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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寫名勝:李白與崔顥的競技

 金錢河南山牧童 2020-03-16


三聯(lián)書店三聯(lián)書情  今天

以下文章來源于三聯(lián)學術(shù)通訊 ,,作者商偉

『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坐落在武昌長江岸邊的黃鶴樓因唐代詩人崔顥的《黃鶴樓》詩而家喻戶曉。詩人登臨故人離去后的空蕩高樓,,遠眺“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的江邊美景,心生“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鄉(xiāng)愁,。這首吊古懷鄉(xiāng)的七言律詩被歷代奉為即景生情、興發(fā)感動的杰作,,即便如李白這樣的大詩人也以它為標靶,,屢次發(fā)起詩藝上的挑戰(zhàn)。

*文章節(jié)選自《題寫名勝》(商偉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20-1)第一章及第四章,,內(nèi)容有刪節(jié),,小標題為另加,轉(zhuǎn)載自三聯(lián)學術(shù)通訊(idsdx_bulletin


文|商偉

  李白與崔顥的競技

首先來讀一下李白(701—762)的《登金陵鳳凰臺》這首詩: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關(guān)于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有不同的說法。通常認為是作于李白的晚年,,即761 年,,也就是他過世的前一年。那時安史之亂尚未平息,,政局依舊動蕩,。所以最后一聯(lián)的浮云蔽日,長安不見,,從這個角度來看,,就不只是一個眼前看到的風景,還是一個隱喻,,暗含了對時局的憂慮,,也表達了故國長安之思。另一個說法是這首詩寫于李白744 年遭讒言,,被賜金還山之后,,具體的寫作時間大致是747 年。在這個語境里,,浮云蔽日的政治寓意,,也不難理解,甚至更為恰當,,因為它出自漢代陸賈的《新語》:“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障日月也,?!笨雌饋磉€是747 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這首詩關(guān)注的核心,,在于名與物,,或名與實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在詩人的視覺觀照當中,,就變成了見與不見,、有與空、今與昔之間的一系列對照,。

提起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大家馬上就會想到崔顥的《黃鶴樓》,并且把它們對照起來讀,。以下就是《黃鶴樓》詩后世通行的一個版本: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 704754 這首詩大致作于開元十一年(723)及第前后,一說作于晚年,,但因為收錄在截止于天寶三載(744)的《國秀集》中,,其早于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自是毋庸置辯的,。與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相似,,崔顥的這首《黃鶴樓》也正是在名與實、見與不見之間展開的,,尤其是開頭的兩聯(lián)凸顯了當下“此地空余黃鶴樓”和“白云千載空悠悠”的“空”的狀態(tài),。一個“空”字重復(fù)使用了兩次,后一次寫昔人乘黃鶴而去,,唯見白云留下一片空白,,仿佛千載不變,綿延至今,;前一次寫黃鶴樓一旦失去了黃鶴,,便徒有其名。這兩個“空”字,,都暗示著闕失,,目中所見,唯有黃鶴樓被黃鶴遺留在身后,,永遠見證它的離去和缺席,。而眼前的白云跨越時空,綿延今古,,也反襯出名與物,、當下與過去之間難以克服的距離。

從詩中營造的氛圍和內(nèi)在的情感氣質(zhì)來看,,《登金陵鳳凰臺》與《黃鶴樓》相比,,有明顯的差別。李白沒有接著發(fā)揮《黃鶴樓》的日暮鄉(xiāng)愁和人生歸宿的主題,,而是把長安變成了向往的所在,,以浮云蔽日的象喻改寫日暮思鄉(xiāng)的聯(lián)想,從而暗示了對政治與時局的關(guān)切和隱憂,。這與詩的第二聯(lián)“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引入人世變遷與朝代陵替的歷史維度,,也是前后一貫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李白在《登金陵鳳凰臺》中對崔顥《黃鶴樓》所做的這些改變無論多么顯而易見,,卻又都是替換性的,也就是在一個現(xiàn)成的模板中,,對其中的一些意象做了延伸性的替代——“白云”變成了“浮云”,,“長安”替代了“鄉(xiāng)關(guān)”,更不用說在“黃鶴”的位置上我們看到了“鳳凰”,。同樣不難看到的是,,李白也在有意回應(yīng)《黃鶴樓》的母題和句式:他像崔顥那樣,在名實,、有無,,以及見與不見之間,大做文章,。而從“黃鶴”到“鳳凰”,,名稱雖然變了,詩歌語言的基本模式卻仍在重復(fù),,就連《黃鶴樓》的韻腳也保留不變,。

