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詩人,,昆曲曲友,,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熱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銘掌故,。著有長篇小說《還陽》,小說集《冰下的人》《覺岸》,,詩集《白鵝的羽毛》,,北京非虛構(gòu)三部曲《聲色野記》《北京煙樹》《燕都怪談》,,社科圖書《唐詩中的大唐》《宋詞中的大宋》等,。 冬日取暖:為什么住胡同家務那么多 文/侯?磊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北京,女人做家庭主婦,,丈夫是位老工人,、老技術員,或某個行業(yè)的老師傅,,每月掙七十六塊錢,?!@已不算少,夫婦倆養(yǎng)活五個孩子,,卻在吃補助的邊緣,。主婦們還來開居委會的會,在胡同里做廣播體操,。若夫婦都是一九四九年進城的革命干部,,各掙一百多塊,同樣養(yǎng)五個孩子,,能拿“老莫”(莫斯科餐廳)當食堂,。吃一頓老莫要三至五元,普通人是不會去想的,。平房的狹窄和貧窮,,限制了大雜院中人的思維。想的是如何處處省錢,,對人力和時間在所不惜,,凡事都過得瑣碎如芝麻。 胡同中的日子看似逍遙自在,,卻又時刻操勞,,因為你在胡同的心中。你的每一件事,,每一秒的呼吸都在其中,。 北京多風也多土,平房的桌椅家具容易落土,。人的標準動作便是常年拿著雞毛撣子,,在座鐘、膽瓶,、帽桶,、杌凳……每天一陣亂撣,或投投搌布擦抹桌案,。與其他各地不同,,這里遵循的不是經(jīng)濟效率,而是在規(guī)矩,、秩序與習俗的規(guī)訓下,,形成了做家務的行為藝術、表演與窮講究,。住平房就是活兒多,,要過得滋潤就得雇廚子老媽兒。而活兒最多的時候,是冬天,。 所有的家務都維系在一件事上:吃,。早晨起來先要喝茶,如果在外買完早點到家,,吃完早點收拾收拾,,十點去買菜,十一點回來做飯,,擇菜洗菜,,十二點準時吃飯。刷碗在一點半到兩點,。睡個午覺或者洗洗衣服,,打打毛衣,下午四點半再繼續(xù)外出買菜做飯,,六點鐘吃飯,。晚上,給孩子大人縫縫補補,,做衣服,、納鞋底子。買菜必須去菜市場,,現(xiàn)吃現(xiàn)買現(xiàn)做,,不接受超市里的半成品和快餐。一不吃切面,,二不吃掛面,,要買手搟面,要您挽挽袖子親自下廚去,。在沒有冰箱的時代,,中午的剩飯剩菜用罩子罩上,以防止蒼蠅來瓜分,。晚上所有的剩菜回鍋炒一遍,,防止有哈喇味兒。 這一日三餐的基礎,,都建立在火的基礎上,,先燒火才能做飯,而火上是永遠要坐著水壺,,隨時可洗漱和沏茶,。那么家務所圍繞的根本,是挑水,、備煤,、籠火及其外圍一切事物,人忙得跟身處“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一般,。好幾段相聲都跟籠火有關:《搖煤球》《教子有方》等,。孩子從小都跟著大人籠火,人人都得會籠火,,否則,,那就是少爺。 在冬日里,,這一切變得尤其重要且復雜,,讓人覺得籠火的目的,表面上為了取暖,,實則促進了人類進化,。 備煤 過去管生爐子叫添火,北京是陰歷的十月初一添火,,二月初一撤火,,如同現(xiàn)在從公歷11月15日至來年3月15日供暖氣。在沒有煤氣罐,、電暖氣,、熱得快和微波爐的年代,火爐子打坐在北方平房室內(nèi)的中心,,要長年不滅,,全天中的每一刻都被它拴住了。 