在門板上冰冷僵硬面容蒼白的女兒！生人和故人就隔著一層如蓋臉紙薄的距離,，外爸婆卻是再沒有聽到一聲能讓自己心里熨帖的“娘”王家那么大的家族,，人口眾多，唯獨稀罕的是這個女兒,！腳地停放的是外爸婆的女,，炕上如小貓小狗蜷縮著的是外爸婆的外孫——因為這個外孫，爸婆升了輩分,，可這輩分的升高卻讓外爸婆的女兒永遠(yuǎn)離開了自己的娘,！

婆的離去讓她的娘家的叔伯兄弟們悲痛不已，緊接著便有人提出異議,，這么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怎么說沒就沒了？是不是女婿一家子就沒有及時給請大夫醫(yī)治,，耽延了病情,，導(dǎo)致娃兒疾患加重，撒手人寰,？無處宣泄傷痛的家人們聽到這些話,，無異于是在干柴和里丟進(jìn)了一只煙頭，本就脾氣火爆的幾位婆的叔伯喊叫著要去女婿家對質(zhì),，要讓對方說個明明白白,！這一去必定又是一場隨時都可能爆發(fā)的戰(zhàn)爭，處在極其悲痛,，卻又無處宣泄的兩家人都在做著準(zhǔn)備,，婆的娘卻再一次站在了男人們的面前。人都?xì){了,，去鬧事又能怎樣,？我的女兒還能叫我一聲娘嗎？這一切都是命,，誰也改變不了,，既然人走了，就讓活著的人安生一些,，你們都可別忘了,，咱還有個外孫子哩！外孫不是王家的人,，可他是咱女兒的血脈,，今天要是過去大鬧一場，女兒能走的放心嗎,？要是覺得我一個女人家說得對,，那就好好去送女兒一程,，外孫還要仰仗你們做外爺，當(dāng)舅的經(jīng)管哩,！爸婆的話起了作用,，失去理智的大人們重又平靜下來！

老屋前面是廳房,，我的二爸爺一家子住在里面,，樓房下住的是我的爸爺、爸婆（父親的奶奶）,，還有我的爺,，以及剛剛出世不久的我的父親！二爸爺家人丁興旺,，育有三個老虎一樣的兒子,，我的爸爺只有爺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即是我的姑婆,！爸爺一輩子缺兒少女，我的爺是一根獨苗,，爸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孫子一輩,，誰能料到孫子出世三天便沒了娘？難道這是老天的旨意,，或是命中注定就要這么凄苦?

爸爺從西六冢村尋來的奶娘解決了孩子沒奶吃的問題,，可細(xì)心的爸婆卻發(fā)現(xiàn)了端倪。樓房下正中是客廳,，東西兩邊各是臥房,，爸爺和爸婆居左，奶娘和孩子居右,，雖說請來的奶娘可以給孩子喂養(yǎng)乳汁,，爸婆還是一萬個不放心。偶爾夜深人靜之時,，爸婆就會聽見旁邊臥房里傳來的孩子驚厥的哭聲,，爸婆心里納悶，好端端的怎么會這樣,？

大白天爸婆會幫著帶孩子,，給自己孫兒換尿片的時候，不經(jīng)意瞥見孫兒的腿上有一塊塊青疤,，爸婆瞬間明白了半夜三更孩子啼哭的原因——奶娘必定是有了想法,，才會對孩子下這般毒手的！要知道奶娘的孩子不過三個多月時間,，把自己的孩兒放在家里,，每日喝些面糊湯充饑,，為了賺幾斗糧食，卻把乳汁給了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財東家的孩子,，奶娘的心里能舒坦嗎,？

爸婆的脾氣火爆，她要爸爺辭了這奶娘,，重新給孫兒尋一個,，爸爺幽幽地說，天底下有哪個當(dāng)媽的不操心自己的孩子,，就是再找十個,，二十個也還是這個結(jié)果！爸爺?shù)降资墙?jīng)見過世面的人,，他當(dāng)即就去了西六冢,，抱回來了奶娘的孩子，他要讓奶娘同時喂養(yǎng)兩個娃兒,！