的確,盡管《登金陵鳳凰臺》用鳳凰替換了黃鶴,,但卻搬用了《黃鶴樓》的韻腳和句式結(jié)構(gòu)——名實之別不只構(gòu)成了這兩首詩的共同主題,,也在《登金陵鳳凰臺》的寫作實踐中,獲得了一次新的演繹,。但李白不僅僅在模仿崔顥,,還要與他競爭。所以,,他沒有亦步亦趨地去復(fù)制原作的格式,,而是對它加以變奏和改寫,仿佛是為了證明,,即便是同一個寫法,,他也能有所改進,,甚至可以把原作比下去,。《黃鶴樓》曰:“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span>這頭兩聯(lián)中,,三次重復(fù)黃鶴,已堪稱絕唱,。李白寫的是同樣的意思,,但只用了一聯(lián)兩句就做到了。他首先把主語位置上的“昔人”給取消掉了,。鳳凰原本逍遙自在,,無論來去,皆與人無關(guān),。這樣便有了“鳳凰臺上鳳凰游”這一句,。第二句的“鳳去臺空江自流”,等于是《黃鶴樓》的頭兩聯(lián)四句疊加在一起,,壓縮改寫成一句,。但壓縮歸壓縮,卻一點兒不妨礙李白在這一聯(lián)的兩句中,,連續(xù)重復(fù)了三遍“鳳凰”(包括一次簡稱為“鳳”),。這是一個競技斗巧的高難度動作,但聽上去卻如此輕松,,仿佛脫口而出,,得來全不費工夫。令人在錯愕之余,,不由得擊掌稱快,!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關(guān)于李白的這首《登金陵鳳凰臺》,,還有一些傳聞,,在現(xiàn)存的文獻中,最早見于北宋的記載,。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該聞錄》云: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庇麛M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凰臺》詩,。

李白明知黃鶴樓上已經(jīng)署上了崔顥的大名,,在此攻城拔寨,已近于徒勞,,于是就換了一處戰(zhàn)場,,到金陵鳳凰臺上接著上演這場競爭的游戲?!盾嫦獫O隱叢話》約作于南宋高宗年間(1127—1162),,李,、崔競爭說,自此大熾,,被反復(fù)援引轉(zhuǎn)述,。無論此類“本事”敘述是否可靠,有一點無可否認:對于后世的詩人來說,,李白黃鶴樓擱筆的確成了文壇的一段逸事佳話,,也變成了他們題寫黃鶴樓的起因和動機之一。

李白與崔顥去競爭,,絕不是什么無可理喻的奇思異想,,更不是屈尊俯就,降格以求,。恰恰相反,,他在挑戰(zhàn)當時詩壇上一位眾望所歸的領(lǐng)袖人物。而《黃鶴樓》又正是崔顥為人公認的代表作——它被收進了唐,、五代的四種唐詩選本,,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都為崔顥帶來了巨大的聲譽,堪稱詩歌史上的一個奇跡,。李白的《蜀道難》在當時也頗受歡迎,,但還是沒法兒跟《黃鶴樓》比。他的《登金陵鳳凰臺》更是不見于任何一種現(xiàn)存的唐人當代詩選,。

這場以詩角逐的競賽,,是圍繞名勝書寫而展開的。而這正是我們討論的中心問題,。所謂名勝之地,,通常由歷史遺跡或紀念性的地標建筑構(gòu)成,是可以在地理空間中確定下來的一個地點(topos),,但它同時又是一個供人書寫和議論的題目或話題(topic),。中國歷史上的名勝之地,既是物質(zhì)的存在,,又是書寫的產(chǎn)物——書寫賦予它以意義,,也規(guī)定了觀照和呈現(xiàn)它的方式。它被文本化了,,而且通過歷代的文字題詠和評論,,形成了自身的歷史。這一文本化的名勝建構(gòu)與名勝之地的歷史平行交叉,,并且從根本上塑造了人們心目中的名勝形象,,但并不依賴于名勝古跡的物質(zhì)實體而存在,。訪尋或登覽一處名勝古跡,,就是接受一次題寫的邀請,,而題寫又意味著加入前人的同題書寫的文字系列,與他們進行想象中的對話,。名勝的話題因此具有了自我衍生和自我再生產(chǎn)的能力,。

