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這部經(jīng)典名著里，鴛鴦堪稱是賈府里的“首席大丫鬟”,，因為她伺奉的主子是象征著賈府最高統(tǒng)治者的賈母,，賈府像她這樣月銀一兩的丫鬟有八個，而鴛鴦位居第一,。賈府的規(guī)矩非常大,，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dāng)中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伺候長輩的仆人,，晚輩見了,，也要表示尊敬,。譬如，鴛鴦到王熙鳳屋里去的時候,，鳳姐和賈璉都得趕緊站起來,，要給她讓座，鳳姐還叫她“鴛鴦姐姐”,。其實,，鳳姐的年齡大概要比鴛鴦大，只是為了表示對她非?？蜌舛?。表面上看，鴛鴦所享受的禮遇,，委實要高于其他的大丫鬟們,。

　　因為是賈母的貼身大丫鬟，所以,，鴛鴦的一切活動都是圍繞著賈母這個中心展開的,，她的地位、身份,、分工,，決定了她的一切都屬于賈府，屬于賈母,，沒有屬于個人的人身自由,。但在依附于賈府、依附于賈母的生活圈子里,，鴛鴦還是顯得很強勢,，很體面，甚至很威風(fēng),。譬如,，在整個劉姥姥進大觀園的第四十回里，就集中體現(xiàn)了她的風(fēng)度,、風(fēng)采和風(fēng)光,。

　　王熙鳳和鴛鴦同時發(fā)現(xiàn)了劉姥姥身上的笑星天分,，決定上演一出好戲,，逗賈母和眾人開心。這個時候,，李紈善意阻止,，遭到鴛鴦?chuàng)尠住ｘx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鳳姐兒卻知說的是劉姥姥了,，也笑說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么淘氣,，仔細(xì)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李紈是什么身份,？那是主子奶奶,，鳳姐兒尚且不敢就駁回，鴛鴦卻發(fā)話了,，跟你沒關(guān)系,，一切有我擔(dān)著呢。這口氣,，也忒大了點,。不是嗎？鴛鴦不過是一個下人,，一個丫鬟,，就敢把主子奶奶給頂回去了。更令人意外的是,，這句話一出,，李紈只好沉默了。明擺著,，鴛鴦壓過了李紈,。

　　后來寫吃飯，也可以看出來鴛鴦的不一般,。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伺候,。如今鴛鴦是不當(dāng)這差的了,，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這段描寫點明的是鴛鴦的身份,，鴛鴦雖然還是賈母的丫鬟，但已經(jīng)是不干粗活的丫鬟了,，類似于賈母的總管了,，總理賈母的一切事務(wù)。這個身份,，說低也低,，到底還是個下人；說高也高了,，因為她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賈母,。

　　再后來寫飲酒，行酒令的時候,，就更是登峰造極了,。鳳姐兒忙走至當(dāng)?shù)兀Φ溃骸凹刃辛?，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兒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nèi),，沒有站著的理?！被仡^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兵x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盅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蓖醴蛉说榷夹Φ溃骸耙欢ㄈ绱耍煨┱f來,?！边@段話其實表現(xiàn)的是賈母對鴛鴦的依賴，這種依賴一旦形成,，鴛鴦的地位就越加鞏固了,。所以，因為行令的緣故,，作為丫鬟的鴛鴦,，居然可以和主子們坐在一桌，而且可以說出“不論尊卑,，惟我是主”的話來,。

　　鴛鴦是個“家生子兒”，父母在南京為賈家看房子,，哥哥是賈母房里的買辦,，嫂子是賈母房里管漿洗的頭兒。雖然她是賈母的紅人,，但她自重自愛,，從不以此自傲，仗勢欺人,，因此深得賈府上下各色人等的好感和尊重,。她長得蜂腰削肩，鴨蛋臉,，烏油頭發(fā),，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有幾點雀斑,?？傮w上來看，瑕不掩瑜,，她的長相還是挺好的——這就難怪賈赦對她動了心思,。

　　賈赦看上她，非要納她為妾,，讓邢夫人,、鴛鴦的哥嫂來勸說她，威逼她,，但她堅決不從,，冷嘲熱諷對她嫂子說：“難怪成日間羨慕人家的丫頭做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的舅爺；我要是不得臉,，敗了時,，你們王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她鄙視賈赦的為人,，堅決拒絕給他做妾：“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p>

　　賈赦一聽鴛鴦不肯屈從,，就以斷絕她的一切生路進行威脅：“我要他不來，以后誰敢收他,？憑他嫁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兵x鴦面對這樣的威逼,，還是毫不動搖，她當(dāng)著賈母等眾人的面,，鉸發(fā)立誓：“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賈赦是何等人,？他是賈母的長子，其父賈代善爵位的承襲者,，在賈府的地位僅次于賈母,，是賈府男性中第一位的主子。鴛鴦卻敢于如此蔑視主子的“賞識”，堅決反抗主子的迫害,，這是多么的難能可貴,！賈母死后，她自知逃不出賈赦等人的手掌,，便懸梁自盡了,，不惜用生命來捍衛(wèi)自己的清白,。她雖然無法擺脫奴隸的枷鎖,，但她以死保住了自己的清白和自尊，這是任何一個權(quán)勢者都無法剝奪和玷污的,。鴛鴦雖為一介卑微丫環(huán),，卻毫不為富貴所惑，不向權(quán)勢低頭,，保住了自己冰清玉潔的身子,，其人格品行，實在可歌可泣,。因而,，她在被稱為賈府“四大丫鬟”之一的同時，還被稱為“四大烈婢”之一,。

