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餓不死的四季》

作者：楊盛龍

家居江南山區(qū)，四季青翠,，四季都有新綠,，四季都有出產(chǎn)。即便是災(zāi)荒年月,，草根樹皮滿山皆是,，容易找到可吃的，難以餓死人,。

漫山青翠,，冬季也是遍山皆綠。下雪天,，雪地里野菜正在生長,。早春二月，各種野菜滿山溝,。三月就有山泡成熟,，更有茶泡滿山。從春夏到秋冬,，山上總有出產(chǎn),，各種山果陸續(xù)成熟，還有各種山野菜,，加上自留地栽種的瓜菜半份糧,，大自然大方的饋贈，山民有各種東西可以果腹,。從原始采集時代以來的隨用隨取,，到人民公社時期受到嚴(yán)峻考驗(yàn)。

秋天是收獲季節(jié),，秋季最招人喜愛,。人民公社時代，一個生產(chǎn)隊的稻谷,、苞谷等各種作物收回,，曬干，除了國家以相當(dāng)于市場價1/4的價錢派繳的征購糧,，留足種子和其他提留,，剩下一半作為社員分配口糧。每人年平均毛糧兩百多斤,，生產(chǎn)隊實(shí)行計劃用糧,，按月發(fā)給一定量的口糧。我家八人,，領(lǐng)回一個月的糧食,，只夠吃半個多月的。有辦法,！每人一分自留地的產(chǎn)出可作補(bǔ)充,。從自留地采收回紅苕、南瓜,、冬瓜,，和著一點(diǎn)點(diǎn)大米或者苞谷粉，煮半干半稀的爛啪飯吃,。誰翻出的一條最高指示很時興,，叫做“忙時吃干，閑時吃稀,，不忙不閑時半干半稀”,。我們創(chuàng)造性地執(zhí)行,，發(fā)揮得更好，不管農(nóng)忙還是農(nóng)閑抑或是不忙不閑時,，總吃的是半干半稀的七份菜三份糧的爛啪飯,，或加水煮成菜糊糊，以求暫時吃飽,。

父親三天兩頭去借糧,，每次借得十斤八斤，將從自留地拔出的蘿卜,、大頭菜剁成顆粒,，一起煮爛啪飯，以瓜菜代度日,。我家有十來年的過年米都是借的,。一年到頭到過年，總得吃一頓干飯,。

每進(jìn)入冬季,，我們?nèi)ァ伴_地倉”，就是挖蕨,。成片或者零星的蕨長在荒野山坡,，砍除荊棘、藤蔓,、茅草,，挖地一米多深，掏挖蕨根,。我和父親,、母親、妹妹四人挖蕨,，每人每天可得八九十斤蕨根,，挑背回家，洗去泥巴,，捶搗到深夜,，砸成粉渣。第二天早晨,，將頭一天沉淀的蕨根水倒掉,，得大半盆蕨粑糊，煎燙熟,，現(xiàn)作早飯,。三個人忙碌一個老早晨，將新一天的蕨根粉渣不斷淋水杵搗,，砸汁,，一盆一盆過濾,，沉淀在大木缸里。吃了蕨粑早飯,，又去挖蕨,。整個冬天，日復(fù)一日,，全天跟蕨攪和在一起。好多天沒吃一粒糧食,，還是堅強(qiáng)的挖蕨漢,。

最不愿意春天來。春天來了,，長出蕨菜,，蕨粉“上樹”，蕨根含淀粉量急劇減少,，加上天氣漸漸暖和,，不易沉淀了。改挖苦菜蔸,。爬老遠(yuǎn)的大坡,，在芭茅草叢中找到一棵成長多年的苦菜蔸，挖幾米深,，得到好多截手腕粗的苦菜蔸,，背下山，洗凈,，搗爛,，淋水杵搗，過濾,，沉淀一晝夜,，得苦菜淀粉，雖然挖得苦,、做得苦,，但是吃起來不苦。

春天的陽光暖和,，萬物競發(fā),，野菜漫山遍野。地米菜,、鴨腳板,、刺夾菜、野芹菜,、指兒根,、牽?；ǜ⒑[,、白蒿,、苦菜、瓜蔞葉,、馬齒莧,、蒲公英、泥鰍串,、野薄荷,、水芹兒、野莧菜,、灰蒲菜,、玉簪葉柄、香椿,、刺包頭,、木槿葉、柳樹葉,、芭蕉樹干,、棕櫚樹花苞……太多啦，寫下野菜名就得占很大篇幅,！此處略去五百字,。隨處都有可吃的，采來就可下鍋,，都能填飽肚子,，哪會感到饑餓！那么些自然純真的野菜,，要是說給現(xiàn)在減肥時代,，羨慕死那些吃膩大魚大肉的人們！

