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季節(jié),，煙雨茫茫,。

清晨，太陽東起,，可岸邊的楊柳,，卻依然滴著昨夜的雨滴。沮江之上,，水不大,，也不小，恰好行船,。

船上坐著十幾個高安的客人,。一個個戴著用竹筍衣殼編制的斗笠，披著用老棕縫制的蓑衣,，從沮江邊小城渡口上船,，一路表情顯得滯重，沉默寡言,。只有為首一人看起來較為輕松,，雙目目視遠(yuǎn)方，似乎不把此行的艱險放在心上,。

他們是一幫長年春夏兩季行走在沮城到江陵的茶客,。有的來自清溪寺，有的來自花林寺，還有的來自黃茶的發(fā)源之地鹿苑寺,。

祖宗的習(xí)慣延續(xù)了幾百年,，都是從高安各地收得上好成色的茶葉，到江陵沿江的茶樓按質(zhì)論價交易,。

可今年沿江茶樓“望江樓”一家獨大,，凡是高安來的茶葉都必須在望江樓交易，若有些不滿的膽大的私下和其他茶樓交易的,，當(dāng)你領(lǐng)了銀錢出了此門,，會立馬有幾個混混出來把你打得體無完膚，交易來的銀錢也會被搶個零打光,。

慢慢地,，茶客們不敢跟其他茶樓交易了，盡管望江樓的給的價錢低的可憐,。

更可恨的是近日連續(xù)三淌交易,，望江樓一分銀錢也未給，說是年底一并給付,?？刹杩蛡兗依锢闲〖钡戎桢X買米下鍋呢！大家一商議,，只好請來花林深處的教私塾的游南庭先生前去理論,。

游南庭，字緣直,，號花林居士,。在整個高安縣，那名號響徹云霄,，被當(dāng)?shù)厝朔Q“周郎”在世,，“孔明”又生。那心胸,，計謀,，武藝，膽識,，樣樣俱佳,。若在亂世，決計是曠世濟(jì)世之才,。

這從高安到江陵,，雖九曲十八灣，但順風(fēng)順?biāo)?，不到中午,，已至長江江邊江陵渡,。一行高安來的茶客，悉數(shù)挑上茶擔(dān),，跟著游南庭,，登上了望江樓。

這望江之意,，即是朝江的方向,，留有許多的門窗洞洞，便于客人一坐,，張眼可見那江水浩蕩，車行舟往,。

這望江樓全用木頭搭建,，做工精細(xì)，全大紅油漆染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金壁輝煌。

游南庭帶得高安茶客剛一腳踏進(jìn)樓門,，那燒水的,，泡茶的，給茶商過秤的,，跑堂打雜的,，皆上來把他們一行茶客擁進(jìn)大堂。大堂靠里一溜三尺曲尺柜臺,，里邊一人戴著一幅老花眼鏡,，低頭撥拉著算盤。頭也不抬：

“高安來的,？跟往常一樣,，去過秤交付，年底來結(jié)賬哦”,！

“那我們今日要結(jié)呢”,？

“今日”？那撥拉算盤的人抬起頭來,，目光從眼鏡上邊鉆出來,，仔細(xì)打量著眼前敢說今日要結(jié)賬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目俊俏，目光敏銳,，略顯羸弱的身體立在面前,，卻穩(wěn)如泰山,！

“哈哈！哈哈哈哈”,！賬房先生抹下眼鏡,，一聲“照打”未落，人已飄出柜臺,，來如影去如風(fēng),，功夫端的了得。

游南庭道聲“且慢”,，漫步到大堂中央的木柱子旁,，把斗笠取下掛在立柱的釘子上。又慢慢解下上身的蓑衣,，再言“我這蓑衣系我愛妻所作,，實乃我珍惜之物，莫弄壞了”,。言罷躬下身來,，手托木柱，大有魯智深倒拔垂楊之勢,，只見頂著整個兩層樓的柱子緩緩而起,，上升三寸有余。游南庭把蓑衣放在立柱下的青石磴子上,，再放下柱子壓住蓑衣,。剛起身，一人影風(fēng)車般滾了過來,，嘴里還在叫喊“一身蠻力,，雕蟲小計，我卻不怕你”,。