事實證明爸爺?shù)淖龇ㄊ敲髦堑?！奶娘打心底里感念爸爺?shù)膶捄袢蚀龋压椭骷业暮⒆涌吹帽茸约旱耐迌哼€緊要,，我的尚不足滿月的父親眼看著一天天臉色紅潤,，身體白胖起來！爸婆一日三餐不重樣,，精心伺候著奶娘——奶娘吃好了,，自己的孫兒不就能吃好嗎？爸婆的想法簡單而純樸,，她要看著自己的孫兒快快長大,，長成頂門立戶的男子漢！

南六冢的外爸婆沒有一天不牽心自己的外孫,，即使來不了,，她也要點燈熬油為孫兒縫制襖襖——在她心里，這一切都是為歿了的閨女而做,，有外孫在,，這一條路就會永遠(yuǎn)走下去，因為那里有她的牽心和掛念,！

我的父親從學(xué)會走路起,，他便成了舅家的一份子！她的外婆視他為寶貝疙瘩,，那些當(dāng)舅的更是歡喜的不得了,。我的父親進(jìn)了老舅家的村子，逢著年齡大的，或是年紀(jì)比他小的,，大多都是以舅稱呼,，有些更會開玩笑的喚我的父親為“涼外甥”——這是關(guān)中道對于外甥的昵稱！父親與這座村子結(jié)下了發(fā)自骨子里的聯(lián)系,，或是對至親的眷戀,，又或是下意識中尋求某種隱隱約約的關(guān)愛？這種復(fù)雜的情感伴隨著他從孩童直到六十多歲的花甲之年,！

時光機(jī)從五十年代直接跳躍到七十年代,，父親已經(jīng)長成魁梧偉岸的小伙子，他的外婆——我的外爸婆跨入了六十歲的行列,！父親把二里長的路走了二十多年,，外爸婆的三寸金蓮也是來回走了二十多年，外爸婆走的開始吃力了,，父親便騎著自行車來回接送,，外爸婆在我的父親的心中是一輪永遠(yuǎn)都不會凋落的紅太陽——這個說法是村子好多與父親交往甚好的叔伯們給我的外爸婆的尊稱！父親沒有辯解,，他說外婆就是他的紅太陽,，只要紅太陽健在，他的心才能安然,！

父親訂婚了,，外爸婆是讓舅爺騎車子送進(jìn)屋里的！母親第一次見到外爸婆——即將成為她的外婆的老人,，母親就被外爸婆的慈祥和仁厚融化了，外爸婆儼然是在世的我的婆,，把訂婚需要的一切瑣碎都準(zhǔn)備的妥妥帖帖,！她拉著我的母親的手，一雙眼睛全是滿滿的疼愛,，好比是自己的女兒——實則是要把孫兒交付一生的女人,！我的母親沒有讓外爸婆看錯眼，自此以后的近半個世紀(jì)中,，母親竟然默契地繼承了外爸婆這位賢淑聰慧的老人所具有的一切品質(zhì)——當(dāng)然,，這是后話！

大姐出生的時候正趕上人民公社化的熱潮,，所有人都是每天熱火朝天的出工,，一年到頭卻是吃不了幾頓飽飯！母親要在月子里受罪了——沒有婆的照顧,，我的外婆遠(yuǎn)在幾百里之外的甘肅華亭,，眼目之下還有誰能經(jīng)管？六十多歲的外爸婆來了，顫微著一雙小腳,，廚房臥房一天無數(shù)個來回的走動著,，看著這一大家子缺吃的，少穿的,，外爸婆不言不傳的從家里帶來了稀罕的白麥面,！其時我的舅爺已經(jīng)成家，兒女也有幾個,，舅婆把家里家外的一切家什看的緊,，就為外爸婆時常接濟(jì)二里地之外的外甥，舅婆和外爸婆沒少生過氣,！外爸婆的心胸有多大,？舅婆怎么說她也不去理會，就是生氣也只壓在肚子里——她不想讓做兒子的——我的舅爺在舅婆跟前為難,！