它裝著煙筒,,好像背上插著桿旗子,。為了它,要把玻璃窗上掏個圓洞,,將煙筒捅出窗外,,再裝個拐脖兒,煙筒下面掛個小斗,,以接滴下來的煙油子,。若是滴在地面上,會凍成一個饅頭形的煙油鼓包,,與房檐下懸掛的冰凌相對,。屋內(nèi)要有風斗,保證隨時與外界通風,,還不至于被風灌到屋內(nèi),,不能凍著也不能熏(念xùn)著——煤氣中毒。小學時的手工課上,,老師教做風斗,,也教過做套袖,,扎風箏。熏著的事時有發(fā)生,,五年級時,,班里有位女同學在家被熏死了。噩耗于中午傳來,,下午全班整整哭了一節(jié)課,,那空著的位子,很快被撤掉了,。她比我們大一歲,,有人說她很欠招兒,有人說她很勤快,,我記得她總是借我鉛筆,,甚至還幫我提過褲子。 清朝民國以來,,燒火用鐵爐子,,早先燒塊狀的硬煤。北京的煤分北山——位于門頭溝和南山——房山兩處,,門頭溝的煤容易著但不禁燒,,房山的煤耐燒但容易碎。過去煤鋪的廣告,,總是寫“南山高末,,北山紅煤”。最好的是大同,、陽泉一帶的山西煤,,由駱駝從京西拉來的。硬煤可分為煙兒煤和無煙兒煤,。煙兒煤易碎,,無煙兒煤很硬。硬煤之于煤球,,好似腌咸菜的大粒兒鹽和精鹽,,而炭,那就是加碘鹽了,。大飯莊子專有伙計伺候爐灶,,買煤運煤,開火封火,,以保證需要時火沖,。被改為領導宅子或國家機關的大四合院后,都有各自的爐房爐工,。院落附近有卸下來的硬煤煤山,,總有孩子爬上爬下地玩,,拿煤塊互砍,但從沒產(chǎn)生過莫言筆下人餓得吃煤塊的那種想法,。想象中,,那些人肯定吃的是煙兒煤,因為無煙兒煤硬得砸不動,。小時候有過這樣的事:兩個男孩拿煤砍著玩時,,正好有個女孩路過,,煤塊把女孩的一只眼砍瞎了,。商議的辦法,是兩個男孩一家出了一萬塊錢,,兩萬塊錢,,就代表著女孩眼睛的價值了。 上小學一二年級時,,在教室靠里一組的第一個座位前頭是個大火爐子,,蜂窩煤比家用的要大。老師上課時腳冷了,,就把腳伸到掏爐灰的閥門處取暖,。那位坐第一個的同學烤火十分方便??稍缟习嘀魅我贿M教室,,就命他將課桌拉到一米開外:“以前有一學生,穿了件棉猴兒(棉大衣)上課,,一會兒上著上著,,怎么不對味兒了?我趕緊把他棉猴兒撇外面去了,,那腿啊,,都給燙了?!?/p> 這段安全教育講完,,抬頭看窗外,還是北京的深冬里早七點那黑洞洞的天,。 蜂窩煤 冬天時,,在門洞里,院子的墻根下,,大白菜和蜂窩煤如黑白雙煞一般相互反襯著,。大白菜上都蹭著煤末子。人人都是蜂窩煤,、蜂窩炭和大白菜的鑒定行家,。論火力,,煙兒煤、煤球都大于蜂窩煤,。如果蜂窩煤不好的話,,燒乏的煤能保持完整的形狀。八十年代有老外來琉璃廠淘古玩,,見屋內(nèi)有燒過且完整的乏煤,,竟然掏錢要買。店家一時興起開起了玩笑:“二百美子(美金),,拿去,。”老外拍出錢來,,拿出紙張包著“文物”就走了,。店家跑出來,愣沒追上,。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幾年買煤也憑本,買了多少由送煤工填寫,,每年都換新的,。一些胡同里有煤廠、煤鋪,,我每天早市買菜的中剪子巷,,還有騎車上初中路上的前、后永康胡同那里,,都曾經(jīng)有煤廠,。在一個大鐵皮棚子下,里面有各種機器哐當哐當?shù)剀埛涓C煤,。據(jù)說蜂窩煤是日本傳來的,,便感覺煤廠陰森得像七三一部隊。蜂窩煤講究是哪里的什么煤,,要摻入不同比例的黃土或石灰,,摻少了容易碎,摻多了燒著發(fā)硬,。 