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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不浪 2011-08-31 看過 ??????????《多情劍客無情劍》是古龍第一部擊中我的小說，在短短的一個月內(nèi),，我重讀了三遍,。時隔多年，還能想起初讀此書時的痛楚,，仿佛自己化身為李尋歡,，歷劫諸難,。在我的記憶里，能夠如此打動我的武俠作品,，再也沒有第二部,。 這本書在臺灣出版時，分為上下兩部《風(fēng)云第一刀》和《鐵膽大俠魂》,。上部寫殲滅梅花盜,，下部敘與上官金虹爭雄。上部極寫“冬”,，李尋歡十年后從關(guān)外回家,，不管眼見何物，都將他迅速帶入十年前的情境,，帶出李尋歡對林詩音的苦戀,，寒氣逼人；下部極寫“秋”,，兵器譜上的名角紛紛出場,，幾乎每一場決戰(zhàn)都足以載入武俠史冊，帶出阿飛對林仙兒的癡戀,，風(fēng)雨蕭瑟,。 小說的兩個部分,，味道節(jié)奏涇渭分明,。上部抒情、舒緩,，下部鏗鏘,、緊湊。把它們像珍珠般串在一起的,，是李尋歡的回憶,。 ●追憶 《多情》傾盡了古龍的熱情和心血，這是一部用他的生命書寫的失敗之書,。作品里頭,，找不到一個真正的贏家。 從李尋歡入關(guān),，到阿飛遠(yuǎn)行,，淡淡的憂傷籠罩全書。和其它武俠人物不同的是,，李尋歡并不生活在此時此地,，他真正為之沉醉的，只有自己的回憶： 十年前,，他放棄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關(guān)去的時候,，也曾路過這里，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 他記得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遠(yuǎn)遠(yuǎn)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簾，所以他也曾停下車來,，去喝了幾斤酒,。 酒雖不佳，但那地方面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著那些歡笑著的紅男綠女,，一杯杯喝著自己的苦酒,，準(zhǔn)備從此向這十丈軟紅告別，這印像令他永遠(yuǎn)也不能忘記,。 現(xiàn)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這里，經(jīng)過了十年的歲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許已嫁作人婦,，昔日的恩愛夫妻,，如今也許已歸于黃土，就連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 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fēng)中大不相同,，但他經(jīng)過這條路時，心里仍不禁隱隱感覺到一陣陣刺痛,。 財富,、權(quán)勢、名譽和地位,，都比較容易舍棄,，只是那些回憶，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憶,，卻像是沉重的枷鎖,，是永遠(yuǎn)也拋不開，甩不脫的。 李尋歡自懷中摸出個扁扁的酒瓶,，將瓶中的酒全灌進(jìn)喉嚨,，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腳下的幾間敞軒，屋外四面都有寬闊的走廊,，朱紅的欄桿,，配上碧綠的紗窗。 他記得春日里這里四面都開遍了一種不知名的山花,，繽紛馥郁,，倚著朱紅的欄桿賞花飲酒，淡酒也變成了佳釀,。 如今欄桿上的紅漆已剝落,，紅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車轍馬蹄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后有馬嘶聲隨風(fēng)傳出,。 李尋歡一走進(jìn)門，又一腳踏入十年前的回憶里,。 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沒有絲毫變化,，一桌一幾，也依舊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連桌上的筆墨書籍,，都沒有絲毫變動，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陽，想必也都依舊無恙,。 李尋歡仿佛驟然又回到十年前，時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許剛陪林詩音數(shù)過梅花,，也許正想回來取一件狐裘為她披上，也許是回來將他們方自吟出的佳句記下,，免得以后遺忘,。 