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東海之濱的我,，一直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海,，與大海接觸最近的距離，是高二時學校組織去寧波北侖港參觀,，彼時天下著點小雨,，翻騰的海水是混沌不清的，看了很不爽,。

看海的機會又來了,，這次來得很突然，是意外驚喜,。當時在杭州自費讀醫(yī)的我,，正好學校放寒假，閑在老家,，聽到了征兵的消息,，是朝夕與大海為伴的軍兵種?！靶胁恍形叶嫉迷囋?！”于是背著父母報名參加體檢，過程意外地順利,，初檢復(fù)檢都通過,，順利取得了與大海為伍的資格證。

胸戴大紅花,，在“噼哩叭啦”的鞭炮聲中,，村支書率領(lǐng)一幫鄉(xiāng)親們敲鑼打鼓送我到村口。當接兵指導(dǎo)員和班長指揮我們上了兵員接送專列,，軍列緩緩啟動駛離家鄉(xiāng)這座幸福城之際,，窗外送行的人們早已抽泣聲一片。出發(fā)前有同學來送站,，我高興,，雖然初衷是送一起入伍的同班同學榮，但意外撞見了我,，也就順水推舟一道送了,。還有同村的軍，他女友悲悲戚戚地過來送站，巧了,，我都熟,，于是又沾光。那時父親正好出差去了未回,，但列車開動之際,，我突然望見父親急匆匆地沿月臺跑來，我將身子探出車窗外,，朝父親揮揮手，直至他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父親是一名六四年的老兵,，他懂得這樣的分別是再正常不過。返身坐下,，望著身邊眼睛仍然紅腫著的榮和軍等戰(zhàn)友們,，我搖搖頭，覺得真是兒女情長,。在抖動的列車上,，我掏出日記本寫道：今天是三月二十三日，春天,，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車輪啟動，心也驛動,，大海我來了……

新兵連六個月,，是淬火加鋼式的，學習隊列和專業(yè),，簡單,、速效，伴隨苦澀,，我們年輕的心也如同與營區(qū)一箭之遙的那湖泊,，時而平靜如鏡，時而又風起浪涌,。在我們走后第二年,，那湖終究按捺不住躁動，瘋了似地擊垮了大堤,，咆哮著沖進了一座座營房……

 是水兵,，就要與大海親吻。從新兵連分配下部隊,，我所在的船正好進廠大修,，敲銹、刮油漆,、刷油漆,、摸管道成了主旋律,。待到第二年的春暖花開，船修好了,，重新煥發(fā)了雄姿,，在補足油、水,、米,、菜后，隨著汽笛一聲長鳴,，駛離了碼頭,。

 出海，多么愉快的一件事,。我跑到后甲板,，后桅桿上鮮艷的海軍軍旗迎風招展，螺旋槳不斷向后攪騰出浪花,，遠處的礁石在潮水的涌動中上下起伏,，一群海鷗在追逐嬉鬧，偶爾望見數(shù)條小魚從海面上一躍而起,，滑翔數(shù)秒,，又落入海中。很享受這一幕,，我在暖暖的海風中陶醉了,。大白天，那些老一點的兵都早早地上床休息了,，只有我們這些新同志擠在后甲板看稀奇,。隨著船的遠離，海水的顏色由黃濁變綠,，由綠變淡藍,、深藍，至公海已是藍得發(fā)黑了,?！按蠛０」枢l(xiāng)，是我生長的地方……”有人一時興起,，大聲唱了起來,。粗獷的歌聲引得海鷗尖聲驚叫，朝中間桅桿頂處飛去,，飛成了一個個小標點,。蔚藍的穹頂之下，我們這艘艦船在遼闊的海面上恣意航行，間或掠過一艘艘飄著國旗的小漁船,，我們都會像遇到親人般地互相招手致意,。

