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成為郭先生的學(xué)生,得益于他寫的一張條幅,。那個年代考研究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導(dǎo)師很少,每個導(dǎo)師一次只招兩個學(xué)生,,而且還要等這一屆學(xué)生畢了業(yè),,才能再招下一屆。那一年正趕上先生招生,,慕名報考的當然不少,,也有朋友和熟人向他推薦。不料先生一概拒絕,,還在書房懸掛了一張條幅:“來人只可談風(fēng)月,,莫問招收研究生?!焙髞?,據(jù)先生回憶,“事實上,,好多人招生都是有人情關(guān)系,。但我卻對于幾個友好介紹的考生都未破格錄取。如此一來,,連我的一位老師都得罪了,。”但也正由于這樣,,我和王瑋兩個與先生素不相識,,又無人推薦的普通考生才得以進入先生門下。 研究生的學(xué)習(xí)開始了,專業(yè)課就在先生的家里上,。我們的研究方向是中國散文史,,第一年先生讓我們通讀《魯迅全集》和《綱鑒易知錄》,另外再選讀一些古代作品,。第二年除了按時代讀古代散文,,還學(xué)習(xí)文獻學(xué)、目錄學(xué),,閱讀的書目有章學(xué)誠的《文史通義》,、梁啟超的《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和范希增的《書目答問補正》等等,。第三年就是寫論文,。在這三年時間里,我們定期到先生家去上課,。學(xué)生雖只有兩個,,上課卻相當正規(guī)。上課的小屋只有十平米左右,,是先生的書房兼臥室,。北向的窗下有一張書桌,東墻下是一張床,,西墻下是書架,,書架前有兩個很小的單人沙發(fā),靠門的墻邊還有一個堆滿了書的書架,。上課的時候,,先生執(zhí)意讓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說這樣便于記錄,。他自己坐在床邊講課,。由于屋子小,我們離得很近,,真有點促膝而談的味道,。先生講課,從來不用講稿,,但又有充分準備,。他講完之后,就讓我們發(fā)表意見,。除了講知識,,他常常針對我們的情況講治學(xué)和寫文章的方法。這時候,,他不是直接告訴我們應(yīng)該如何去做,,而是講他自己的經(jīng)歷和體會。例如,講到寫文章,,他回憶陳垣先生收他為研究生時夸他的文章寫得好,,可以中舉,但又不止一次地說,,有個老先生批評他的文章“花草太多”,,他以后就在這方面格外注意。他還告訴我們,,他寫文章其實是很有追求的,,最近發(fā)表的一篇文章的開頭就寫道:“文學(xué)研究已經(jīng)進入宏觀和微觀了,我才疏學(xué)淺,,宏觀微觀,,都很茫然?!彼f,,我在這里有意使句子押韻,從先秦開始,,古代散文就是講究用韻的,。有一次,他對我說:“每個人寫文章都有自己的習(xí)慣,,我愛用‘是……的’這樣的句子,,不夠簡潔,現(xiàn)在有意少用,。你的文章里‘然而’用得太多,,要注意?!毕壬鷷H精,,享譽學(xué)界,可他卻說:“我年輕時沒練過鋼筆字,,所以寫得不好,。”還說:“你有時間要練練字,?!焙髞恚臀乙环?,上面是劉勰的“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勉勵弟子,。先生之于傳道授業(yè),,可謂“循循然善誘人”,。
先生要求我們看書時詳細地做筆記。他把自己的讀書筆記找出來給我們看,,其中有一種是他在匈牙利講學(xué)時讀《魯迅全集》的筆記,,在厚厚的一摞軟皮本上,分門別類地摘錄了作品的原文,,原文的后面是先生的見解和相關(guān)問題,。先生每讀一書,都這樣做,。于是我們也照樣去做,,每次上課,都帶去一批筆記,,留給先生批閱,。他看得極為仔細,連我們摘錄的原文中有錯字,,都一一劃出來,。對我們的心得,他表示贊同的,,就在旁邊劃個勾;有疑問的,,就劃個問號,。有時他也表達一些看法。例如我對梁啟超《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中關(guān)于時代思潮的劃分有疑問,,他就在旁邊寫道:“梁啟超的看法不全面,,魏晉就未講到?!蔽姨岢鰬?yīng)當如何理解桐城派和清代實學(xué)的關(guān)系,,他就寫道:“桐城派的主張有考據(jù)一條?!钡壬鷱牟话炎约旱囊娊鈴娂佑谌?。一次,我受到《世說新語》中一則記載的啟發(fā),,在筆記里對王羲之《蘭亭集序》“始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兩句話講了一點看法,認為這只是表達人生短促之感,,而不是認真地批評老莊,。等我把筆記交上去后,又深感不安,,我知道先生很欣賞王羲之這兩句話,,而我卻那樣說,,豈非故意唱反調(diào)?孰料當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去見先生的時候,,他卻加以表揚,,說我看書細致。我知道,,先生并未改變他的觀點,,但他不強求我們認同,反而鼓勵我們獨立思考,。這也是“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啊,。 北京的冬天來得早,來暖氣之前,,屋里就很冷了,。那年又正值22樓施工,工地斜對著先生的書房,,機器的轟鳴聲不停地傳進來,。那天早上,我們按例來上課,。先生說:“這里上不了課了,,咱們換個地方吧?!比缓缶皖I(lǐng)我們出了校門,,上了22路公共汽車。車到積水潭,,又換乘地鐵,。走了兩站地,到了安定門站,,先生說:“下車吧,,到了?!蔽覀冋诓聹y要去哪兒,,只見他指著站臺上的一排椅子,說:“就是這兒,,坐吧,。”他一邊坐下,,一邊對我們說:“我發(fā)現(xiàn)這里面暖和,,也還算安靜,是讀書的好地方,。有時我喜歡到外面去讀書,,天暖和的時候,,也常去香山?!闭f著就拿出書,,開始了他的講課。那天講的是《書目答問補正》,,我就坐在先生左側(cè),,前方是來來往往的行人和進站出站的車輛,我一邊聽講,,一邊記錄,,不時抬起頭來看看先生,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個小時,。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我上過無數(shù)課,但這回是最有特點的,,也是終身難忘的,。