每年夏收完畢,，村子里總要唱幾天“燈影戲”——即是現(xiàn)今的皮影——莊戶人把這個時節(jié)的戲稱之為平安戲——意在祈求上天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間否極泰來,！麥子收進(jìn)糧倉的時候,，父親總是要把外爸婆接過來小住一段時間，這是自打我有記憶開始就幾乎成為雷打不動的一項規(guī)程,！

外爸婆來屋里了,，必定是翻出箱子柜子里面的秋衣冬衣，成天到晚的坐在炕上縫縫補補——四個幾乎連胎生養(yǎng)的外曾孫,，光是衣服就要好大一筆開支,，縫補能將就的就縫補！炕墻上往年貼的剪紙全部被爸婆撕下來——外爸婆能剪得一手好紙,，放在今天,，絕對算得上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炕墻貼紙換成新的,，就連窗戶上的剪紙都被換了,，外爸婆一來屋里，整個家就像每天都在過年,。我的父親不再不茍言笑,，只要一進(jìn)門就滿臉笑容，徑直進(jìn)了屋子,，去和他的外婆說話,，這親近勁讓我小小的年紀(jì)都曾有過一絲嫉妒——要知道我幼年時父親從來沒有用那種能讓人整個身心都溫暖的神情和他的兒女們對話——我的外爸婆卻唯獨是個例外！

我時常盼著外爸婆能來屋里,，外爸婆來了,，我的父親對我們姐弟幾個的態(tài)度就要收斂許多，不至于吃飯時候偶爾有一兩個在父親看來沒有禮節(jié)的小動作——譬如吃飯吃的很響——父親就會勃然大怒，一只手?jǐn)Q著我們哥兒幾個的耳朵拎到大門外邊去,！這是一種很悲慘的待遇,，試想就只是因為嘴巴閉合的聲音稍大，立馬就惹來父親的家法伺候,，別人都在吃著飯,，唯獨自己被罰站在大門外的楊樹下，心里的冤屈能比得過六月飛雪的竇娥,！這當(dāng)兒,，心里就會無數(shù)次升起對父親的恨——要是外爸婆在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這也是我盼著外爸婆來屋里的重要原因之一,！

外爸婆來屋里了,，母親便會比平時更加注意一日三餐的樣式——即使日子清貧到一年到頭吃不到幾回肉，母親也要在簡單的面食中尋求能讓外爸婆吃的高興,，吃的舒心的餐食,！外爸婆的牙口不好，母親就喜歡做綿軟,、易于咀嚼和消化的飯食,！紅糖包子，豆腐餃子,，軟軟的面筍,，這些可都是母親平時顧不上，也舍不得去做的“改樣”飯,！外爸婆來了,，我可以跟著外爸婆飽飽口福，這么多么幸福的小心愿,！

（三）

父親的舅舅有幾位?我到現(xiàn)在還沒弄明白,舅舅里有比我的父親年齡長者,，也有比他年幼的，可輩分是不容更改的客觀現(xiàn)實,，父親對他們個個畢恭畢敬，從來沒有因為年齡差距而忘記輩分的存在,！

我的外爸婆育有一兒一女,，女兒便是我那早逝的婆，兒子即是比我父親年長十余歲的舅爺,！父親的脾性耿直,，遇事容易上火發(fā)怒，這一點倒是我的外爸婆所說的那樣——生兒如娘舅,，意思我的父親與我的舅爺在脾性上竟然如此相近,！

舅爺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起路來一陣風(fēng)，遇上棘手事便是紅脖子脹臉一頓吆喝,，或是與別人大吵一架,，或是陰沉著臉生自己的悶氣。我有時候想,，為什么我的父親也是這般脾氣,，現(xiàn)在想想，大概因為他是舅爺?shù)挠H外甥吧,。從遺傳學(xué)來說,，他有這樣的火爆脾氣也是情有可原的！

