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女靜靜地坐在梳妝臺前,，一襲羽衣欺霜勝雪，如白蓮花般,，不染一絲塵埃,。

銅鏡里好看的臉蛋兒，鐘天地之靈秀,，讓人看上一眼,，便再不愿舍得移開眼睛。

閨門虛掩著,，吱呀一聲響起,，走進(jìn)來一位華袍婦女,，對著嬌女淡淡道，“時間到了,?！?/span>

嬌女微點(diǎn)臻首,，鏡子里女子的動作與她如出一轍,。她能掌控得了自己，卻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yùn),。

那是一個雪夜,，鵝毛大雪將嬌女藏沒在天地，瑟瑟發(fā)抖的身體震得雪花簌簌落下,；寒風(fēng)像是永不休止,，劫走她心靈僅有的一絲溫暖。

正是這位華袍婦女,，將遺棄在荒郊雪夜中的嬌女,，撿了回來，那年嬌女七歲,，如今想來,，已有十年光景了。

收回思緒,，嬌女施施然起身,，順著紅姨腳步，走出閨房,，來到二樓門口,，忽然停下腳步，“紅姨,，你答應(yīng)過我,，不要忘記?！?/span>

華袍婦女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回應(yīng)。

嬌女走進(jìn)二樓大廳,，樓下人群合掌叫好起哄,，一時間人聲鼎沸。她眉頭緊鎖,，權(quán)當(dāng)充耳不聞,，閉眼默念，再賺足一萬兩,，便可恢復(fù)自由身,，也算是還了紅姨養(yǎng)育之恩,。

拋開感情用事，理智總是明智之舉,，在這紅塵火坑中,，理智不知救了多少次嬌女。

“奴家嬌女,，素琴陋音,，還望諸位公子海涵?！眿膳磔p施禮,，望著樓下讓她心生厭惡?；秀遍g,，她輕嘲一笑，都是逢場作戲,，若非自己生就這副好皮囊,，誰又會記得起？

怕是那個雪夜里,，就是自己人生還未來得及開始,，便要匆匆落幕的時候罷。

嬌女望著身前素琴,，玉手輕撫,，格外熟悉。憐我一生孤苦伶仃,，只有這素琴相伴,，忠貞不會辜負(fù)人，懂我心內(nèi)所感,。

嬌女自幼習(xí)琴,，紅姨要求格外嚴(yán)厲，她仍然記得無數(shù)個冬夜暑日,，那雙結(jié)疤又磨破的小手,，還有紅姨手里冰冷的藤條。

萬幸,，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嬌女琴藝冠絕安陽鎮(zhèn)，十八歲成為醉春樓頭牌,，慕名而來者絡(luò)繹不絕,，醉春樓一時名聲大噪。

嬌女吐氣如蘭,，閉上眼睛,，玉指輕撥,，宛如白蓮花上輕舞。多么熟悉自然,，一如提箸用膳,，閉著眼，亦能準(zhǔn)確送到口中,。

“梨花落,，春帶雨，涼風(fēng)迷癡常夜襲,；嘆古今,，情相惜,，江湖落拓總分離...”

琴音婉轉(zhuǎn)跌宕,，如人生無常；唱詞明滅飄忽,，似落英浮沉,。

每到這個時候，大廳角落里,，總有一個人,，書生打扮，合目靜靜傾聽,，手中折扇看似輕輕拍打,，卻總能準(zhǔn)確地與音律節(jié)奏合二為一。

他是如此不顯眼,，在這人群之中默默無聞,。與嬌女明媚耀人相比，有如云泥之別,。

一曲畢,，嬌女施禮退下，抬首一瞬間,，余光不經(jīng)意瞥到那處角落里,，手持折扇的書生，如閉目假寐,。

又是他,，有多少次了嬌女也不記得，看那模樣,，倒像是與她一般,，也是懂得音律之人。

醉春樓是風(fēng)花雪月之地,，來客天南地北形形色色,，時日久了,，自然會有醉酒生事的人。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都是紅姨輕車熟路掛著笑容,，大事化小處理得井井有條?？纱螖?shù)多了,，總有出紕漏的時候。