研究生的學(xué)習(xí)結(jié)束了,我留校任教,,先生的家仍是我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時常會找到上課的感覺,。那是剛留校不久,,我去先生家。他問我有什么研究計劃,。我說,我打算運用西方的理論來分析中國散文的審美特征,。他聽了之后,,沉默良久。我想他一定是不贊同我的想法,,就說:“我回去再想想吧,。”事后,,我重溫先生的論著,,漸漸體味出什么是散文研究的正路,對自己原來的計劃做了修正,。這些年,,我按先生的主張,從中國散文的實際出發(fā),,努力探討漢語文章的特點和發(fā)展規(guī)律,,發(fā)表了一些文章?,F(xiàn)在看來,要不是當年先生的默然無語,,我就可能在學(xué)術(shù)上走一個很大的彎路,。幾年前,我搬出了師大,,到先生家的次數(shù)少了,。但他仍時時關(guān)心著我,一次,,我到他家,,剛坐定,他就問:“聽說要讓你做總支的工作,?”我說:“原先有這個說法,,現(xiàn)在沒事了,讓別人做了,?!彼B連說:“那就好,那就好,,我看你也不是做得了這種事的人,。”然后他又講起當年是如何辭去行政工作,,專心寫散文史的,。我一聽,這不正是我心里想的嗎,?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先生啊,!
在先生身邊,,總能學(xué)到東西?!吨袊⑽氖贰烦霭婧?,《文藝研究》編輯部要搞一期學(xué)術(shù)訪談,就用我和先生對話的形式,。那天我和兩位主編來到先生家,,主編說明想法之后,先生說:“這樣吧,,我先把我要說的寫出來,,你們拿去整理,能用的就用,?!边^了幾天,,先生就把他寫好的稿子交給我了。因此,,這篇文章名為訪談,,實際上是由先生一人寫成的,我只是做了點文字整理和錄入電腦的工作,。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在文中不僅講散文史,而且講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治學(xué)體會,,其中有一段話我印象最深:先生說,,“文革”結(jié)束以后,“我這時發(fā)現(xiàn),,多年以來,,考古證今,妄發(fā)議論,,其實既未知古,,又未知今,比青年時期還要愚蠢,。還有,,平生為學(xué),服膺魯迅,,但此時發(fā)現(xiàn),,魯迅入世太深,不是達人,。平生寫字,,向慕羲之,羲之憂心太甚,,亦非達人,。不是達人,也難免愚蠢,。認識自己愚蠢,對我來說,,是最難得的學(xué)問,。”這樣的話我是第一次聽先生講,??鬃诱f,蘧伯玉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年非,。先生認識自己愚蠢之時,,也是接近六十之年,。這時,他在學(xué)問上已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可是卻說自己愚蠢,,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另外,,文中還表達了做一個“達人”的愿望,。所謂達,即是洞達世事,,練達人情,,是通達、曠達,。多少年來,,先生以達觀的態(tài)度做人,超脫于紛擾的世情,,專心向?qū)W,,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耿介而淡泊,。先生之達,在了解他的人中,,是有口皆碑的,。通過這次訪談,我進一步懂得了先生的為人,,也領(lǐng)悟了做人和治學(xué)的真諦,。這是先生給我上的重要的一課。 這幾年,,先生年近九十,,仍然腰板挺拔,步履矯健,,常常一個人到院里去取郵件,。我們要幫他送回去,他總是不肯,,說:“我年輕時練過拳,,手很有勁?!彼臅ㄒ惨蝗鐝那澳菢觿偨∏桶?。他的父母都享年九十多歲,我們相信,先生超過他的父母,,是不成問題的,。萬沒想到,他病得這么早,。得知他患病的消息,,我去他家探望。見面之后,,聊了很多,。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又覺得對先生來說,,大可不必,。就問他:“您說過魯迅和王羲之都不是達人,您是不是要做個達人,?”他連連點頭,,說:“對,我要做個達人,!”聽到這話,,我就放心了。那天先生興致很高,,一點兒不像有病的樣子,。臨別前,他問我:“有事嗎,?”我說:“沒事了,。”他又問:“要字嗎,?”我知道先生屋里放著他平時寫好的字,,每逢有人來求,他就讓人挑選,。但我想先生正在病中,,不能太累,就說:“不要了,,下次再說吧,。”可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在先生家和他談話,。
轉(zhuǎn)瞬之間,先生離去快半年了?,F(xiàn)在,每當我走進校門,,都要朝他家那座樓望上幾眼,,那里有先生領(lǐng)我走上學(xué)問和人生之路的地方,。這時,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那蒼顏白發(fā),、健步而行的身影,,仿佛又聽到那親切的聲音:“要字嗎?”
作者簡介
尚學(xué)峰,,文學(xué)博士,,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出版有《中國散文通史》(兩漢卷)等學(xué)術(shù)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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