但現(xiàn)在李尋歡想去遺忘時，才知道那件事是永遠(yuǎn)無法遺忘的,，早知如此,，那時他又何苦去用筆墨記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輕輕地灑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細(xì)語。 …… 李尋歡在一張寬大的,、鋪著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來,，這張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紀(jì)還要大些,。 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是喜歡爬到這張椅子上來為他的父親磨墨，他只希望能快些長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時他心里總有一種奇妙的想法，總是怕椅子也會和人一樣,，也會漸漸長高,。 終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絕不長高,，那時他又不禁暗暗為這張椅子悲哀，覺得它很可憐,。 但現(xiàn)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這張椅子一樣，永不長大,，也永遠(yuǎn)沒有悲傷,，只可惜現(xiàn)在椅子仍依舊，人卻已老了,。 《多情》最大的魅力,，也許就在于對逝去時光的追憶和感傷。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李尋歡的肉身駐留在“此時”，他的靈魂卻一次次地回到十年前的“彼日”,。失去的東西是最寶貴的,，因為我們無法改變歷史，而記憶仿佛一個過濾器,，把悲慘和不幸逐漸篩選剔盡,，最后只剩下甜蜜的回憶。所以李尋歡永遠(yuǎn)郁郁寡歡,，就算林詩音重回他的懷抱,，也無法讓他停止感傷,。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言：“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北⒕萍?、梅花,，特別是充當(dāng)李尋歡記憶載體的“小樓”，這些富于視覺沖擊力的意象,，凝結(jié)著李尋歡的癡情和苦戀,。小樓雖近在咫尺，又遠(yuǎn)在天外,。李尋歡在孫駝子的酒家里一呆三年,，既是守候小樓，也是守候自己記憶和情感的故鄉(xiāng),。 空間不變,，而時間在“十年前”和“十年后”不斷切換，只為了傳達(dá)一個訊息：故園還是十年前的故園,，人卻已不是十年前的人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這不僅僅是李尋歡一個人的悲歡,，也是全人類共有的悲歡,。古龍借助李尋歡不斷回憶的遭遇過往，準(zhǔn)確擊中了每個讀者的軟肋,。 按照接受美學(xué)的理論,，文學(xué)史是讀者閱讀的效應(yīng)史，一本好書應(yīng)該由作者和讀者共同創(chuàng)作,。從這個角度看來,，古龍無疑深得其中三昧，他的反覆吟詠一唱三嘆,，充分調(diào)動起讀者隱藏（甚至已忘卻）的記憶,，李尋歡的情義兩難、無以為家,，也與他們的期待視野暗合,。正如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心中的《多情》,。 ●求道 《多情》一書，沒有完全的反面角色,。趙正義之流的卑鄙小人,，只是江湖里的渣滓和邊角料，不值一提?；钴S在《多情》舞臺上的主要角色,，無不超越了狹隘的道德立場，他們的矛盾與沖突,，皆來源于對“道”的索求,。 1999年，作家李弘發(fā)表了不大為人注意的中篇小說《春江花月夜》,，把禪宗引入聲色犬馬的城市生活,。主人公“我”花錢包了一個歌舞團(tuán)的三流舞星，給她念呂洞賓的詩和禪宗的偈子,，最終使她鳳凰涅磐,，跳出驚天一舞。在此之前,，“我”只是壓抑自己的欲望,，因為在求得“道”之前，必須經(jīng)歷苦行,?！拔摇弊非蟮模俏柚?。 刀之鋒刃,，渡之者稀。能夠擺脫紅塵束縛,，最終得道的,，自然是江湖的寵兒，武林中的成功人士,。 《多情劍客無情劍》里的各色人等呢,？ 李尋歡追求情之道，郭嵩陽追求武之道,，林仙兒追求欲之道,，上官金虹追求權(quán)之道……他們忠實于自己的追求，除此之外別無其它,。有趣的是,，當(dāng)他們背叛自己追求的“道”時，不論出發(fā)點是否向善,，他們都遭到了“道”的無情嘲弄,。 李尋歡極癡于情，卻把林詩音拱手相讓,，換來了十年的郁郁寡歡,。郭嵩陽從未將對手放在眼里,，獨與李尋歡惺惺相惜，結(jié)果敗于后者之手,，以醇酒美人打發(fā)時日,。林仙兒肉身布施永無真情，她愛上阿飛的一刻,，就是她徹底崩潰的一刻,。