晚飯時我有了反應(yīng)，碰不得肉,，油膩點的菜都不敢吃,，船艙過道里散發(fā)出來的悶熱氣息夾雜著油煙味讓人陣陣反胃。夜晚十點,，輪我當值,，班長說起風了要小心。小心翼翼地下到機艙,，感到里面燥熱難耐,，兩臺老舊的柴油機發(fā)出的轟鳴聲震耳欲聾，我取出筆和登記本,，踉踉蹌蹌地走向儀表盤，一一記錄著水溫油溫,。船像喝多了酒,，無規(guī)律地搖晃著，我盯著機艙里的搖擺刻度：10度,，20度,，30度。橫搖,、縱擺,、前后來回顛……突然一股惡心涌上喉嚨，我跑向垃圾桶,，蹲下來嘔吐,，一陣又一陣的反胃，不只是晚飯,，中飯,、早飯，能吐的都吐了,，最后吐的是苦膽水,。班長在一旁看著我這囧樣，安慰說第一次出遠海交公糧是正?，F(xiàn)象,，新同志大都要過這道坎。他在船上多年,，已練就了不暈船的本事,，人家連青菜都咽不下時，班長卻能連吃兩塊大排，他說吃了肉才有力氣干活,，令人好生羨慕,。那大排可是炊事班用小火慢燉至熟爛的，加了八角,、桂皮,、香葉，以湯汁稠濃,、肉皮發(fā)紅發(fā)亮為標準,，特別是那肥肉酥爛有味，入口即化,?？上看纬龊Ｎ叶疾桓页匀猓贡阋肆四切┎粫灤膽?zhàn)友,。

船在風浪中頑強地行進著,，大清早起來，我支撐著去吃了點東西,，不然胃里什么也沒有,，沒東西可吐會更糟糕。勉強吃了幾口后,，我從后甲板跌跌撞撞地往艙室回走,，看到伙房燒菜的大鍋，那木頭做的鍋蓋被掀掉在地上來回地滾,，炊事班輪值的同志一臉蒼白,，費力地追著，我進去幫他按住鍋蓋,，用水沖洗干凈原位放好,。他道謝，說已吐得七縈八素,，還要掙扎著起來做飯洗鍋碗,，他知道大伙都在努力堅持著，不好意思讓大家吃苦還餓肚子,。他許諾靠碼頭后做包子時會多分我兩個吃吃,。嗯嗯，那時最愛吃艦艇上做的包子,，炊事班自己弄的肉餡,，絞了生姜在里面，還有蔥花,，加上恰到好處的生抽,，發(fā)得正好的面,。炊事班的人都是巧手，褶子捏得像花骨朵一般好看,，出鍋時包子白里透著面粉原始的黃,，香氣撲鼻。我咽了咽口水,，心想等靠岸時再說吧,。炊事班的人員素質(zhì)都要求高的，只有積極上進的人才能進入炊事班工作,，若監(jiān)守自盜,，弄個小灶養(yǎng)肥了自己這影響可不太好。第三年兵時,，我堅決要求去炊事班鍛煉,，體會到了另一番艱辛。出海時人家可以躺著休整,，我卻在冰庫里費力地砍著一塊塊的肉,；蔬菜保存不易，每天要摘撿發(fā)黃的菜葉,，想方設(shè)法保證每頓有個素的,；端著大盆去米艙取米要下舷梯，有次船一晃腳下一滑,，我一咕嚕從頂上直溜到底，船上設(shè)施基本是鐵做的,，以血肉之軀去碰撞可想而知,，反正一時半會沒人看到，索性在那艙底孤獨地躺上半天才爬得起來……

我號稱自小是水里泡大的,，小時常光著屁股游到江中爬上運煤的拖船或借助水勢運毛竹的筏上,；還喜歡約一幫伙伴跳上泊在岸邊的木船，用腳來回使力擺大船,，搖擺幅度越大越感到驚險刺激,，幸運的話能把大魚激得蹦到船艙里來湊熱鬧。那時候出行坐慣了江里充當交通工具的汽油船,，也搶過大人的櫓學著搖船至五里開外的鎮(zhèn)上趕集,，也沒有暈過一次船?？扇缃?，在這茫茫的大海，在這艘?guī)浊嵵氐拇蟠?，我卻暈得有了跳海的沖動,。當然跳海的說辭只是用來娛樂大眾的,，在船上不只我一人會這樣窮嚷嚷，但每當天色微明,，靠著欄桿遠眺從海天一線處噴薄而出的太陽,，我會感到無比震撼，覺得天地人世間如此這般的壯觀美好,。