舅爺是經(jīng)管莊稼的好把式,，人勤快,，干起活來不惜力氣，骨子里從不服人,，總想著把日子過在別人前面,，除了把自家承包的田地耕種完之外，還在北山根租賃幾十畝的山莊——一個標(biāo)準(zhǔn)農(nóng)民家庭出身的舅爺,，總想著要從土地里刨糧食致富,，這是本本分分的想法，要把日子過好,，勤勞是農(nóng)民的唯一途徑,！

舅爺育有三女一子，兒子最小,，幾乎差我父親近二十歲,，大家庭的獨苗自然會集萬般寵愛于一身，我的外爸婆把孫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像當(dāng)年經(jīng)管她的外孫——我的父親一般細(xì)心,！舅婆出身于小戶農(nóng)家，自打嫁入王家,，她就一門心思與我的舅爺要把這個家發(fā)展的紅紅火火,，舅婆持家謹(jǐn)細(xì)，家中的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一手掌握,，大到人情往來,，小到油鹽醬醋，舅婆都可以做主,，舅爺雖說脾氣火爆,，可在我的舅婆手下，他倒是溫順許多,，想必這就是夫妻間的平衡之道吧,！

我的父親成家了,，可去老舅家的次數(shù)并無減少。我的外爸婆年齡漸長,，身體仍然英朗,，操持一日三餐的事情不必親力親為，自然有我的舅婆接手,，可舅婆卻是對小錢看得很緊的“管家”外爸婆有剪紙的絕活,，平日在屋里糊花圈，做紙活,，方圓村子大多逢喪事的都要過來定制花圈,，外爸婆便成了給家里賺取額外收入的“小工”小錢給家里的“總管”交慣了，舅婆便會對買家定制的紙活費用記在心里,，若是她的婆婆上交的錢數(shù)夠了,，一切都好，若是差那么幾塊錢,，舅婆便會甩臉色,，就連說話也是陰陽怪氣！外爸婆一輩子心高氣傲,，自己做的每件事都要對得住別人,，可遇著這樣的媳婦，外爸婆恁是把所有的難堪與委屈憋在心里,，該做的繼續(xù)做,，不想和媳婦起爭執(zhí)！我的父親幾乎三天兩頭就要去看望他的“紅太陽”外爸婆的心里話只有給自己的外孫說出來才能舒服一些,，父親亦是無可奈何,，只能不斷給自己的外婆說說寬心話，要是哪一天老人心里實在委屈的難受,，父親便會拉著架子車,，車廂內(nèi)鋪上綿軟的被子，全然不顧他的妗子的勸阻,，徑直把我的外爸婆接到家里,！換一個環(huán)境，外爸婆的精神狀態(tài)就像換了個人一樣——一堆外曾孫一口一個己熱的爸婆,，老人心里就像開了花,，所有的不快消失的無影無蹤！

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年,，大概是九三年的忙畢時候吧！父親把外爸婆接到了家里,，下午三四點,，外爸婆通常要午休一會,，父親把我從院子攆到外面，再三叮囑我不能大聲喊叫,，千萬不可吵醒外爸婆,！我在外面的楊樹下與一群小伙伴“丟方”七月份的伏天，知了沒心沒肺的叫著,，叫的人心里亂哄哄的,，廚房老甕里面的涼水都變得熱乎起來！舀滿一馬勺,，幾個人咕嘟咕嘟喝完,，心里才能有那么一小會清涼！鄰村賣摟摟涼粉的屈老漢推著架子車從東頭過來了,，“摟摟涼粉”熟悉的叫賣聲開始回蕩在村子上空,！我不知怎么就忽地想到，這么熱的天,，外爸婆睡在西房的土炕上能睡得踏實嗎,？想必也是熱的夠嗆，這會要是給外爸婆端一碗冰冰的摟摟涼粉,，外爸婆心里肯定會舒服許多,！我摸摸口袋，皺皺巴巴的幾毛錢已經(jīng)被我“珍藏”了好些時日,，那是我的母親背著姐姐和哥哥給我的零花錢,，我沒舍得花，幾毛錢對我來說,，那是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巨款,，可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個想法，我瞬間被自己感——能夠像父親一樣給我慈愛的外爸婆端一碗摟摟涼粉,，這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是我自己做到的事情，那是多么了不起,！