上官金虹為了權(quán)力活著，在最后關(guān)頭卻以身試刀,，這一剎那間他似乎忘記了權(quán)力——代價就是他的生命,。 小說里出現(xiàn)了如此之多的癡于“道”的角色，他們不為活著本身活著,，也懶得去追尋生命的意義,，因為他們已經(jīng)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xiàn)于“道”。這是一條苦行僧之路,，倘若出軌,，萬劫不復(fù)?！暗馈本褪撬麄兊募湘i,，鎖住了他們的肉體和靈魂。 小說外的人呢,？《多情》是古龍顛峰期的開始,，也是古龍破舊立新、斬斷前緣的標(biāo)志性作品,，他癡迷的“道”,，就是創(chuàng)作。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力為武俠小說再開新局的時候,，死神就攫取了他的生命,。 十年后，古龍在《英雄無淚》里說：“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筆,，英雄的斗志,，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br> ●情道 李尋歡的詩人氣質(zhì)注定了他的孤獨。他肯定同意里爾克的一句話：“愛你的寂寞,，負(fù)擔(dān)那它以悠揚的怨訴給你引來的痛苦,?！?br> 他最后選擇了孫小紅,，這個選擇實在缺乏說服力,。與孫小紅在一起的時候，李尋歡游刃有余,，在林詩音面前,，他卻手足無措： 李尋歡剛踏上小樓，就驟然呆住,。 漫長的十年,，似已在這一剎那間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著那靜垂著的珠簾,，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來，跳得就像是個正墜入初戀的少年——十年前的溫柔,、十年前的舊夢…… 再來看看李尋歡和林詩音的初次相遇：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zhǔn)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并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愉快——每當(dāng)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dāng)這一剎那間，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shè),，憎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愿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后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dān)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么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氅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fēng)氅，比梅花還鮮艷,。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yuǎn)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征純潔,，“紅”象征熱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fēng)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里,。”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xiàn)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br>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么。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么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他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里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后,，他無論有什么,，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yuǎn)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彼溃_信,。 