老呆在艙室睡覺頭會發(fā)脹,，要適當活動一下筋骨，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有次我沿右舷向甲板走去時,，突然一個大浪劈空襲來，嘩地一聲巨響全砸在了船上,。猝不及防中我被野蠻的浪打了一個趔趄,，全身濕透。只好狼狽地逃回艙室,，取了干凈衣服,，再去手搖泵那搖水擦洗。出海期間全船嚴控用水,，只準一點點地用手搖泵取水,。被海水打濕是家常便飯，那衣服若不及時清洗,，一會兒就能泛出白跡來,，用舌舔一舔，咸咸的,。

船上的住艙是上下鋪式的,，左右對稱，我們班有八人,，正好住滿一個艙室,。艙室并不大，十來平米左右,，靠舷一側(cè)開有兩個小窗口,，圓圓的，厚實的玻璃,，平時打開通風,，出海時關(guān)閉以防海水進來。挨窗口底下有一張長方形桌子,，用來放茶杯或開班務(wù)會時用,。床窄窄的，僅夠一人翻個身的寬,。我喜歡上鋪,，因為上鋪干凈,。下鋪起居方便，但來串門的都拿下鋪當座位,，不管屁股上有沒有油污就大咧咧坐上來,。夏天涼席還好說，冬天白床單就苦了,，得常常換洗,。班里有位老兵叫林的，就喜歡睡上鋪,，而且還挑靠門這頭的床,，因為有豎立著的衣柜遮擋，頭朝里面躺下,，那個角落便是他的一人世界,。林是寧波人，頭腦靈光,，是船上的圍棋高手,，自身專業(yè)技術(shù)過硬。但唯一遺憾的是暈船太厲害,，所謂船不動他動,，船動他不動。只要一出海,，他就一頭扎進那個陰暗的角落里躺著,，從不去甲板上溜溜。一天輪值兩次,，一次兩小時,，他會掙扎著下去值班，其他時間下不了床,，餓了渴了,，床頭上有事先準備好的餅干,、梨等干糧水果,，不敢吃多，只吃一兩塊餅干或啃一口蘋果來維持著生命代謝,。我是新同志,，同情他，想獻點殷勤,，常會問他需不需要什么,，他總是搖搖頭，連回我話的力氣都沒有,。但一遇到機器故障,，他會立馬翻身下床,，和班長一起帶著我們左右搗鼓，只有那時他好像恢復(fù)了精神,，借助一柄長長的螺絲刀用耳朵貼在轟鳴的機器上來回反復(fù)地聽,，擰螺栓換零件全身是勁，風浪再大也毫不在乎,，直到故障排除,，才又重新癱倒在床上。出海其實并不愉悅,，因為會暈船,，有的人一暈就貫穿整個航行過程，直到靠了岸整個人還會像踩棉花似的有一兩天適應(yīng)期,。傳說生姜片用膏藥貼在肚臍眼上能預(yù)防,，我試了幾次都無效，看來傳說的東西都是信不得的,。同年兵有個福建的叫順子,，漁民出身，大冬天的也喜歡光腳趿著拖鞋在各艙室間來回晃,，為此被值勤的干部點名批了好幾次,，他卻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老油條一個,。他不暈船,，出海時風浪越大，他笑得越開心,，還會唧呱唧呱地唱我們聽不懂的歌,。當我們對著幾盤菜愁眉苦臉，米飯一粒粒數(shù)著往嘴里塞時,，他卻把大家不要吃的肉菜扒拉到他碗里,，三口兩口，一掃而光,，然后抹一下油膩膩讓人惡心的嘴,，在大家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哼著《愛拼才會贏》回艙室休息去了,。

大海是無風三尺浪,，船在茫茫的大海中就像是一片樹葉，隨波逐流,。不,，是一把尖刀在來回穿梭著，壓著涌乘風破浪,。夜深人靜,，白天睡夠了,，有時我會走上駕駛艙，去高處觀望,，此時黑黝黝的天空與翻涌的大海融為一體,，四周都是星星點點的漁火。船長間或下個指令,，讓舵手修正航向,，舵手總要重復(fù)一遍船長的指令，表示已執(zhí)行完畢,。船艏一會高高昂起,，一會又跌入谷底，犁開海面時會向兩邊激蕩起白色浪花,，恍惚中感覺是在星際中遨游,。很多時候，在夜深人靜時,，我都有這種恍惚感,，站在甲板抬頭望天，會感覺不是在人間,，天上那快速穿行的云,，仿佛也要把我?guī)ヒ粯樱畷r整個人飄浮起來,，一陣頭暈?zāi)垦Ｖ?，急忙回艙室躺下，才如回到地面般的踏實平靜,。