這時里屋傳來一聲“住手”,，未即落音，那滾來如風(fēng)車的賬房先生,，己然跌在三丈開外,，不知在地上打了多少個滾，好生狼狽,。

“好一個沾衣十八跌,，佩服！”此人話音落地,，滿屋燒水的,，泡茶的，跑堂打雜的,，以及剛在地上打滾的賬房先生也忙不迭的爬起身來,，垂手而立,。齊聲而呼，“主人康安,！”

被稱作主人的人從里屋渡出,，身體魁梧，聲若洪鐘：“緣直兄別來無恙,！自去春高安花林和先生煮茶論道,，相別己一年有余，每和昌蒲,，糾味,，香記等茶兄一起，念及先生茶道精湛,，武藝絕倫,，多次相請先生來江陵一敘，先生卻直迷深山修身,，不肯前來。不得以才壓低貴地茶價和拖欠貨款,，出此下策,，只為能請南庭先生到此，能再次聆聽兄之高論,，此生足矣”,！

又對賬房先生道：“快去報與昌蒲，糾味,，香記先生,，說高安南庭先生己到，我在望江樓擺下宴席,，恭候諸位賞臨”,！

言談間，左眉骨上一顆紅砂智閃著精光,，三根長長的智毛不斷抖動,。此人正是名動兩湖的奇人“三智”。正是在去春花林和南庭斗過茶的狠人,！

南庭自也對三智偑服有加,，后也曾多次接到鴻雁傳書邀請，皆因在家侍奉八十多高齡且多病的老母而不能前往,。此次皆因茶農(nóng)經(jīng)濟(jì)損失過大,，關(guān)乎高安黃茶的前程，才前來向茶商討個公道的,。不想在此得遇故友,，自心里也是高興異常,。抱拳回禮：“三智先生好?！?/span>

言罷去柱頭那兒取了蓑衣斗笠,，諸位茶兄也到了。南庭三智他們一桌,，高安來的茶客一桌,，把酒換盞，好不熱鬧,。

席間,，糾味，香記二人齊道：“去年昌蒲,，三智二兄從高安回來,，每念南庭先生高德，為兄從未聽他倆說過,，服過天下什么人,，卻承認(rèn)那次是殺羽而歸的，不知三位可告知細(xì)節(jié)否”,？

“哈哈哈哈,！吾等羞恥之事，若南庭兄道來,，定當(dāng)美化不少,，還是吾自述罷了”。三智說完,，望向窗外滾滾東去的長江,，去春的一幕，愰如昨日,。

“去春,，為了還母親在鳴鳳山許下的愿，相約昌蒲兄上高安一行,。順便了解一下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黃茶種植和制作的過程?！?/span>

“那時,，我和三智兄心高氣傲，自忖武功天下第一,，茶道功夫更是天下無二,。叫店家制了兩面大旗舉著，上面分寫著：一來游山觀水,，打服山中猛虎,；二來訪茶論道,，直叫三寺（清溪，花林,，鹿苑）緘言,！”昌蒲先生接過話道。

三智又道：“一入高安,，便甚感山里人丙性墩厚,，心地善良，怪不得一喝高安茶便神定氣閑,，目清眉爽,。我等長期養(yǎng)就的商人慣有的狡黠，也慢慢在茶中變得純潔起來,?！?/span>

“慚愧！在清溪寺見過真的冷水泡茶的美好印象還未消退,，卻在滿是花梨樹的花林寺,，在南庭兄面前丟了個大人”。

這昌蒲三智二人就像是天津?；顚毜?，你一句我一句的接上了。

“是?。≈还治覍Ω甙裁耧L(fēng)不懂,，在彎來彎去的花林深處,，見每隔不遠(yuǎn)便有一大瓦茶缸，里面盛著三匹觀粗葉子泡的茶水,，黃紅黃紅的,。盡管不要錢，在茶鄉(xiāng),，解個口渴,，也不至于用這么低劣的茶葉來對付客人吧?！?/span>

“也怪舉旗兒的張闊兄喝了一大口,，一口吐出好遠(yuǎn)。嘴里罵道這是那門子漲死人的吊茶,？跟尿一樣,，罵完一腳踢翻了茶缸，缸破碎了,，茶水流了一地,。幾個茶店的老板出來理論,，被我們一頓好打，接著又涌來許多的鄉(xiāng)民,，不少人手里還抄著扁擔(dān),，拿著鋤頭。好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從花林寺入口砸起，一條街瞬間被砸了個稀吧爛,。后面就是你來了,。”三智向游南庭笑了笑,，舉起酒杯,，唱聲“得罪”，連飲了三杯,。