一位客人醉酒,，嚷著要嬌女陪睡,，不聽紅姨好言勸阻，拉住嬌女便要輕薄,。

就在嬌女玉容失色時,，這位手持折扇的書生擋在了她身前，雖然背影瘦削甚至顯得弱不禁風(fēng),，卻讓她覺得格外高大偉岸,。

又是他，讓嬌女在這塵世中,，雪藏冰凍的內(nèi)心,，有了一絲柔軟。

當(dāng)眾人將他們拉開時,，這位書生從地上爬起來,，頂著一對烏眼青，口鼻留著血跡,，出現(xiàn)在嬌女面前,。

英別撿起折扇，環(huán)顧一圈兒,，拍打身上泥土,，抖了抖嘴唇，許是忍著疼痛,，口齒不夠清晰地作揖道,，“英別見過嬌女小姐?！?/span>

嬌女連忙曲身還禮,，最后還是沒能忍住，掩面輕笑,，“英別公子書生模樣,，倒也有幾分男子氣概?！?/span>

這一笑,，天地黯然失色,，英別竟看癡了。良久才回過神來,，若不是臉色已經(jīng)青紅相接,，嬌女定然會發(fā)現(xiàn)，英別害羞了,。

這么說來,，英別還得謝謝那位醉酒仁兄，陰錯陽差下,，為他挽回了少許顏面,。

經(jīng)此一事，嬌女每次彈奏完畢,，總會朝那個角落點(diǎn)頭示意,，在她看來，這便是打過招呼罷,。

而英別卻異常認(rèn)真對待,，每次都要起身嚴(yán)謹(jǐn)?shù)刈饕净囟Y。他也時常作些詞曲,，供嬌女彈唱。一來二去,，便熟絡(luò)起來,。

有些人，注定有緣分,，即使見過一次,，也會覺得格外熟悉，如似曾相識般,。就像東逝去的春水,，匯入大海，而里面的魚兒,，便不會覺得生疏,。

嬌女輕笑英別學(xué)書上英雄救美，就是沒學(xué)會,，以至于落個“慘痛”下場,。

英別嘿嘿一笑，“嬌女小姐出淤泥而不染,，即使沒有我,，也會有人站出來的?！?/span>

會么,？嬌女也不清楚,，除了紅姨，英別還是第一個,。不過他說的話自己倒是挺喜歡,，出淤泥而不染。說到底,，自己還沒有好好謝過人家呢,。

其實(shí)嬌女對文人書生，還是有些抵觸的,。她見過太多這類人,，倚仗胸有三兩點(diǎn)墨，只會吟些風(fēng)花雪月之詞,，專門騙那些懵懂無知女子,。

若非因?yàn)檫@些成見，她又怎會只是點(diǎn)頭示意,，聊做打招呼呢,。說到底，還是她打心里對于英別,，有著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吧,。

可相處之下，嬌女知道,，英別與那些文人書生不同,，且不說他不會賣弄文詞輕薄女子，整日里默默坐在角落里傾聽,，就連看她的眼神,，都是清澈見底的，不帶絲毫功利,，單這一點(diǎn),，他就與那些俗人，不知拉開多少距離,。

英別自然不知嬌女心內(nèi)所想,，他酷愛音律，嬌女又頗為擅長,，去年科舉又未得中,，郁郁寡歡之下，便將躊躇滿志寄托于音律,，略做安慰,。時間一久，便從嬌女琴音中，似乎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心中便有了憐惜之情,。

文人總是多愁且又敏感，一如嬌女,，嘆命運(yùn)作怪,，卻又無能為力。相比之下,，兩顆落寞之心,，在慢慢靠近的同時，卻又惺惺相惜,，怕是有一點(diǎn)光火,，便能讓它們熾熱燃燒。

這一夜,，月色格外怡人,，明亮溫柔，似乎能解風(fēng)情,，與天上璀璨星辰默契相約,，靜默地注視著下面一對人影。

嬌女與英別坐在屋脊,，兩人無話,，望著星月，卻絲毫沒有尷尬窘迫局面,。

一白一青兩道身影,，近如咫尺。夜里的蟲蛐兒窸窣聲隱隱傳來,，與這畫面相映成趣，舒適安逸,。

“我最近又寫了一些詩詞,，你且替我把關(guān)推敲一下如何？”英別的折扇似乎與他形影不離,，此刻安靜地躺在他手里,。

月色如水，偶有殘?jiān)茖⑵湔谧?，使這整片夜色,，都暗淡了許多。

嬌女側(cè)過俏臉,，有點(diǎn)點(diǎn)星光在上面閃耀,，格外晶瑩，“好呀,，對于詩詞,，我也是頗有研究的,。”嬌女狡黠一笑,，美不勝收,，就連蟲蛐兒的聲音都為之一滯。