有些事常陰差陽錯,，我會在不經(jīng)意中選擇自己的路。新兵連剛分入船時,，問我什么專業(yè)該哪個班,，我回答是主機班，事實上應(yīng)去副機班,，那時不懂這個理,，就弄岔了。好在原理相通,，人也不是太笨,，不會的都能慢慢學,?？擅慨斘腋嚅L一身油污的從機艙鉆出來時，看著副機班干干凈凈悠閑地坐在艙室聊天,，我就有點不是滋味,。副機是用來發(fā)電的,，與碩大笨重的兩臺主機相比，那幾臺副機顯得格外小巧玲瓏,。當然,，主機是船的心臟，主機一故障,，就如同人的心臟停搏,，會失去生命力。遇船錨泊和靠碼頭需要發(fā)電時,，我們主機班的同志就會協(xié)同副機班參與大值更,。副機班人手少些，休息的艙室和工作的機艙都緊挨著的,，因此兩個班相處也挺融洽,。副機班有個叫華的，我與他走得近,，他長得白白的,，很英俊，工作之余常會與我們搶掃把去甲板搞衛(wèi)生,。我倆是同一時間入黨的,，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當著全體黨員的面宣讀著入黨志愿的場景，我能感覺到他和我一樣激動,，聲音是一樣在顫抖,。他江西人，因為惺惺相惜,，我常親切地喊他華老表,，在機艙里練啞鈴、做俯臥撐,，我常與他陪練,，結(jié)果他的身體越練越棒，我卻瘦骨如初,。他很喜歡唱歌,，快樂自信，在艙室的中間過道,，常?；厥幹堑统炼鴰Т判缘母瑁寒敶河觑h呀飄的飄在，你滴也滴不完的發(fā)梢……這時,，我常常會放下手中的書本,，凝神細聽。后來我考上了軍校，而他四年后離開了這艘船退伍回了老家,，自此失了音訊,。再后來我輾轉(zhuǎn)去了舟山工作，巧遇他的一個同鄉(xiāng),，告之華因為得了肝病早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聽了心里很痛，耳邊響起他常唱的那首歌：當春雨飄呀飄的飄在……這是一個我們無法預(yù)知的世界,，也許下一場春雨飄起,，我們不知會遇到什么事，身在何方了,。只有不辜負當下,，好好把握今天。

大海有時也會難得地安靜下來,，等風平浪靜,，同志們從艙室走出來，圍坐在翠綠的后甲板上,，聽著螺旋槳擊打著浪花的聲音,，望著湛藍的天空，看海鷗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我們就會忘了種種的不快,，體會著與大海搏斗的苦與樂，心中油然生出萬丈豪情來,。

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個晝夜的航行后,，船終于返航了。大掃除部署,，所有人齊動手把甲板沖洗得干干凈凈,，船艙整理得一塵不染，被子重新疊成了豆腐塊,。站坡,，除值勤人員，全體人員服裝整齊在甲板船舷處列隊,。軍港,，張開它寬大的懷抱歡迎著遠航歸來一身疲憊的我們。此時此刻,，我喜歡看到帥氣的信號兵唰唰地用手上的燈光和旗幟與岸邊高高的信號塔無聲的語言交流,；我喜歡看著順子這幫孔武有力的帆纜兵將手中的纜繩牽引線在身邊甩過數(shù)圈后，借著慣性猛地擲向十多米開外的碼頭處,，又準又遠,；我喜歡聽到船長用堅決果斷的聲音，透過擴音器下達著操船口令，只稍稍用了三四個口令,，船便穩(wěn)穩(wěn)地靠向碼頭；還有還有,，那些老早就等候在碼頭迎接的,，抱著孩子的軍嫂們……

船靠碼頭，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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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田間小路,。漫步在田間的小路,，沒有華麗的色調(diào)，只有泥土的氣息,，和那首在晚風中蕩漾的鄉(xiāng)居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