自留地種的洋芋,，夏至成熟,，是全家的指望。不到小滿,，地里的洋芋才長到鴿子蛋那么大,，糧食不夠吃，蘿卜,、大頭菜吃完了,，只有刨挖未長成的洋芋吃。頭一天晚上不刨第二天要吃的，隔一夜,，又長大不少呢,。第二天早晨現(xiàn)刨，吃新鮮,，吃自己腰子似的,，吃的是命。明知刨的十棵這時候夠吃一頓,，成熟后可吃三頓,，舍不得刨，還是得刨,。自留地的洋芋,，就是性命。

勞動任務(wù)繁重,，洋芋當(dāng)家,，天天吃洋芋,。爹在興菜園,，妹妹叫吃早飯，爹回答,，不要叫吃飯,，曉得只有洋芋吃。有一天,，天蒙蒙亮,，我和爹上坡去薅草，那是生產(chǎn)隊分給的一塊任務(wù),。薅草一個老早晨,，媽做成早飯背到坡上，是一鍋洋芋片煮四季豆,，一粒糧食都沒有,。三個人吃得飽飽的，接著薅草,，到太陽落山,，薅完一偏坡。飲食結(jié)構(gòu)是可以改變的,，腸胃是可以敷衍的,。豬是雜食動物。那年頭人都沒糧食吃,，我家的豬當(dāng)然吃不到糧食,，只有吃純草。狗本來是肉食動物,，我家的狗別說沒有肉和骨頭吃,，連糧食都沒的吃,，只有到豬食槽吃豬草。人多少天沒吃一粒糧食,，雄心壯志沖云天,。

夏天也可以“偷宿”似的挖蕨。蕨株長成,，蕨粉“下樹”,。天氣太熱，不易沉淀,，將沉淀蕨根粉的木缸放置在冰涼的山泉水中,，每次獲得蕨粉粑糊糊只有冬天的一半，但是時令就是不到冬天,，炎熱的夏天能得到薄薄的一層蕨粉,，也還是高興。

四季山果可填肚子,。陽春三月,，茶泡滿樹，白鴿似的,，吃得清甜,。三月泡紅彤彤，酸甜可口,。五月賽龍船,，龍船泡成熟，紫紅的,，殷紅的,，絳色的，挑成熟的吃,。六月苞谷泡,，七月秤砣泡，還有酸溜溜的羊奶子,。八月里香甜的八月瓜成熟,，有的地方叫其野香蕉。九月獼猴桃掛滿樹,，十月牛奶子一串串,，還有讓人吃得滿嘴殷紅的烏泡。冬臘月,，救兵糧在雪原上一叢叢鮮紅,。哪個月沒有山果可吃？正月。我爹媽都是正月里生日,。家婆說,，這兩人的生日好呀，正月里叫花子都有飽飯吃,！

人們喜愛秋天,，各種作物和野果成熟的收獲季節(jié)，可吃的東西多,，腸胃高興,。不愛春天，春荒連夏荒,，青黃不接,。夏天來了，秋天還會遠(yuǎn)嗎,？

一年四季,，有饑荒嗎？我家八人,，十年沒有過年米,，艱難的那十年間，餓死兩個人,。那是八個指頭與兩個指頭之比,，大多數(shù)人沒有餓死,，都頑強(qiáng)地活過來,，成績是主要的，前途是光明的,。十斤八斤借糧度日,，四季野菜野果補(bǔ)充，挖蕨打葛貼補(bǔ),，蘿卜,、大頭菜剁成顆粒煮爛啪飯。這樣養(yǎng)出來的腦袋瓜,，趕上好時代,，有的在千多人的高考考場惟一考上大學(xué)，有的每學(xué)期考試獲得年級第一名,，有的在公務(wù)員招錄考試中奪得頭籌,。餓不死的四季，難不倒的一家人,。

文/楊盛龍

編輯/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簡介：楊盛龍,，湘西人，土家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北京,，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記憶》《二酉散簡》《楊柳依依》《心心相依——中華56個民族散記》等十多種,，《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等十多種文學(xué)史論著專節(jié)專題評介,。

《金秋文學(xué)》微信公眾號（微刊）是開放性純文學(xué)電子刊物，守住文學(xué)最后一片凈土,，留下心靈最后的精神家園,。因所刊發(fā)的內(nèi)容優(yōu)質(zhì)，2018年7月16日正式應(yīng)邀入駐自媒體《趣頭條》平臺,，2018年9月18日又應(yīng)邀入駐百度旗下百家號,，凡在《金秋文學(xué)》平臺刊發(fā)的作品均有可能同步到《趣頭條》和百家號平臺。現(xiàn)面向全國（海內(nèi)外）華人作家,、詩人,、編劇、評論家等文學(xué)愛好者征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