事實證明這一碗摟摟涼粉確實起到了能讓外爸婆心里涼涼爽爽的效果,！我端著涼粉進(jìn)到屋里，外爸婆正熱得一個勁地?fù)u扇子,我說,，爸婆,，賣摟摟涼粉的來了，我給你端了一碗,，吃了涼粉心里就舒服多了,。爸婆說，我娃乖得很,，你自己吃,，爸婆不想吃,。我說，爸婆,，我都在外面吃過一碗了,，這份是專門給你端的。我當(dāng)時是這么說的,，可看著紅油辣子澆在白光光的涼粉上面,，我嘴里饞的不停地往下咽口水，這幾毛錢我都裝在身上快一個月時間,，賣涼粉的天天來,，可我沒舍得吃一碗。爸婆端上了涼粉,，嘬著掉了好多牙齒的嘴巴,，噓溜著吃完了這一碗涼粉！

或許在伏天的午后吃一碗摟摟涼粉是最好的解暑方法,，爸婆吃的很高興,，嘴里不停的念叨著，我這是托了我曾孫的福了,，這碗涼粉吃的我心里舒服的很,！爸婆給家里的每個人都說了，不茍言笑的父親看了看我,，那眼神里沒有往日的威嚴(yán),，全是滿滿的愛意和贊許！我知道,，給外爸婆端涼粉的時候,，我絕對沒有想到這么多，不就是一碗摟摟涼粉嗎,？以至于在從此往后的外爸婆的有生之年里,，只要一說起我，外爸婆就會念念不忘伏天午后的那一碗摟摟涼粉,，她不斷的回味,，不斷的提及曾孫小小年紀(jì)就能做到大人不一定能想到做到的事情，那真是一碗美味無比的摟摟涼粉,！

如果說外爸婆與舅婆的矛盾已經(jīng)成為父親去老舅家的主要原因之一,，表叔的成家立業(yè)更是讓家庭矛盾升級換代！舅婆就像一位吝嗇的“看家婆”連自己的兒媳婦都處處看不慣,，這讓年輕的媳婦難以忍受,，新一代的兒媳矛盾從此成為了這個家庭的家常便飯，年過九旬的外爸婆時常會夾在中間,，兩頭為難,，一頭是自己疼愛的孫子和孫媳婦,，另一頭是惹不起的兒媳婦——最讓外爸婆難受的是自己年過五旬的兒子竟然也跟著媳婦一邊倒！往往是戰(zhàn)火燃燒不斷的時候,，父親便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戰(zhàn)事的調(diào)解者——父親之所以這樣做，他是想讓我的外爸婆能過幾天耳根清凈的好日子——可這竟也成為了一種奢望,！

外爸婆的腿腳愈來愈不靈便了,，舅婆和舅爺整日在外邊為期望的好日子跑亂著，家里的一些瑣事便顧及不過來,。父親只要去看望外爸婆,，必定是要帶著我的母親一塊同往——為外爸婆拆洗被褥！寒冬臘月時候,，逢著見太陽的好天氣,，母親就會步行二里地去給外爸婆洗衣服，老人盤腿坐在炕上,，看著自己的外孫媳婦里里外外的忙碌著,，心里有說不盡的難受！想想這個家庭不絕于耳的吵鬧,，想想自己尷尬的境地,，外爸婆不止一次都給自己的外孫訴說，她渴望著能享受南壩地（村里的公墳場）里的安靜,，她不想這么過下去了,。我的父親每次都會寬慰外爸婆，社會越來越好,，他盼著自己的外婆能活到一百歲,，到那時候，幾個外曾孫都掙上錢了,，她可以好好享享曾孫的福了,！