炭不是木炭,,是蜂窩炭的簡稱,和蜂窩煤同一造型,,塊頭略小,,厚度稍薄,顏色更淺,,像烘干的綠茶,。它里面有鋸末,,容易點燃。冬天,,有蹬著三輪板兒車的師傅上門送煤送炭,。上世紀九十年代蜂窩煤每塊一毛五,炭則是兩毛,。后來便賽著漲價,,蜂窩煤四毛,炭五毛,;蜂窩煤五毛,,炭一著急,直接漲到了一塊,。 從小就知道蜂窩煤會“喘氣”,,因為冬天要搬煤,。 搬煤是我能為母親,、奶奶所做的為數(shù)不多的與取暖相關的家務活。冬天,,堆起來的蜂窩煤最外面的一層,,外壁上掛著一層白霜,是煤里的濕氣結(jié)成的冰,,煤之間都會凍在一起,。用鐵皮簸箕搬,要摞起三四層,,大的簸箕一層能裝四塊,,碼三層,三四一十二,,上面再頂一塊,。小的一層呈三角狀也可碼放三塊。每次在院子里,、屋檐下倒騰蜂窩煤時,,都戴上黑乎乎的勞動手套。大人還說,,搬起時要上體正直,,用胳膊勁兒而不用腰勁兒,以免把腰給閃著,。 搖煤球兒的 買來的硬煤都會帶上不少煤末子,,一倒一地,幾乎家家都會自制煤球,。煤末子和倒上水摻點黃土泥,,全部漚濕了,,如和稀泥一般和好攤在窗根下,再劃成小方塊,,或干脆下手去攥成煤球,,就當練做汆丸子了。聽一位老哥講,,六七十年代論斤買煤球,,約莫是一百斤一塊二。胡同里有拎著花盆,、走街串巷吆喝搖煤球的師傅,,可以請到家中來搖。上小學時,,能有小半個操場都在曬煤末子,,總是請一位黑臉大漢來搖煤球,他的臉如同一截黑樹皮,,不知該管他叫大叔還是大爺,。 這位大漢滿面塵灰煙火色,一身破舊的藍布工作服,,腰上圍著黑得看不出顏色的圍裙,,戴著深色的套袖。過去他們都是河北定興人,。搖煤球有個笸籮,,笸籮下接個花盆,用來接漏出來的煤末子,。搖元宵的笸籮下面有轱轆,,只用手來回搖,而搖煤球要彎腰半蹲著,,以自己的腰為軸,,用兩膀的力氣來搖晃。在糧食定量的年代,,普通人每月糧票三十斤,,重體力勞動者是四十五斤,搖煤球的每月有六十斤,。他們和掏大糞的一樣,,路邊上買張二斤重的烙餅,卷巴卷巴,,就著涼水幾下就吃完了,。 他搖煤球的時候,我們在操場上一邊玩一種如乒乓球大小的塑料彈力球,一邊看著他搖,。彈力球不小心扔遠了,,一跳一跳地落入到煤海中,我們踮著腳跑到正在晾曬的煤球中間去找,,而迎來的,,是煤球大漢獅子般的怒吼。多年后,,我讀到《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剎那間想到那位色黑而魁梧、蒼老中展現(xiàn)著力大無窮的搖煤球工人,。 我們都踩碎過他待搖的煤球坯子,,我們對不起他。 胡同籠火大法 準備好引火之物,,取燈兒(火柴)備好,、廢報紙找出來、劈好劈柴,、炭和蜂窩煤就位,、水吊子(水壺)灌滿了放在一邊,準備好各種工具——火筷子,、火鉤子,、小煤鏟兒,、夾剪兒,、土簸箕。就等于宣告:我要在院兒里籠火了,,都閃開別嗆著,。 先介紹工具: 夾剪兒,后面長前面短,,像個大號的鉗子,;把兩根鐵棍插進蜂窩煤的窟窿里,夾煤用的,。 火筷子,,捅蜂窩煤眼兒的,燉豬蹄兒時燒紅了燙豬毛的,,有的人家也用來打孩子,,效果極佳。 火鉤子,,鉤爐蓋或往下擻煤的,。 小煤鏟兒,鏟爐灰或煤末子用的。 土簸箕,,撮煤末子用的,。撮到一處,再重新攢煤球兒,。 …… 籠火先劃火柴引燃報紙,,點燃的破報紙吐著企圖舔傷你的火舌,還得護好套袖別給燎著了,,趕緊塞進爐膛,,往里稀里嘩啦地倒劈柴。劈柴過去有賣的,,五分錢一斤,,但哪能花這冤枉錢呢?,!五十年代,,會找點破木頭當劈柴,再不濟找點樹枝子,。一九六〇年,,大街上連塊劈柴也撿不到。 