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林花窗 汪浩 攝

慶歷四年秋（1044年）,，正值盛年的蘇子美無罪而貶?！盁o官一身輕”的他來到姑蘇城南學(xué)宮訪學(xué),，忽見東南有一處廢園。廢園方圓一里,，三面環(huán)水,，四周林木成蔭，他頓時心生歡喜,，豪擲四萬貫,，收了這塊地皮，還在屋北臨水處構(gòu)建了一座山亭,。此時,，他的心境大抵與當(dāng)年的屈夫子相似。他自號滄浪翁,，園子理所當(dāng)然隨了主人的號,，叫“滄浪亭”。

蘇子美一葉扁舟,，一壺濁酒，縱橫滄浪之水,?；蚨俗酵ぃe杯邀月,；或踞坐面水軒,，濯纓洗足。好友歐陽修不由“羨慕妒忌恨”：“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意思是說蘇子美僅花了區(qū)區(qū)四萬錢,，就把清風(fēng),、明月“圈養(yǎng)”在家，真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蘇子美的不幸，卻是滄浪亭之大幸,。他為后世留下了獨一無二的滄浪亭,，也開啟了江蘇蘇州文人造園的先河,。官場失意的文人們，紛紛學(xué)了他,，抱著“窮則獨善其身”的心態(tài),，于咫尺之間開辟了一座座“城市中的山林”。

蘇州園林屬私人空間,，具有很強的遮蔽性,。一堵高墻，將外頭和里面隔成兩個世界,。任憑外界如何喧鬧,，園主人“兩耳不聞墻外事”，怡然自樂,。唯有滄浪亭,，不設(shè)高墻，宛在水中央,，遠遠望去,，仿佛一盆巨大的水石盆景，有山,、有亭,、有軒、有廊,、有漏窗……舉手投足之間,，飄飄然自帶一股仙氣。這般“以水為墻”,、別出心裁的造園理念,，莫說在江南獨此一家，縱觀天下也是別無分號的,。宋人自詡疏狂,，在宋詞中便可初窺一二。從蘇東坡“竹杖芒鞋輕勝馬”,，到柳三變“擬把疏狂圖一醉”,，這種將內(nèi)宅大大方方展示給外人看的坦蕩磊落，恐怕只有宋代文人才能做到,。

滄浪亭老照片 杜禎彬 供圖

滄浪亭老照片 杜禎彬 供圖

《滄浪亭圖》 杜禎彬 供圖

滄浪亭不像人山人海的拙政園,、獅子林，一進去就像趕了場廟會,。蘇子美是個讀書人,，有自己的風(fēng)雅，譬如對著竹子喝茶飲酒,，倚著梅花吟風(fēng)弄月,。園子?xùn)|南一隅竹影婆娑,，芭蕉掩映，幾間大小不一的書舍貫通成一間幽室,，為“翠玲瓏”,。置身竹林，閑來烹茶讀書,，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惜乎，蘇子美的貶官多少有點冤枉,，一句“永不敘用”,，在仕途上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v然他表面上若無其事,，滿腔的憤懣抑郁仍令他英年早逝。

滄浪亭幾度易主,。到了南宋初年,，一位膀大腰圓的赳赳武夫一眼看上這個園子。這位新主人有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叫韓世忠,。于是，滄浪亭成了韓王園,。

滄浪亭今景 汪浩 攝

在南宋“中興四將”里,，韓世忠打仗不及岳飛，受寵不如張俊,，資歷趕不上劉光世,，然此人情商之高卻當(dāng)世無雙。功高震主之際,，他果斷急流勇退。他整天閉門謝客,，或坐擁“四美”,，或孤舟蓑笠。滄浪之水漸漸洗凈了寶劍上的血漬,，韓世忠也從借酒消愁到最終皈依了佛門,。

清朝雍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滄浪亭成了一座官署園林,。

如果把拙政園,、獅子林比作雍容絢麗的芍藥、牡丹,，那么,，滄浪亭就無疑是一朵清逸卓爾的蘭花,，渾身上下散發(fā)的幽香沁人心脾。

1780年正月,，沈復(fù)和蕓娘這對新婚燕爾的小夫妻將“愛巢”安置在滄浪亭西側(cè),，與滄浪亭僅一墻之隔。

在古代,，平日里女子晚上不能出門,。為了陪同夫君一起夜游滄浪亭，蕓娘女扮男裝,，租了一副餛飩擔(dān)子,，挑在肩頭，大搖大擺地走進園內(nèi),。這對神仙眷侶如梁鴻孟光舉案齊眉,，把日子過成了詩，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皆是情愫。

好夢易醒,，歡娛易散,。蕓娘病危，氣若游絲之際,，最念念不忘的仍是滄浪亭,。“來世卿當(dāng)做男,，我為女子相從,。”她斷斷續(xù)續(xù),、反反復(fù)復(fù)絮叨著的“來世”,，竟是對當(dāng)年在滄浪亭立下“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承諾的絕響。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滄浪亭里的一代代人兒,，又何嘗不是在編織著一個個屬于自己的夢,？

回過神來，茶已涼透,。但見夕陽在對面屋脊上涂抹了一層金燦燦的余暉,，似給整個園子抹上了一層淡妝。一只燕子飛過來，落在梁上,，尾巴一翹,，梁上便被畫上了一道白色的痕跡。于是,，眼前幻化出這樣的景致：很多年前,，同樣是午后，一個青頭白面,、眉目如畫的少年正皺著眉頭,，緊張地誦記著古文，以應(yīng)付明日大考,。須臾間回首再望,，玻璃花窗里折射出的那個少年面目如昔，只是眉宇間增添了幾分成熟和滄桑,。

浮生若夢,，一夢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