外爸婆是在天寒地凍的一個早晨歿了的！天還未亮,，我依然在睡夢中享受火炕的溫暖,，大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叫喊聲，緊接著便是門環(huán)叩擊門板上泡釘?shù)淖矒袈?，我從夢中驚醒,，聽見父親急急下了炕，打開房門,，一股冷風(fēng)旋了進(jìn)來,，順著脖頸的空隙刮進(jìn)我的被窩，后背隨即傳來一陣冰冷,！我縮緊身子,，豎起耳朵聽著門外面的聲音,！

報喪的傳來了外爸婆去世的噩耗！父親幾乎是哽咽著進(jìn)了房門,，母親的眼淚撲簌簌的掉下,，她已換好衣服，從箱子里找出父親的孝褲孝衫,。屋里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沉重和冰冷,，我不敢睜開眼睛，繼續(xù)佯裝著熟睡,！母親搖搖我,，對我說，你爸婆歿了,，我和你爸現(xiàn)在就要過去,，你等會起來了自己在爐子上烤兩個饃湊合一下，中午回來了媽給你做飯,！我嘴里含糊不清的應(yīng)答著,，耳邊全是父親愈來愈厲害的哽咽聲！

從外爸婆倒下頭的那一刻起,，父親的眼淚就沒有停止過,，鄰家?guī)孜慌c父親年齡相仿的我的哥哥們（與我同輩分）聽聞外爸婆離世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來過家里幾趟,，他們知道我的父親會難過到什么程度,，父親的“紅太陽”歿了，他的人生里走了一位充當(dāng)“母親”角色的親人,，走了,，永遠(yuǎn)的走了！

外爸婆吊唁的那一天,，父親令我姐弟四個全部請假,，全家老小要給外爸婆守靈！那日早晨,，天冷的凍腳疼,，父親推著自行車，后座架上放著盛裝白饅頭的副食木格箱子,，我們姐弟手里都拿著各式花圈紙活,，父親走了一路，哭了一路,，就像個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迎著冰冷的北風(fēng)在臉龐上刻畫出兩道深深的痕跡！

迎接祭品的供桌設(shè)在距離舅爺家不足一百米的村道上,，近二十人的孝子隊伍跟在吹鼓手后面,，面色凝重，神情悲切的迎接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父親一走進(jìn)村子的官道就開始嚎啕大哭,，一聲聲喊著婆！四十多歲的漢子哭起來驚天動地,，我被父親的哭聲鎮(zhèn)住了,，兩行眼淚滾滾落下，如果說是為歿了的外爸婆流淚,，倒不如說是為我的父親而流！我知道外爸婆對父親意味著什么——沒媽的孩子就是一棵草,，可有了婆的呵護(hù),，這棵孤零零的草可以變成一株參天大樹，分枝長葉,！

父親的嚎啕大哭讓圍觀迎祭的那些熟識這個“涼外甥”的舅姨叔嬸們集體落淚,，任何一個人都聽得出來，父親的哭聲是撕心裂肺的難過和不舍,，給了父親母愛一般的外爸婆就是天上的“紅太陽”沒有了太陽,，月亮哪里來的光輝？生活如何才能繼續(xù),？

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的記起,，外爸婆的葬禮上哭的最傷心的不只有我的父親，還有我的舅爺——母親的離去給他帶來無邊的悔恨和愧疚的舅爺,！五十多歲的老人,，跪在外爸婆的墳前，一聲聲喊著再不可能回來的娘,，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可這也無法彌補外爸婆生前的遺憾——外爸婆臨去世前的一個多月,，家庭矛盾讓舅婆無端地將部分“罪名”扣在外爸婆的頭上,，就連舅爺也對外爸婆——自己的娘采取了“冷戰(zhàn)”態(tài)度——長達(dá)一個月沒有喊過一聲娘，更不用說去外爸婆房里噓寒問暖,！外爸婆該是壽終正寢的時候了,，幾乎長達(dá)一個世紀(jì)的冷暖人生，嘗遍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該放下的都能放下,，即使放不下的也要放下，走了就走了，南壩地里自有一處世外的寧靜等著外爸婆的回歸,！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