　　無論歷史上,，還是現(xiàn)實中，很多人,，就是靠著做主子的奴仆（包括秘書或司機）漸漸強勢起來,，一步步改變自身命運，爬上高位的——這幾乎是古今中外一條成功的捷徑,。一個大家族,，其實就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縮影,，其間的生存之道,，智慧謀略，大抵也是相通的,。所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許多洋洋大觀的道理學(xué)說，都被《紅樓夢》藝術(shù)化,、形象化地詮釋解說盡了,。雖然，這些都深藏,、滲透,、表現(xiàn)在家庭瑣事、待人接物、卿卿我我,、喜怒哀樂等人情世故的情節(jié),，甚至是細(xì)節(jié)的具體描寫里，卻也閃爍著人類智慧的燦爛光芒,。

　　在《紅樓夢》里,，在曹雪芹筆下，在鴛鴦這個特定的藝術(shù)人物身上,，我們可以讀到許多通過反映人生價值,、生活感悟、藝術(shù)品位,、人性人心,、主流意識、市井文化等等的實際描寫,，所形成的實踐經(jīng)驗,、概括總結(jié)出真理真義來。

　　賈母房中丫環(huán)們的名字,，個個都體現(xiàn)了她老人家的審美意識,，鴛鴦鸚哥珍珠琥珀，以現(xiàn)在的我們看來,，是很俗的,，但也不乏樸實，叫起來順口,，還帶著幾分喜慶,。這一房里的丫環(huán)，沒有文縐縐,、酸溜溜的無病呻吟,，鴛鴦打小就沒有識文斷字的機會，沒有文化,，比起后來叫了紫鵑的鸚哥和改名襲人的珍珠這兩個姐妹,，她要“俗氣”得多，卻也“本色”得多,。

　　《紅樓夢》里一向是聲如其人,，鴛鴦?wù)f出的大多是市井俗話，歇后語一串接一串,。寶釵說鳳姐嘴里都是市井俗話,，因為不識字，少了學(xué)問的提點,，但其實俗有也俗的妙處,，市井語言自有其活潑生動的生命力。譬如，鴛鴦抗婚時賭的那個誓：“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闭嬲媸莿e開生面,，縱覽全書，只有賈寶玉對林妹妹的那個“馱碑”的誓言堪與相比,，而要論起干凈利落,，鴛鴦還要更勝一籌,。

　　因此,，和那位“九國販駱駝”的嫂子吵的那一架，必須得是鴛鴦吵起來才好看,。同樣處境,，換了襲人，也許會被氣哭然后說不出話,；如果是晴雯,，可能會暴跳如雷口不擇言；假如是麝月（怡紅院最佳辯手）,，倒是會吵得更縝密些,，不至于被情緒操控，給對方留下“當(dāng)著矮人說短話”的把柄,。只有鴛鴦,，才能把這一架吵得一瀉千里痛快淋漓：“一家子都成小老婆”，罵得漂亮,，刪繁就簡,，入木三分。同樣是丫環(huán)吵架,，芳官罵趙姨娘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的也夠潑,，但那是孩子氣的鬧，不比鴛鴦這一罵,，罵出了身為大丫環(huán)的閱歷和見識,。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見識的高低,，和識不識字是不是文盲，委實關(guān)系不大。

　　說鴛鴦俗氣,，也許有人會舉“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作為反例,。身為令官的她，那幾句“酒令大如軍令”說得頗具文采,，但這個骨牌副在當(dāng)時也不算太高雅的酒令,。身為賈母的貼身丫鬟（生活秘書），安排好上司的日常娛樂是工作內(nèi)容之一,，所以打牌行令諸多游戲,，在鴛鴦可能都是高手，并不等于她具有文化人的“藝術(shù)細(xì)胞”,。市俗不等于平庸,，能在丫環(huán)隊里拿到榮府一等高薪，擺平闔府那一干尖牙利爪的媽媽們,，鴛鴦絕對有才干,，只是她的才干是務(wù)實的而不是審美的，是被局限于她自身特定的生活圈子里的,，沒有充分施展的機遇,。