甚至當(dāng)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rèn)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xiàn)在…… 引用的部分很長，但我實在割舍不下——單拈出此一章節(jié),，已是很優(yōu)美的一篇關(guān)于初戀的散文,。可惜,，十年之后,，李尋歡和林詩音的每一次會面，空氣里仿佛都有佛家三苦縈繞,。 怨憎會,。龍嘯云被李尋歡一手賜予的幸福生活，在他入關(guān)后被打得粉碎,。像龍嘯云這樣意圖染指江湖統(tǒng)治權(quán)的野心家,，絕對無法忍受別人的施舍，哪怕這種施舍僅僅出于善意的友情,。林詩音識破了他的真面目,，卻又離不開他。 愛別離,。李尋歡佯裝放蕩疏浪,，逼著林詩音另投懷抱,，隨后就是十年的別離。重逢后的李尋歡對她有兩種面孔,，一種友善親切,，仿佛古井不波，總是保持著適當(dāng)距離,；一種是尖銳的譏刺,，繼續(xù)扮演無行浪子的角色。林詩音看穿了他的真心,，卻又見不得他,。 求不得。最愛的情人和最好的朋友,，這樣的一個兩難選擇,，對于真正的浪子而言，恐怕根本不是問題,。遺憾的是李尋歡骨子里是名士,，而不是浪子。他是科舉考試的勝利者,，也曾站在百官行列中向天子跪拜,。他遵守世俗的規(guī)矩和準(zhǔn)則，由此喪失了與林詩音復(fù)合的可能性,。他的理智一直強有力地控制著他的感情,，只有通過酒精和雕刻才能發(fā)泄一二。 拒絕愛情成全了李尋歡,。他成為墮落于紅塵中的王子,，他的飛刀技藝從未衰退，因為他一定要維護(hù)他的秘密與他的驕傲,。李尋歡絕不熱愛漂泊無依的生活,，不喜歡逢迎酬酢，在日復(fù)一日的孤獨里,，依靠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他的內(nèi)心淬練得愈加強大。上官金虹第一次看到這個落拓滄桑的刀客,，就以敏感的銳識洞穿了他的內(nèi)心,，知道自己遇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對手。 古龍在散文《卻讓幽蘭枯萎》里說：“有時候我也會想,，在我那一陣終日忙著去灌溉野生的薔薇時,，是不是也曾有幽蘭為我枯萎。” 這就是浪子的秘密,。與他們一起廝混的,，是豪爽、活潑,、出身市井,、不讓須眉的風(fēng)四娘和孫小紅，但他們內(nèi)心里向往的,，卻是文靜,、高貴、書卷氣濃的沈璧君和林詩音,。 最后的“蛇足”,，古龍很慷慨地給了李尋歡和孫小紅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林詩音也哀哀地對孫小紅說：“你比我更適合他,?！边@很像是有人痛揍了你一頓，然后用力把你的嘴角掰開,，希望你臉上能夠露出一絲類似笑容的東西。當(dāng)然了,，對他的好意,，我們很感激。有了這個蛇足,，古龍才成其為古龍,，躺在黑暗泥沼中仰望星空的古龍。 ●欲道 如果要推選武俠小說里的蕩婦代表,，林仙兒當(dāng)仁不讓,，舍我其誰。她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去床上的路上,。 古龍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消極無力。他小說里的男人往往是感情上的被動角色,，如楚留香,、陸小鳳之類的風(fēng)流浪子，也大多有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他們只要視乎情況,，加以選擇?！抖嗲椤防锍霈F(xiàn)的就是兩種典型范式：鄰家少女對中年男子的出擊（孫小紅對李尋歡）,，性感尤物對青澀少年的誘惑（林仙兒對阿飛）。 這種設(shè)計，當(dāng)然有男權(quán)主義的影子在,，但是究其根底,，是不是也有作家本人自卑的靈魂作祟呢？ 情欲對男人為人處事所產(chǎn)生的影響,，很少有人能比出入歡場如家常便飯的古龍更清楚,。所以他把荷爾蒙的味道注入作品，直接邁過武俠小說的童真年代,，一手提升了武俠小說的成熟維度,。早在《護(hù)花鈴》，古龍已經(jīng)開始描寫在理智和情感之間搖擺沉淪的情欲焚身的少年人,。那些行過處花香細(xì)生,，坐下時淹然百媚的性感少婦，是古龍小說里的美杜莎,，身上釋放出無孔不入的致命誘惑,。 對這類女人的恐懼，東西方竟然有不約而同的認(rèn)識,。一戰(zhàn)后,，美國硬漢派小說和好萊塢黑色電影充斥著蛇蝎心腸的金發(fā)美女，男人若是拜倒在石榴裙下,，等待他們的很可能就是絞架,。而中國《水滸傳》式的江湖傳統(tǒng)邏輯更是為人熟悉：能夠視美女如糞土的，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初出茅廬的阿飛遇上了林仙兒,，這是江湖賜予他最嚴(yán)厲的一次考驗。