詩人通過詩文的寫作,打造了一個文本化的詩國勝地,。他因此超越歷史,,將此處風景名勝和歷史勝跡一勞永逸地歸在了自己名下:一旦說到黃鶴樓,崔顥根本不需要像買山者那樣,,“消前人之姓氏,,而代以己名”。他以詩歌題寫的方式,,順理成章地將它“占”了下來,,“據(jù)”為己有。黃鶴樓因此被稱作“崔氏樓”,,而鳳凰臺則非李白莫屬了,。

于是,每一處名勝和有可能成為名勝的所在,,都變成了詩人競技角逐的戰(zhàn)場,,爭取在上面永久性地簽上自己的名字。而名勝的版圖又同時構(gòu)成了詩壇的版圖:占據(jù)了名勝的詩人被寫進了當代文學的景觀,,從而在詩壇上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在他們的身后,后來者以詩的形式向他們致意,,或者感慨自己的遲到或“余生也晚矣”,,在這個地點和題目上,“后之詩人不復(fù)措詞矣”,!

值得說明的是,,以一首詩占據(jù)一處名勝,還有一句重要的潛臺詞,,也就是意味著詩人一次性地完成和窮盡了對它的書寫,,并以這種方式影響或制約了后人對它的觀照與感受。就一處具體的名勝而言,,這首詩就是它的奠基之作,;從后來者的角度看,又是一個難以逾越的先例,。然而,,它之所以成為奠基之作和難以逾越的先例,并不是因為作者個人的“獨創(chuàng)性”,而是因為他處在一個相對優(yōu)先的時間位置上:在沒有或很少先例的情況下,,他興發(fā)感動,,寫下了彼時彼地的所見所感。而人同此心,,心同此感,,這樣的詩篇于是便具有了超越作者個人之上的“普遍性”的品格,因為它寫出了每一位親臨此地者的印象與觀感,,也令每一位讀者點頭稱是,。關(guān)于即景詩的傳統(tǒng)假定在此又一次產(chǎn)生了效力。

  名勝題寫的互文風景

這樣一個關(guān)于即景詩寫作的講述言之鑿鑿,,聽上去頗能自圓其說,。但它隨即便遇上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或trans-textuality)的魔鬼。盡管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的確是出自崔顥的《黃鶴樓》,,但出處本身又有出處,,范本自己也是仿本。李白是遲到者,,固然毫無疑問,,但崔顥又何嘗不是呢?他的《黃鶴樓》之前,,已經(jīng)有了沈佺期的《龍池篇》,。清人王琦引田藝蘅(1524—?)云:

人知李白《鳳凰臺》《鸚鵡洲》出于《黃鶴樓》,,不知崔顥又出于《龍池篇》,。

《龍池篇》是初唐詩人沈佺期的作品,王琦又引了趙宧光(1559—1625)的說法,,認為崔顥還不止一次模仿這首詩:他先是寫了一首《雁門胡人歌》,,不滿意,又寫了《黃鶴樓》,,“然后直出云卿(按:沈佺期)之上,,視《龍池篇》直俚談耳?!边@一場詩歌競技,,還是崔顥笑到了最后。不過,,《雁門胡人歌》與《龍池篇》仍多有不同之處,,視為仿作未必恰當,這里暫且不論,。最早指出《黃鶴樓》祖述《龍池篇》的是宋人嚴羽:

《鶴樓》祖《龍池》而脫卸,,《鳳凰》復(fù)倚黃鶴而翩毿。《龍池》渾然不鑿,,《鶴樓》寬然有余,。《鳳臺》構(gòu)造亦新豐,。

他的看法是,,崔顥的《黃鶴樓》雖然以沈佺期的《龍池篇》為范本,,卻卓然獨立,,不受拘束。趙宧光從《詩原》中征引《龍池篇》曰:

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

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臺多氣色,,君王浮雁有光輝。

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

如趙宧光所說,與崔顥的擬作《黃鶴樓》相比,,《龍池篇》讀起來像是順口溜一類的“俚談”,。但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它同時也是一次炫技的表演,,在前兩聯(lián)中一口氣連用了四個“天”字和五個“龍”字,,而一個“龍”字,頭一行就重復(fù)了四次之多,。