英別站起身,，撐開手中折扇端在胸前輕輕拍打,，沉吟少許，開口道,，“鐵劍磨礪萬卷書,，上天生我意何如。男兒不展鴻鵠志,，枉為七尺大丈夫,。”

英別的聲音戛然而止,，嬌女的笑容亦于此時定格,。本是良辰美景，又能與唯一走進(jìn)自己內(nèi)心的人相處,，應(yīng)該是高興才對,，可自己又為何悵然若失呢？

月在云里穿行,，遙遙相望,，似乎近如咫尺，可事實(shí)上,，就算是這云快馬加鞭,，怕是也要對著義無反顧的明月，望塵莫及,。

“你是要走了吧,？”嬌女輕問，貝齒咬著朱唇,，在這月光下,，泛著淡淡白如羊脂玉的光澤。

“嗯,，明天就要走,，進(jìn)京參加科舉考試?！庇e望著云中月,，輕聲道，“這次我一定要考中！”

走吧,，你有你的前程,，也許彼此只是過客，雖有萬般不舍,，但我不能阻擋你的腳步,。我只是一位風(fēng)塵女子，本是最該看透分合,，為何還要如此執(zhí)迷不悟,？

能擁有一段難忘的記憶，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我相信你,，加油?！眿膳酒鹕韥?，如一朵白蓮花，明媚耀人,，使這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都明亮了幾分。

千言萬語,，到了口中只能化成一句話,。

英別從懷里掏出一支玉簪，遞到嬌女身前,，“這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物件,，寶貝得緊，在我最窮困潦倒時,，我都沒舍得置換銀兩,，是我貼身之物，今日送給你,，見它如見人,。”

“這是你最寶貴的物件,，我又怎能承受得了，快收起來吧,?！眿膳B忙搖頭，聽到英別的話,，她心里甜得如吃了蜜,，仿佛是這世間最好聽的情話，要比她彈奏的曲子，不知好聽了多少,。

英別聽話,，將玉簪貼身放好。然后又道,，“你且放心,，他日我能得中，第一件事,，便是替你贖身,，讓你恢復(fù)自由?！?/span>

這些話嬌女在醉春樓里不知聽了多少遍,，她早已司空見慣。偏偏是英別信誓旦旦的模樣,，讓嬌女心里莫名感動,，她相信他，這是源于女人的第六感,。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嬌女為英別送別。英別走了,，也把嬌女的魂兒帶走了,。望著消失在天地盡頭的身影，嬌女默默祈禱,，祝君好運(yùn),。

若是運(yùn)氣能夠贈人，嬌女甘愿永沉風(fēng)月,，換君功成名就,。

細(xì)想下來，她又忍不住自嘲,，呵,，這一生，她的運(yùn)氣可真是不怎么好,。

日子恢復(fù)如常,，嬌女亦重復(fù)著不知何時才能跳出火海的日子。賺足一萬兩,，談何容易,。不過有希望，終歸是好的,。

只是驀然回首間,，一樓那個熟悉的角落,，往日里那個人影，已是一片空白,。

直到故人遠(yuǎn)去,，才發(fā)覺，相思不苦卻是病,。

她曾無數(shù)次從夢中醒來,，那個魂?duì)繅衾@的人兒就活生生立在她跟前，想要抓住,，卻最終落空,。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一夜,，嬌女從夢中醒來，一個人影赫然立在門外,，他披著月光,，面孔籠罩在夜色中，但是手里的折扇,，在月光下,，格外惹人注意。