他的困境正如浮士德所言：“有兩種精神居住在我的心胸,，一個要沉溺在迷離的愛欲之中,，另一個是猛烈地要離塵凡向崇高的靈的境界飛馳?！辈皇浅翜S苦海,，就是欲火重生，其間沒有第二種選擇,。 阿飛最終“忽然想通了”,，他完成了不亞于李尋歡戰(zhàn)勝上官金虹一般的壯舉，完成了從武藝到精神的一次飛躍,。到了《邊城浪子》,，已是千帆過盡的阿飛坐在小鋪里慢慢吃面，面對傅紅雪的快刀,，內(nèi)心完全平靜,。 在欲場的決斗里,，林仙兒一敗涂地。她的失敗在之前已經(jīng)埋下了種子,，第一次,，她想挑撥阿飛與李尋歡的關(guān)系：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了阿飛,，現(xiàn)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么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命都重要的事,。 …… 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最致命的打擊是在第二次,，阿飛坦然應(yīng)承殺死了上官金虹的兒子，林仙兒覺察到自己的心動： 他隨隨便便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這句話能引起什么樣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們都嚇呆了,。 就連林仙兒都嚇了一跳,，在這剎那間，她心里忽然有了種很奇異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憐惜,。 她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阿飛有這種感情,。 這很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為別人的真情感動。情感迷惑了她的判斷,，讓她走出大俗手,，孤注一擲，把所有的籌碼都押在了上官金虹身上,。 上官金虹是什么人,？予智予雄，人皆工具,，一切為我所用,。林仙兒的悲慘結(jié)局就此注定。 ●權(quán)道 當(dāng)魅力四射的梟雄們想在江湖建立等級秩序的時候,，他們遭到了無政府主義者的強烈抵抗,。 金庸的《笑傲江湖》,，任我行、岳不群,、左冷禪等人都想成為江湖霸主,，于是陰謀詭計鉤心斗角無所不為。金庸寫的是寓言,，官場政治的寓言,。 古龍筆下的權(quán)力角逐者與他們大異其趣?？旎钔?、上官金虹、老刀把子等人不屑搞暗地里的腌臜勾當(dāng),，他們依靠的是自己的強人魅力,。古龍對官場文化毫無興趣，他關(guān)心的始終是張揚著強烈生命力的個人——或正或邪,，生要精彩,，死要燦爛。古龍寫的是童話,，世道人心的童話,。 上官金虹摒棄了一切享樂，他辦公的地方甚至沒有一張椅子,，因為他和寫作時的海明威一樣,，隨時隨地都要站著，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上官金虹為什么要對李尋歡除之而后快,？在《多情》的個體江湖里，李尋歡只是一個獨立于江湖秩序之外的逍遙派,，上官金虹完全可以對他不管不顧,，追求自己的王圖霸業(yè)。他刮起了席卷武林的風(fēng)暴,，何必在意一粒塵埃,？ 克爾凱郭爾說：“每一種事情都變得非常容易之際，人類就只有一種需要了——需要困難,?！?br> 所以快活王在明知沈浪并不可靠的情況下，還是收他當(dāng)了心腹,；所以老刀把子計劃成功,，完全壓倒陸小鳳的一刻，依然和后者奮力一搏,，要讓對手力盡下跪,；所以上官金虹單獨與李尋歡決戰(zhàn),，甚至手下留情，只為了接一次傳說中例不虛發(fā)的小李飛刀,。 在征服了一切,，包括權(quán)力的時候，他們又對自己提出了更高的目標(biāo),。他們不僅要超越他人,，還要超越自己，超越恐懼和一切未知的事物,。 這是古龍式的浪漫主義,，你可以邪惡，但你不能猥瑣,。你追求權(quán)力,，但你內(nèi)心里始終有比權(quán)力更重要的東西在。若不是如此,，你不僅沒資格成為大俠,，甚至沒資格成為大盜。 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游戲規(guī)則是,，主人公戰(zhàn)勝仇人之后,，馬上嬌妻美妾左擁右抱，當(dāng)上武林盟主,，從此過著幸?？鞓返娜兆印９琵埖男≌f呢,？他多次描寫主角勝利后說不出的疲倦和無奈,。因為他們擊敗的是值得尊敬的對手，有些對手,，在精神境界上甚至比他們更強大,。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即是一切,。 ●武道 每個社會都有階級。劃分階級的標(biāo)準(zhǔn),，可能是金錢,，可能是出身，可能是權(quán)力,，可能是才華,，當(dāng)然也可能是武藝。 