到目前為止,,我都只是用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跟崔顥的《黃鶴樓》比照來讀。一旦把沈佺期的這首《龍池篇》也考慮進來,,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李白寫下《登金陵鳳凰臺》,,不僅要跟崔顥的《黃鶴樓》一比高下,甚至還追溯到了《黃鶴樓》所模仿的范本,,那就是《龍池篇》,。橫在李白心里的,并不只是一篇《黃鶴樓》而已,,他連《黃鶴樓》的范本也不肯放過,。可以這樣說,,他不僅要與崔顥較量,,還加入了崔顥的行列,一同向沈佺期叫板。

細心的讀者或許很快就可以分辨出《黃鶴樓》與《龍池篇》在句式和語法上的差異,,而且《龍池篇》也未必是登覽題寫之作,,但田藝蘅畢竟獨具慧眼。他在包括《雁門胡人歌》在內(nèi)的這四首詩中看出了一個共同的模式:

沈詩五龍二池四天,,崔詩三黃鶴二去二空二人二悠悠歷歷萋萋,,李詩三鳳二凰二臺,又三鸚鵡二江三洲二青,,四篇機杼一軸,,天錦燦然,各用疊字成章,,尤奇絕也,。

所謂“機杼一軸”指這四首詩就像是用同一架織機和同一把織梭紡織出來的錦緞那樣,有著相似的圖案紋理,,也正是所謂“各用疊字成章”,。

此說甚好,但我還想就《龍池篇》的結(jié)構(gòu)做一點補充:它在開篇頭一句便點出標題上的“龍池”,,而且陳述了龍已飛去的事實,,所謂龍池變得有名無實。接下來重復(fù)使用了龍的意象,,造成復(fù)沓徘徊的態(tài)勢,,然后放開手,讓它一飛沖天,,一去不返,。前面已經(jīng)說過,李白在模仿崔顥時,,他讀到的《黃鶴樓》有可能也正是以“昔人已乘黃鶴去”起首的,,要么就是他自己把開篇的“昔人已乘白云去”的“白云”讀成了或改成了“黃鶴”。假如是后一種情況,,我們現(xiàn)在也終于明白了:李白并非任意修改,,而是有所依據(jù)的。這個依據(jù)就是沈佺期的《龍池篇》,。

拿《登金陵鳳凰臺》和《龍池篇》對照來讀,,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它開篇的“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一聯(lián),,演繹的正是《龍池篇》首聯(lián)的上句和頷聯(lián)的下句,,即“龍池躍龍龍已飛”與“龍向天門入紫微”。李白通過重復(fù)“鳳凰”來營造徘徊不前的姿態(tài),,而首句句末的“游”既是對這一姿態(tài)的確認,,又與下一句中同一位置上的動詞“流”形成了對照,。表面看去,“流”字寫的是江水奔流不息,,實際上也暗示了鳳凰的一去不回,。相比之下,《龍池篇》的第一句就寫了龍的飛去,,但在“龍池躍龍”的意象中,,還是暗示了它曾在龍池停留。李白也在首句中寫到了鳳凰在鳳凰臺上徘徊徜徉,,而這正是來自《龍池篇》的,,因為《黃鶴樓》并無任何一處寫到黃鶴的逗留憩息。其次,,《龍池篇》從“龍已飛”到“入紫微”,,呈現(xiàn)的是同一個動作在空間中的連續(xù)展開,,缺乏意義上的推進,。而李白卻在同一聯(lián)的“鳳凰游”與“江自流”之間,造成了對比的張力,。兩相比較,,李白有模仿,也有改寫,。他沿襲了《龍池篇》和《黃鶴樓》的基本構(gòu)架,,但又志不在此,而是要在沈佺期和崔顥設(shè)置的游戲規(guī)則中,,同時擊敗他們二人,。