“先生朝那一站,，雖然書生氣，卻不怒自威,！”昌蒲面露羞色,，又道：“說實話，當(dāng)時我們確沒把先生放在眼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把你找來出頭,，動武吧，我鐵一指頭還怕傷了你,，講茶道吧,，我和三智兄訪遍大江南北還未輸過。先生說三匹觀又名海棠,，其葉煸熾成茶,，具有養(yǎng)氣，去暑等功效,。鄉(xiāng)農(nóng)們割麥插秧割谷之時都飲用比茶,，怎的以尿相比？先生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在鬧事上我們自個也覺理虧，自然也辯不過先生,，為了挽回顏面,，我們定下了比試茶道和武道，若我們贏了，則拍屁股走路,，若我們輸了,，則賠償全部損失?！?/span>

“先比的茶道,，先生叫人搬來兩套茶具，兩個帶風(fēng)箱的火爐,，我們趕緊生火,，燒水，把一個風(fēng)箱扯得呼呼作響,。先生卻不慌不忙,，凈了手，梵了三注香,，生了火,，慢慢拉起了風(fēng)箱，等水開了三開,，又把水歇了小半個時辰,，才沖泡茶葉。規(guī)矩是相互喝對方的茶,，然后說出對方茶的制作方法及配料,。”

昌蒲搶過了話頭：“當(dāng)時是先生先吃的我們茶,，先生連叫三個好字,，曰此茶名七仙茶，由金邊蘭,，紫玫瑰,，風(fēng)信子，君含笑,，酸海棠，落過雪的素梅,，不清楚里面好像還有種嫩竹的味道,。是把每一種原料分別煸炒后，再煸炒茶葉,，所以茶里面不見上述材料卻有它們的味道,。先生話剛完，我和三智兄的眼睛鼓的像兩個牛卵子,。高人,！說的斧口不差。”

“輪到我們吃先生的茶了,，一入口,，甘咧清香，茶色猶如沉了多年的葡萄美酒,，從壺嘴里飛出一條細(xì)線,，金黃金黃，綿綿不斷,。昌蒲向壺里探個究竟,，揭開陶壺一看，驚得呆了,！”三智說到這里,，故意停了一會兒，就連高安來的茶客,，不知傳聞了多少遍,，還是忍不住圍了攏來，一個個把耳朵伸得老長,。

原來,，三智昌蒲二人看到陶壺里只有一片茶葉。不由得驚嘆,，只有一片茶呀,！

一片茶葉能泡出香味如此醇厚，濃淡相宜的茶來,，簡直就是天方夜潭,。

就像來源于自然，又回歸于自然,，除了茶香還是茶香,，純得天下所有的字，只剩下一個一字,。

三智昌蒲知道這茶道比試是輸定了,。但心有不甘，里面的道道還是要弄清楚的,。于是齊聲道：“佩服佩服,！我倆此局甘拜下風(fēng)，只是還望先生賜教,?！笨磥磔?shù)氖强诜姆松钌畹貜澫律韥?，禮了三禮,。

游南庭也回了三禮，深知二人茶道高深，自己贏得十分僥幸,。要知此“一葉茶”是鹿苑寺背后有一巖墩,，墩上每年從高巖上落下許多樹葉，腐亂成土,，越積越厚,，茶農(nóng)便在此處種下三株茶樹，經(jīng)過幾百年,，樹越長越粗,，越長越高，如今則需五步木梯靠在樹上才能采摘了,。此處茶常年云霧繚繞,，不及跟前，見不到真容,。且有倆只香獐多活動于茶樹之下,，代代繁衍不息。麝之香浸潤茶之上,，故此處茶葉之香是以外任何地方都沒有的,。

采摘且比別地早一個月，為了搶個早市,，茶農(nóng)們摸索出了一個經(jīng)驗,，冬天給茶樹刷上石灰，纏上稻草保暖,，讓茶樹春來陽氣十足,。不管哪里的茶葉，是采的早就發(fā)的早,。于是這茶葉就每年比往年早采兩個時辰,，比往年提前一天則要十二年，這三株茶樹經(jīng)過一代代人的努力,，能早采一個月了,，卻費了三百六十年。且就此打住,，再也不往前走了,。贏他們實則不是我游南庭一人之力。