如果把江湖看成現(xiàn)實社會的縮影,，那么在競技場上角逐的武林高手們,，相當(dāng)于如今占據(jù)各個行業(yè),、爭奪資源分配權(quán)的大佬。福布斯百富排行榜何嘗不是商業(yè)社會的兵器譜,？ 武俠武俠,，俠不可缺，武也萬萬不可缺,，否則小說立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失去了它的隱喻價值。 古龍的小說里,，兵器和武藝往往是俠客本人氣質(zhì)的投射,，使用不同的武器，人品心性可能判然分明,。用拳腳者,，多是人情練達(dá)、左右逢源的快樂俠客,，如沈浪,、楚留香、陸小鳳,、卜鷹,；用劍者，多是沉迷于武道的武壇藝術(shù)家,，如白衣人,、郭嵩陽、西門吹雪,、燕十三,；用刀者，多流連市井,，食人間煙火,，內(nèi)心中往往有不為人知的隱痛，如李尋歡,、蕭十一郎,、傅紅雪。 古龍似乎認(rèn)為,，劍客與其它的俠客不同,，他們來自一個沒有感情的世界，劍就是他們的信仰和神氏,，他們必須拋棄十丈軟紅,，在追索劍道的過程中淬練生命。正如郭嵩陽所說：“郭某此生已獻(xiàn)與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 他選擇了與李尋歡為敵,，并與后者攜手上演了一場新派武俠史上的經(jīng)典之戰(zhàn)。他在決斗中落敗,，卻贏回了一個朋友,。 郭嵩陽是《多情》里最純粹的武人，他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用劍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畢生為攀登武道顛峰而活著，不對任何人和事動情,。直到他遇到李尋歡,。 荒木飛呂彥的《喬喬奇妙冒險》第二部，反派卡滋敗于主角之手,，不僅毫無怨尤,，反而在即將死亡的一刻，說了這么一句話： “我流浪了一萬年,，可能是為了遇到你……” 技藝已達(dá)常人無法想望的平臺,，高處不勝寒。若有誰能夠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便是肝膽相照的知己仇敵,。所以郭嵩陽為李尋歡慨然赴死，呂鳳先為李尋歡佯敗給阿飛,，甚至上官金虹也破例與李尋歡干杯,。 在這個社會里，武藝低微的人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只有被同情和被拯救的價值,。當(dāng)然也有例外，比如鐵傳甲,。 ●義道 《多情》一書,，人物有各種千奇百怪的死法，小配角如游龍生之流,，死亡場面也大有可觀,。但最讓我動容的，還不是郭嵩陽的舍生取義,，而是鐵傳甲和中原八義在地下室里的火拼：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拳,，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沖了過去——對準(zhǔn)公孫雨的刀鋒沖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xiàn)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的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地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復(fù)著那句話,。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yōu)楹芜€不走,？” 公孫雨突又狂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哽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雙槍！ ……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fā)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在禮崩樂壞的年代,，以李尋歡跟班面目出現(xiàn)的鐵傳甲,，闡釋了義薄云天四個字的含義。在這一瞬間，他讓李尋歡黯然失色,。 做李尋歡的朋友,，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李尋歡介入朋友的生活，他們無不偏離自己的行動軌道,，然后或疾或徐隕滅,。到了最后，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最年輕,、最不成熟的阿飛，反而是李尋歡身邊唯一一個存活的朋友,。 李尋歡和阿飛的相交,，從第一章“飛刀與快劍”開始，到最后一章“蛇足”結(jié)束,，貫穿了整部《多情》,。