由此看來,名勝題寫的模式原來是可以復(fù)制的,,可以從一處挪用到另一處,,而非一次性的產(chǎn)物,也不專屬于一個固定的地點,。李白是一位競爭者和挑戰(zhàn)者,,但不是在黃鶴樓上。那一處名勝已經(jīng)被崔顥占去了,,他只能轉(zhuǎn)移到還沒人寫過的鳳凰臺上,,在那里從頭起步。但他的鳳凰臺題詩自身卻是接續(xù)著一個現(xiàn)存的題詩系列而來的,,實現(xiàn)了一次從《龍池篇》到《黃鶴樓》最后到《登金陵鳳凰臺》的三級跳,。所以,盡管從地點上說,,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是一次重新開始,,但就詩作自身來看,,卻仍舊是一個繼續(xù)。沈佺期的詩歌句式和意象組合方式,,稍加調(diào)整變動,,就從龍池移置到了黃鶴樓,又經(jīng)由李白之手,,轉(zhuǎn)移到了對鳳凰臺和鸚鵡洲的題寫,。關(guān)于另一處名勝的詩篇,就是這樣衍生出來的,。這里起決定性作用的,,并非此時此地的所見所感——盡管這說起來似乎也很重要,而且詩作本身也的確納入了這一名勝之地的某些特殊性,。但更重要的是,,它與前作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及其連續(xù)性和變異性。這就是我所說的名勝題寫的“互文風景”(intertextual landscape 或trans-textual landscape),。

在這一互文風景的背后,,是一位強力詩人與當代和前朝的詩人之間,通過題寫名勝而競爭的故事,。但也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這一故事,如何最終與布魯姆關(guān)于“強力詩人”的“影響焦慮”理論發(fā)生了分歧:盡管競爭的動機是個人的,,但結(jié)果卻不限于個人行為,,而且也超出了兩篇詩作之間的關(guān)系。值得強調(diào)的是,,李白與先行者的競爭是通過模仿來進行的,,并遵循了大致共同的規(guī)則。其結(jié)果并不是以他的作品顛覆前作或替代前作,,而是與之形成了不可分離的互文關(guān)系,,并更重要的是,最終將它們共同納入了一個共享的互文風景,。在這一互文的風景中,,共同的模式(篇章結(jié)構(gòu)和詩行句式)大于個例之間的差異,但是這一模式又因為不斷變奏改寫,,而得以豐富和擴展,,并通過從中派生出來的作品而衍生不已。

  互文與彰顯

這一古典范式如何為其自身正名呢,?它的合理性的依據(jù)究竟何在呢,?上面討論互文性時,提到了江西詩派,。在江西詩派的倡導者的視野中,,詩歌文本的互文關(guān)系顯然大于它與呈現(xiàn)對象或指涉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因此,我們只能通過參照前作而對一首詩做出解釋,。同樣,,詩人之間的角逐競爭也正是在文本的場域中展開的,與他們詩作所涉及的對象世界并無直接關(guān)系,。無疑會有人指責江西詩派本末倒置,,舍本逐末,切斷了文學寫作的生活之源,,但江西詩派完全可以在一個更高的宏觀層次上來演繹“文”的概念,,從而聲稱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那個世界,本身就經(jīng)過了文的洗禮,,因此也早已被“書寫”過了,。不僅人工制作的“人文”是如此,宇宙和自然界的“天文”也包括在內(nèi),,因為它們呈現(xiàn)了共同的模式(pattern),,諸如千變?nèi)f化的對稱圖案等等。因此,,“文”所編織出來的那張大網(wǎng),,鋪天蓋地,,包羅萬象,,沒有誰能置身其外。而詩人的所作所為,,無非就是在既存的文本化模式的內(nèi)部做出調(diào)整,,重新編排組合,點化置換,,創(chuàng)造出文字意義衍生變異的空間與新的可能性,。

由此看來,“互文”這一概念的優(yōu)勢正在于,,它可以從微觀與宏觀的不同角度來加以理解和應(yīng)用:在微觀的層面上,,它是一個具有操作性的技術(shù)術(shù)語,指涉文學作品之間的文本關(guān)系,,能夠落實到詩行和字,、詞的最小單位上。它所指涉的現(xiàn)象包括出處,、典故,,以及模仿、替換,、偏離和反轉(zhuǎn)等等,。就宏觀而言,,“互文”具有廣泛的覆蓋性,與“文”的概念相通,,因為我們顯然無法限于一個單篇作品來討論“文”的問題,。