此時冒起來的煙,,是要覆蓋整個院落的,。那煙冒得猛烈,突突突一大團一大團的,,再往里加煤球或煤核兒,,或要壓上塊炭,然后壓上水壺,,否則滿院子就沒法待人了,。霧散煙消時,炭還會繼續(xù)冒煙,,著透了,,夾塊蜂窩煤放下去,來回轉(zhuǎn)動對準火眼,,每個火眼都要用火筷子(或叫火通條)欻欻地捅下去,,上下如老房子的磨磚對縫般齊整,仿佛一個老人在嗽清喉嚨,。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快要燎著你的頭發(fā)了,待藍色的火苗從蜂窩煤孔中冒出來,,便是一次成功的籠火,。在爐臺上呈三角形擺放三小塊支爐瓦兒或碎磚頭,盡量放平整,上面便可用水汆兒坐水,,可用大黑鐵的水吊子燒水,,洗完頭后可就著火烤干頭發(fā)。還可以把隔夜的涼白薯,、早晨吃剩的燒餅和被冰雪洇濕的毛窩(棉鞋)一起來烤一烤,,也可燒紅火筷子來燙豬蹄兒(北京話叫爪尖兒)上的毛。 燒乏的煤自動變成爐灰,,拿火鉤子從爐膛下的閥門里伸進去擻火,,在上面也用火筷子通一通,紅色的煤塊會稀里嘩啦地落下來,,頓時爆土狼煙,。有經(jīng)驗的人噗地幾口涼水噴出去,馬上塵埃落定,。隨后用小煤鏟兒鏟到土簸箕或煤撮子里,,倒到大街上的垃圾桶中。煤灰煤渣有時會用來應急鋪墊雪后結(jié)冰的路面,。有時,,煤燒完了卻怎么捅都不碎,這就是俗稱的煉焦渣子,。這時我可以夾著三塊黏成一體的火紅的乏煤,,跑著戲臺上的圓場,直接扔到大街上的垃圾桶里,。 火有其用,;只要點燃了,爐子上就老坐著東西,,絕不浪費一絲熱能,。 封火 整個冬天里,火爐子每天全燃燒時要燒十五塊煤,,在過去也是筆不小的挑費。省煤還是個技術活,,這就需要封火,。如果適時封著火,一天燒八塊蜂窩煤就夠了,。 臨出門,、臨睡覺甚至臨睡午覺時都要把火封上,讓火苗在蜂窩煤的內(nèi)部慢慢磨蹭,,不要讓它像核裂變一樣瞬間完成,。早晨起來或外出回家時,頭一件事是把火打開。封火時要添煤,,要是添到爐膛的嗓子眼兒了,,就用夾剪兒壓著小爐蓋往下按。大凡高手,,能連添三塊煤,,讓火由底下一直慢慢著上來,火升得勻稱,,滿屋子溫暖還省煤,。再用火鉤子加上小、中,、大三個火蓋,,上面繼續(xù)壓上一壺水。如果醒來或回家時火滅了,,相當一次事故,,就像是遠古時的火種,看得比眼珠子還珍貴,。 生火也有技巧,。萬一火快滅了,就要添塊炭,,把炭放在煤氣灶上燒一陣,,著了再放進爐膛。滿屋子已飄煙成了毒氣室,,這招萬不得已才用,。還有個辦法是代一塊新煤去街坊家換一塊乏煤,自家的火就能續(xù)上,。 只有晚上封火才是胡同冬日里一天的結(jié)束,,夜深了,靜得蜂窩煤都睡著了,。 搪爐子 沒搪過爐子的人,,不足以在胡同里談人生。 南北方的火爐子是不一樣的,。在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曾經(jīng)有個隆公道白爐鋪,,專門生產(chǎn)是南方人在京用的小白爐兒。那種爐子不大,,像個火鍋或尿盆,,是純用耐火土捏出來再燒的,除了箅子以外都不是鐵的,。是燒炭的,,只有燒得差不多,,沒有藍色火苗時,才能搬到床頭來取暖,,以防煤氣中毒,。那家白爐鋪子,養(yǎng)了一頭可愛的小毛驢來拉碾子,,那碾子里碾著各種耐火土的原料,,然后像做陶瓷那樣做出模子來燒。 而北方的火爐子卻不一樣,。外壁是生鐵的,,內(nèi)壁是耐火土,如果火筷子捅到爐子內(nèi)壁上,,或劈柴煤球放不均勻,,或干脆是年頭多了,內(nèi)壁都會結(jié)出焦來,,煤就不好燒了,。