阿飛為李尋歡冒充梅花盜，李尋歡為阿飛束手就縛,，兩人之間的情義糾纏,，是《多情》交響樂中最響亮的音符。 但他們的感情并不是純粹的友情,，反而更像是亦師亦友的父子之情,。父親一方面可以為兒子犧牲，另一方面又希望兒子可以沿著他布置好的道路走下去,，卻不知兒子早在不知不覺間已走出了他的視線范圍,。阿飛后來對李尋歡的痛責(zé)，定有著反抗父權(quán)般的心理因素存在,。 幸運的是,，李尋歡施加給阿飛的影響是絕對正面的。他以自己的溫情和堅持,，慢慢同化了這個秉持“不成名,，只有死”原則的孤傲少年： 李尋歡道：“你就算將他們?nèi)細(xì)⒘艘矝]有用，還是沒有人會承認(rèn)你殺了梅花盜,，這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么,？” 阿飛發(fā)亮的眼睛漸漸變成灰色，緩緩道：“不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這道理,，否則你就會像我一樣,，遲早還是要變成梅花盜。”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學(xué)會聽話，是么,？” 李尋歡笑道：“一點也不錯，只要你肯將出風(fēng)頭的事都讓給這些大俠們,，這些大俠們就會認(rèn)為你'少年老成’,，是個'可造之才’，再過個十年二十年,，等到這些大俠們都進(jìn)了棺材,，就會輪到你成名了?！?br>阿飛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這笑容看來是那么瀟灑,，卻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著道：“如此看來，我只怕是永遠(yuǎn)也不會成名的了,?！?br> 這是阿飛在《多情》里最瀟灑的瞬間，和他最后甩脫林仙兒的段落不相伯仲,。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兩人的友情使得《多情》擁有了武俠小說中少見的雙線結(jié)構(gòu),，齊頭并進(jìn),，一邊是阿飛成熟化的成長故事，一邊是李尋歡世俗化的回歸故事,，時進(jìn)時退,，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文道 縱觀古龍六十八部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無疑是其中最重要,、也最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家的才華至此爆發(fā),，進(jìn)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古龍寫作”,。 武俠小說的文體革命正式掀起，以詩為文,，一句一段,，長短句交錯，字里行間又有內(nèi)在的邏輯，形成強烈的張力,。文字之外,，古龍在人性的沖突和矛盾中提煉出殘酷的詩意，熔冶成文,，充沛飽滿的感情幾乎要溢出書外,。 場景蒙太奇的切換技巧，已經(jīng)完全成熟,。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以禪論戰(zhàn)探索武學(xué)顛峰的同時,，阿飛正在絕望的沉淪和墮落。一頁之中已是兩重天地,，古龍精確控制著讀者的情緒,，欲大起時大起，欲大落時大落,，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不可不止。 存在主義思想的引入,、極端人性的刻畫,、對武學(xué)的新定義、兵器譜概念的提出……很難想象,，一部小說可以同時取得這么多方面的成就,。 《多情》是動人心弦的悲劇，李尋歡身邊雖有一友一女,，但他孤星入命的形象,，已經(jīng)印在每一個讀者心中。 瓦萊里說：“美的定義是容易的：它是讓人絕望的東西,?！?br> 不管古龍本人是否承認(rèn)，也許悲劇真的比喜劇更動人心魄,。 最后一章“蛇足”,，古龍強顏歡笑，他寫了一對青年男女在長亭依依惜別,，男子希望自己能成為下一個上官金虹,、李尋歡，是不是暗示著江湖即將開始新一輪的輪回,？ 無論如何,，那都是之后的故事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感謝古龍帶來這樣的杰作,，沸騰了四海少年的熱血,，又讓他們低回不已的杰作。 最后,，讓我引用一句對菲茨杰拉德的評語來結(jié)束本文,，這句話安在古龍身上一樣合適： “終其一生，他都只是在作品里描寫自己……但他寫的是如此出色,，以至于我們在他的作品里看到了整個世界,。” （2007·3·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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