想到這里,，游南庭坦然道：“此局算平局吧，制作方法其實和二位仁兄有同工異曲之處,。是第一批采摘下來的茶葉不用煸制,，把第二天采的茶葉經(jīng)過籃，灶，甑,，規(guī),，承，撲,，焙,，貫，穿,，育,，等方法制成后，每天煮的茶把第一次未制作的茶葉放里面浸泡一個時辰,，如此往返,，剛好一月。再用上好陶鍋用溫火慢慢把第一次采得的茶煸制,，再用上述工序走一遍即可,。這黃茶高品主要是占了天時地利?！?/span>

“平局之說,，其實是南庭兄給了我二人天大面子”。三智道：“后面的比武,，對于我們己經(jīng)不重要了,。能結(jié)識南庭兄，只能說三生有幸,?！?/span>

“不過，我們還是想見識一下南庭兄的武功的,?！辈阎毖缘溃骸斑€是和上局一樣，南庭兄要我們先來,。我和三智兄使了個眼色,，站起身來，把我坐著拉風(fēng)箱的松木椅子遞給三智兄,，三智兄接過去,，輕輕地放在地上，沒想到鄉(xiāng)農(nóng)中有人大笑,，說原來這也算功夫,？”

三智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那個鄉(xiāng)農(nóng)的的話未完，只見剛才還好好的椅子,，立刻散了架,，斷成十幾節(jié),，散落在地上。人群中一片驚訝之聲,，隨及又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后來想起，山里人性格真是質(zhì)樸豪爽,，盡管是敵人,，佩服你就給你叫好！殊不知,，在昌蒲兄遞椅子過來我接椅子的當(dāng)口,，己合用內(nèi)力，這只是電光火石之間,，外行人不知罷了,。”

看見三智昌蒲二人深厚的內(nèi)功,，游南庭也禁不住連叫三聲：“好,！好！好,！”

三聲好字一過,，三智昌蒲會心一笑，且看這位文弱的教書先生又有何招可接,？

只見南庭叫一鄉(xiāng)農(nóng)拿了把砍柴刀,，就在道場邊坎下砍了根燉缽粗的老竹扛了上來，去掉竹尖,。游南庭脫掉鞋襪,，赤腳踩了踩粗竹，深吸一口氣,，用腳往回一帶,，嘴里大喊一聲“去”！腳往前一伸,，老粗的竹子一斷兩截,。三智昌蒲二人拿眼一瞧，那斷處直如刀砍斧削一般,，齊刷刷的,。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這根竹子韌勁極強(qiáng),，鄉(xiāng)農(nóng)砍倒它還用了十幾刀呢,。也跟著花林寺的鄉(xiāng)農(nóng)們叫起好鼓起掌來。

“好,！好,！好,！”此時望江樓上掌聲雷動。燒火的,，泡茶的，跑堂打雜的,；高安的茶客,；以及講故事的聽故事的都禁不住叫起好來。

不用說,，游南庭仍謙虛的說平局,。三智昌蒲都打心眼的服了，都執(zhí)意結(jié)交他這個朋友,，當(dāng)即賠償了鄉(xiāng)農(nóng)們所有損失,。回江陵后多次鴻雁傳書,，南庭不至,，只好用壓低茶價，拖欠茶錢之計,，料得南庭必來,。

糾味香記二人一臉失悔相，雖聽了若干回,，猶不過癮,。今日難得一聚，提議結(jié)拜異性兄弟,，當(dāng)即備得結(jié)拜香爐香燭,，插血盟志，后傳為荊楚五杰,，名動天下,。

高安茶客以比往年高出一倍的價格結(jié)完賬回去了。游南庭則被幾位仁兄苦苦相留,，又聚了一月有余,，望江樓因“一葉茶”紅遍大江南北，一些茶士,，詩人,，習(xí)武者紛紛前來拜訪。鬧得正在江南游玩的乾隆皇帝也知道了,，指名要了高安黃茶“一葉茶”,，驚呼“好釅茶”！后每夜批閱奏文必飲一杯“一葉茶”,。并把高安黃茶列為貢茶,。

此時公元一七六六年

注：1257年茶圣陸羽在《茶經(jīng)》八之出中開篇敘述“山南,，以峽州為上，峽州生于遠(yuǎn)安（古稱高安）,?！币虼耍甙部h素有陸羽茶經(jīng)第一縣之稱,。

湖北遠(yuǎn)安老元寶2017年7月5日完稿于木瓜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