這就需要搪爐子,以防止爐的內(nèi)壁越燒越薄,。 往往是每年春天收了冬日的爐火,,撤了煙筒,便要搪爐子,。搪爐子是由奶奶或父親來做的,,找來黃土泥、青灰(商店有售)和缸瓦碴兒(缸瓦打碎后的渣子),,把它碾成碎末和泥,,這是土法自制的耐火土。手拿著泥順著爐口伸進去,,一點點地貼在爐膛上,,把爐膛上下弄平了,要直上直下而不是轉(zhuǎn)著圈,。再找個破碗碴兒,,把內(nèi)壁上下抹得光滑點,晾干后,,再用劈柴燒一下,,就徹底干了。 大街上有專門搪爐子的,,多是煤鋪或建材店,貼個條寫上:搪爐子,。一般也就兩三毛錢,。人家會有個工具,,一個大型的長竹筒,用來平整爐膛的內(nèi)壁,,比自家把手伸進去方便得多,,搪好后使得時間長。爐灶在過去是個大行業(yè),,德勝門內(nèi)專門有家百年老店爐灶曹,,大約在德內(nèi)果子市一帶,專門給人搪爐子盤灶,,在改革開放前還在那里營業(yè),。 刷煙筒 刷煙筒是個神奇的工作。電視上有個拍醬坊的電視劇,,有人在醬缸的邊緣做缸上飛,,接下來會一下子摔到缸中。我從小就常常站在缸的邊緣,,用秘制武器在泡于缸中的煙筒里來來回回,,使勁地捅捅捅。 小時候,,大水缸變成了刷煙筒的,,水缸里泡出油煙子黑泥湯的水,仿佛是電視里波斯灣泄漏石油的海平面,。刷煙筒前要先自制一個大號刷子:鉸下一片紗窗來,,綁在一根大棍子的一頭,再站在缸的邊沿,,捅進煙筒的內(nèi)壁,,給煙筒票買來的、煙熏了一冬天的煙筒清清腸胃,。在萬物要票的年代,,煙筒票和購貨本、過年的瓜子票一樣珍貴,。 煙筒壞了還是可以修理的,,地點叫黑白鐵鋪。鐵制品中沒鍍過鋅的叫黑鐵,,鍍過鋅的叫白鐵,,也有串胡同上門的。那時候,,不僅修煙筒,,連搓板都有人修。 土暖氣 九十年代后期,,不少人家裝上了土暖氣片,。一個屋子里有兩個暖氣片就十分暖和,。離床近的地方,便成為家里的大肥貓團成球安睡的地盤,。貓會霸道地把人拱開:“去,,那邊點?!蹦阋桥牧怂幌?,它不理你。等你在另一旁看書或忙其他事時,,它悄悄地過來,,打你一下就跑。 暖氣片如超薄電視一般掛在墻上,,里面是循環(huán)水,,管子的一頭接著爐子,好讓爐子把暖氣燒熱,。因此,,火爐子不再打坐在屋中央或靠墻的位置,而是搬到了廚房的一角,,往往與煤氣灶臺并列,。煙筒也可從廚房伸出去,屋子里更暖和了,。每年暖氣片里要換一次水,,只聽管子一陣咕嚕嚕地響,從中導出一股沾滿鐵銹的泥湯子,。暖氣管子是擰在一起的,,中間要纏上麻或生料帶,否則拆換時再也擰不下來,,要用鋼鋸鋸掉,。 舊京人云:“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夏不涼,?!倍斓哪衔堇锱加信瘹馄粔騽艃海瑑龅檬帜_冰涼,。這時候再加上個電暖氣,,電表嗖嗖地轉(zhuǎn),照樣暖和不到哪兒去,。 曾有一陣子,,北京人熱衷于住樓房,再也不想住胡同了,。這樣就能在自家洗澡,,不用去胡同里上公共廁所,,不用搬蜂窩煤和煤氣罐(簡易樓除外),。 誰家住了樓房,,都會被人羨慕,被人另眼看待,。 家務的觀念 二〇〇三年,,煤改電了。北京三環(huán)內(nèi)不讓燒煤了,,家家統(tǒng)一用電暖氣,,晚十點后電費五折,街道里還有補助,。剛開始比燒蜂窩煤貴,,后來所有東西都貴,也就不覺得貴了,。人們也不再說北京土話,,不再管水壺叫水吊子,也不管棉鞋叫毛窩,。年輕人不知道烘籠兒,、支爐瓦兒、水汆兒和水憋子是什么,。