上述討論將我們帶回到梁代劉勰(約465—532)所闡發(fā)的中國古典主義詩學的“彰顯”(manifestation)說,而彰顯說的核心概念正是“文”,。此說源遠流長,,到劉勰手里被發(fā)揚光大,得到了系統(tǒng)的表述,。在他看來,,“文”之為“德”,彰顯于天地萬物,,從日月山川云霞的“垂麗天之象”“鋪理地之形”,,到草木龍鳳虎豹的“藻繪呈瑞”“炳蔚凝姿”,無往而不成其為“文”的征象,??芍^“文”指的是由天地萬物所彰顯的各類圖式,這些圖式在自然界與人的世界的不同領(lǐng)域和不同層面上各自展開,,而又彼此連類呼應(yīng),,令人小中見大,一葉知秋,,看到它們共同組成的更大的圖式,。而人居于天地人三才之列,為性靈之所鐘,。因此,,文又有賴于心的參悟與言的媒介: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言因心而立,“文”因言而得到彰顯,,是為“人文”,。“人文”出于“自然之道”,,并沒有脫離“天文”而獨立存在,,而是與天文之間具備了一種內(nèi)在的同構(gòu)性,并產(chǎn)生“共振”效應(yīng),。與此同理,,天地萬物所體現(xiàn)的天文也并非外在于人文而存在,更沒有構(gòu)成人文的對象或客體,。詩歌作為人文的一部分,,正是文經(jīng)由心與言的媒介而產(chǎn)生的自內(nèi)而外的彰顯,,而不是對任何外在對象或客體世界的模仿和再現(xiàn)。換句話說,,“彰顯說”的意旨,,正在于將文視為世界的征象,而非對世界的描摹,。以此而論,,彰顯說完全不同于歐洲古典主義的模仿說或再現(xiàn)說。

彰顯說令人不得不重審即景詩的真正含義,。如果把題寫名勝的唐詩放在一起來考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占據(jù)了一處名勝之地的詩篇,,未必具有前所未有的獨特性,。不僅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之前有崔顥的《黃鶴樓》,而且《黃鶴樓》之前還有沈佺期的《龍池篇》,。李白在模擬和改寫《黃鶴樓》的同時,,也揭示了后者的來歷與出處,并因此瓦解了關(guān)于它的神話,。這首被公認為定義了黃鶴樓的詩篇,,不過是互文風景的一部分,與黃鶴樓之間并不存在無可替代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從這個意義上說,,崔顥與李白一樣,都是遲到者,。說到唐代的互文風景,,初唐詩人王勃(650—676)的《滕王閣》似乎早就擬好了一張總的藍本。乍看上去,,崔顥和李白的登臨之作,與《滕王閣》的篇章結(jié)構(gòu)都判然不同,,但稍加審視,,就不難看到它們?nèi)绾喂餐堇[了《滕王閣》在今與昔、見與不見的時空關(guān)系中所展開的感知結(jié)構(gòu),。這一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既彰顯于景物的圖像關(guān)系之中,,也轉(zhuǎn)化為詩歌自身的語言模式。這些登覽之作不僅通常同押“侯”韻,,在意象的安排與對比上,,也打上了《滕王閣》的烙印: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別的暫且不說,,僅以詩人在滕王閣上撫今追昔的感嘆為例:“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span>盡管此時距離滕王建閣的時間并不久遠,他當年“佩玉鳴鑾”的歌舞場面畢竟風流云散,。而這一聯(lián)的意象組合豈不正預(yù)示了黃鶴樓前的“白云千載空悠悠”嗎,?互文的名勝風景是可以移動的風景,它的基本修辭手法,,就是詩歌意象的“延伸性的替換”──在時間上向過去延伸,,在空間上做相關(guān)性的意象替代。如前所述,這些初盛唐詩作所關(guān)注的恰恰是名與實的無法統(tǒng)一:名勝樓臺的名稱被抽空了具體所指的特殊性,,從而變成了一個飄浮的能指符號,。無論具體的情境如何千差萬別,也無關(guān)登覽與否,,所有題寫名勝的詩人,都生活在互文關(guān)系所結(jié)成的這同一張意義網(wǎng)絡(luò)之中,。他們在其中見所見而來,,聞所聞而去。正是: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檻外長江空自流,。

題寫名勝:從黃鶴樓到鳳凰臺

商偉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20-1

ISBN9787108067012 定價: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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