　　也就是在大觀園的這次酒筵上，鴛鴦,、鳳姐,、劉姥姥完成了包袱不斷的即興喜劇段子，提議拿劉姥姥當(dāng)“篾片”的是鴛鴦,，與她合謀的是鳳姐,，通透的劉姥姥，未必不知自己被當(dāng)成了取樂的對象,，卻也欣然配合,。鴛鴦鳳姐是在踐踏劉姥姥的尊嚴(yán)嗎？劉姥姥是為了打秋風(fēng)脅肩諂笑嗎,？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來看,，似乎確實如此。取悅賈母的這場表演,，不怎么風(fēng)雅,，也不高尚。但不妨把書往后翻幾頁,，看看謝幕之后鴛鴦鳳姐等人是怎么和劉姥姥相處的,，你會發(fā)現(xiàn)，比起那些不諳世事的公子小姐們施舍下來的高冷同情,，她倆（也包括賈母）在對待這位“母蝗蟲”的體恤中,，的確包含了更多的平等意識和人情之美,。

　　因為，她們和劉姥姥有著某種可以共通的氣質(zhì),，都是“心有靈犀”之人,。那是在洞明世事之后，拋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矯情,，只剩下為了生活而生活的技巧和本心,。同樣的表現(xiàn)是在撞破司棋幽會的那一次，鴛鴦的道德觀不會超前于那個時代,，所以對司棋的行為,，她不可能認(rèn)同更不會支持，但她給予這位姐妹的,，卻是曲盡人情的體貼,。她不是糾結(jié)在那些封建理念中的人，對她來說,，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實實在在的生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但你如果以為一個實際的人,，就是沒有底線,，會做事不擇手段,，就沒有志向沒有風(fēng)骨了,，那未免會把人生看得過于簡單了。其實,，為什么而活,，與一個人的身份地位、人格情操,、思想境界的高低是兩碼事,。鴛鴦可以算是《紅樓夢》里最出色的丫環(huán)之一了，但她身上卻沒有丫環(huán)氣,。當(dāng)然晴雯也沒有,，那是因為她壓根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與小姐一般的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來看待的；襲人倒是個當(dāng)丫環(huán)盡善盡美的典型,，完美到把丫環(huán)活成了人生的全部,。鴛鴦與她們的不同就在于，她無可挑剔地完成了丫環(huán)的本職工作,，但對她來說這只是份工作而已,，自己的心從未被這個身份所束縛，所羈絆,。她沒有作為下人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慨嘆而悲戚難過,；也沒有因自己是“高等奴才”，而忘乎所以,，媚上凌下,。

　　邢夫人說鴛鴦“素日志大心高”“金子終得金子換”，所以,，她才被自己的老公賈赦看中,。鴛鴦心高志大不錯，但她的志向還真不是當(dāng)姨娘,，別說不當(dāng)賈赦的姨娘,，賈璉寶玉的她都不想當(dāng)。鴛鴦?wù)鏇]有想當(dāng)姨娘的打算,，她把當(dāng)姨娘的下場看得很清楚,，因此既不慕那份虛榮，也不愿受那份委屈,。拒婚時賭咒發(fā)誓說,，別說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自己都絕無想頭,，這不只是被賈赦擠兌出來的激憤語言,，而是她的真心話。

　　鴛鴦是賈府的“家生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的人生就是到了婚嫁年齡由主子做主配個小廝，生兒育女,，平淡終老,。憑著老太太對她的看重，或能求個恩典,，在有限的可能中選個盡可能好些的姻緣,。賈府的奴才，日子經(jīng)營好了,，也有像賴家一樣的,，成為奴仆中的“新貴”，那也許是最理想的未來了,。鴛鴦對生活的期許一直是本分的,，沒有更高的奢望，但很無奈,，遇上個色鬼老爺賈赦,，命運就只能向著最差的方向走了。

　　“誓絕鴛鴦偶”是鴛鴦?chuàng)?dāng)主角的一段情節(jié),，是她在全書中最精彩的表現(xiàn),，也是她命運的最后結(jié)局,。這個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平時這個周全大方溫暖可親的大丫環(huán),，竟然有如此絕然的堅持,。面對這樣的事情，軟弱點,，虛榮些,，也便低頭了；或者隱忍些,，求老太太趁著還健在,，替自己的終身大事做個主，一嫁了之,，以賈母之威強行打消賈赦的念頭,，也許事情還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然而她卻敢當(dāng)眾抗婚,，這就將自己本已無多的退路全給封死了,；或者說，在做出這個舉動時,，鴛鴦根本沒想過留下退路這回事,。她雖然活得實際，但牛不喝水也別想強按頭,，雖然身為丫環(huán),，命運不由自主，但她寧死也不能任由強權(quán)們搓扁揉圓,，而做出讓步,，委曲求全——這才是鴛鴦?wù)嬲男母咧敬螅蔷褪?，她不想做的事，誰也強迫不了,。

　　鴛鴦的故事至此已是結(jié)局了,。經(jīng)過了抗婚這一樁，前方留給她的也只有死或出家兩條路可走了,，在賈赦的淫威下,，甚至連出家的路子也被堵死了?！都t樓夢》里的女兒們大都是入了薄命司的,，無論你清醒還是執(zhí)迷，掙扎還是放棄,?？上Я诉@么一個美麗,、美好的女子，注定一生與婚姻無緣,，與愛情無涉,，卻偏偏被賈母起了個“鴛鴦”這么個名字，造化真是捉弄人呀,！鴛鴦之死,，是那個黑暗的社會、吃人的時代欠下的又一筆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