搪爐子這項“非遺”,,在北京幾乎是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見了。 一晃數(shù)年,,那拎著簸箕來到蜂窩煤山前,,掀起塑料布和棉被,擼起袖子搬蜂窩煤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更值得強調(diào)的一點是,這些家務事,,幾乎全由女人來做,。 古老的胡同中回映著女人勞動的身影,她她們是樸實的老太太,、老大媽,、中年阿姨和年輕的小老媽兒(指一般婚后二十多歲的婦女)。身為育齡人口的胡同爺們兒,,從小就被家里教育:對象“得找一會做飯能干家務的”,。如百年前的童謠:“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干嗎呀,?點燈說話兒,吹燈就伴兒,,早晨起來梳小辮兒,。”清朝時十歲左右就留辮子,,我坐在門墩兒上長大,,但早已不用梳小辮兒了。 胡同里不看重女性的聰明才智,,仿佛女人生來就要被關進“家庭監(jiān)獄”,。“勞改”的內(nèi)容是買菜洗衣服做飯刷碗,,直把一生都用在房間里與灶臺上,。沒人可憐她們,因為她們花男人的錢時理直氣壯,。 從經(jīng)濟上講,,要鼓勵雇用他人來做家務,自己用那段時間做更有意義的事,。但老輩兒人的賬不這樣算,,他們都是“消費即罪主義”者,那錢進了口袋就銹上了,,鐵鉗子都擰不下來,。他們總說:“不做飯,那咱(這日子)過什么,?”如同在說:“念書有什么好,?工作都找不著?!北闼酪膊唤邮苡盟⑼霗C,、掃地機和請小時工,看著兒女干家務才肯放心,,而且特別鄙視年輕人連釘釘子都不會,,東西壞了打電話叫人上門。男人是否會換燈泡,、裝煙筒,、搪爐子、修理門窗家具,,甚至做個沙發(fā),,曾一度是丈母娘挑女婿的標準。 長輩不理解年輕人個個都那么忙,更不理解人需要榮譽感(做家務不會評勞模),,年輕人也不理解他們個個都是錢狠子(把錢看得太狠),。 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提出家務勞動同樣是職業(yè),,五十年代中國出版過一些“論家務勞動社會化”的小冊子,,以宣傳婦女解放和男女平等,提倡從個體勞動到集體勞動,,并走向共產(chǎn)主義,。工作中無性別,沒人會因是女性別而照顧你,;家庭有性別,家人把家務擔子壓在女性肩上,。更多的女人不用人壓,,自己就主動挑起了生活中的重擔,從此陷入雞零狗碎的泥淖中,,任由肉身變成冰冷的機器,。人們在拼命贊揚母愛、在贊美女人勤勞時,,也在拼命地“謀殺”她們,。幸好自來水、煤氣罐,、電暖氣和空調(diào)早已解放了女性,,要學會享受科技發(fā)展帶來的便利,讓人重新成為人,。 在現(xiàn)代都市中,,寧可放棄柴鍋燉肉的美味也不去劈柴,因為這種勞動不應從理論上成為女性的任務和負擔,。我不愿女性把家務勞動視為有成就感的職業(yè),,更希望能用科技和經(jīng)濟來簡化它,取代它,。 就現(xiàn)在而言,,如果做飯還要像從前那樣籠火,那還是叫外賣更方便,。希望胡同里不再有那么多的家務,,即使有也不要只由女人來承擔。 原載本刊2020年第1期“聲音” 責任編輯:張菁 修新羽(實習) 新媒體編輯:李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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