嬌女飛撲到門前,，除了朝思暮想的人兒,，還能有誰？

咣當(dāng)一聲,，嬌女重重地關(guān)上閨門,，俏臉因?yàn)楹粑贝俣⑽q紅，香肩倚靠在門上輕微顫抖,，稍加思索,，便急忙坐到梳妝臺前。

羽衣白勝雪,，一如白蓮花出水,；銅鏡里的臉蛋兒有些憔悴，卻憑添幾分凄美,，依然楚楚動人,。

這一次，嬌女認(rèn)真又極快地化妝,，用心勝過往昔任何一次,，不消盞茶的功夫，淡妝適宜渾若天成,。

望著銅鏡里的人兒,，嬌女無比自信，她要讓他記住,，這個夜晚,，只屬于她。

推開門,，英別笑意盈盈地立在門前,。

嬌女擁抱住他，生怕眼前的人再度消失,。只是越用力,，她心就越疼，仿佛這些時日里的委屈,，找到了宣泄的檔口,，一瞬千里。

“你瘦了,?！庇e輕輕拍著嬌女的香肩，聲音說不出得溫柔,，只是這話一出來,，懷里的人兒哭得更兇了。

安慰良久,，嬌女總算止住了哭勢,，臨了臨了又意猶未盡般狠狠抽噎兩聲。

“我中狀元了,?！庇e聲音有些沙啞，背著月光,，讓人看不到面部表情,，他口吻出奇得平靜，像是在說著與己無關(guān)的話一般,。

“真的,！”激動得嬌女忽略了英別異樣，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又急忙整理了下儀表,。

誰能想到，眾人面前風(fēng)姿綽約從容淡定的嬌女,，如今會有手足無措的時候,。

不由分說，嬌女拉著英別的手,，便要朝自己閨房里走,，然而英別腳下像是生了根,，紋絲未動。

“忘了我吧,！”沙啞的聲音在夜色中突兀響起,。嬌女像是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般，靜止在月色里,。

蟲蛐兒叫聲蟄伏隱匿,，夜風(fēng)帶著少許寒意亦不由分說，驟然襲來,。

“我被指為駙馬,，這次來便是與你告別?！庇e身子輕輕顫抖,，被夜色完美無缺地藏沒。

“這里有些銀兩,，足夠你贖身了,。”英別從始至終沒有看一眼嬌女,，遞給她一個包裹,，轉(zhuǎn)身離開。

他走得毅然決然,，以至于嬌女還沒有機(jī)會做出反應(yīng)，便消失在夜色中,，就連身后的月光,，都拉不住他,。

從那一天起,，嬌女如行尸走肉般，有時會對著素琴癡癡發(fā)笑,；彈曲時偶爾走神,，客人投訴日益多起來。

面對紅姨斥責(zé),，用贖身要挾自己,，甚至是藤條抽打，嬌女充耳不聞,，仿佛這具軀殼,，沒有了魂兒，也不屬于自己,。

醉春樓日漸式微,，往日里客人攢動的光景不復(fù)存在,。

古時的消息總是封閉阻塞，就像枯葉在空中飄飛許久,，才知道有風(fēng)吹過,。

一月后，京城傳來消息,，金科狀元拒做駙馬，被皇帝盛怒之下,，斬首示眾。

嬌女發(fā)瘋似地找到那個包裹,，顫抖地打開。

一支玉簪,，一把折扇，一封書信,，還有一堆銀兩,。

“諒我心狠,，且惜性命；典當(dāng)玉簪,，償你自由,；青春年華，莫要辜負(fù),。忘了我吧,，若有緣分，與君再世重逢日,，玉樹臨風(fēng)一少年,！”

落款:念奴嬌，英別書,！

嬌女貝齒咬著朱唇,，滲出一滴滴嫣紅，緩緩落下,，點(diǎn)點(diǎn)印在那欺霜勝雪的羽衣上,，格外醒目。

嬌女沒有哭,，她實(shí)在無暇分出精力,，去掌控淚腺，因?yàn)樾睦锏耐?，已讓她全軍覆沒。

玉簪在她絕美的容顏下,，劃出一道可怖傷口,，貫穿整張俏臉，最后墜落在地,，緩緩溢出一片猩紅,。

盛世容顏,，斯人已逝，留之何用,？

從此青燈伴素琴,，為君孤倨守終生！

雨幕下,，一座破敗的建筑里,，青燈素琴，一襲羽衣欺霜勝雪,，一如白蓮花出水,，仿佛亙古不變，在那搖曳的燈火里,，影影綽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