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詩人杜甫（712-770），很多人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一個又窮又瘦又多病的形象,，這樣一個形象,，應該與“浪漫”之類的詞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人,，被梁啟超先生封為“情圣”——“中國文學界篤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贝颂幍摹扒槭ァ钡摹扒椤?，不是“多情”“濫情”而是“深情”“專情”。 講道理,，杜甫也不是天生一副苦哈哈的樣子,，他年輕的時候不長這樣。他的名字“甫”就是指男子美的意思,。杜甫之名,，其實是祖父杜審言（杜審言，初唐詩人）給取的,，原為“輔”,，杜家人是要做賢相輔佐君王的，可見杜老爺對孫子的一片厚望,。其父杜閑比較低調(diào),，去掉半邊，改成“甫”,，字子美,。據(jù)聞一多先生考證，杜甫家屬于貴族（雖不能算是大富大貴,，但是比普通百姓好得多）,，他家的長輩們能文會武，行行有人才,。出身名門的杜甫，名如其人,，年少時也是個瀟灑的公子哥,。 在35歲之前，杜甫一直都是特別有少年感的一個人,。我們知道,，杜甫是河南人。杜甫25歲時,，杜父在袞州任司馬,，杜甫前去省親，順便游歷了袞州,、齊州（即山東一帶）,，正如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中根據(jù)《壯游》詩動情地描繪當時意氣風發(fā)的杜甫： 過路的人往往看見世面行人馬，帶著弓箭旗槍,，駕著雕鷹,，牽著獵狗，望郊野奔去,。內(nèi)中頭戴一頂銀盔,，腦后斗大一顆紅櫻,，全身鎧甲，跨在馬上的,，便是監(jiān)門胄曹蘇預,。在他左首并轡而行的，裝束略微平常,，雙手按著長槊,，卻也是英風爽爽的一個丈夫，便是詩人杜甫,。 一首SHE的《你曾是少年》送給杜甫,。 （這首歌下載要版權(quán)，可以到網(wǎng)易云音樂聽原版哦~） 30歲時杜甫成婚,，對方是弘農(nóng)縣司農(nóng)少卿楊怡的女兒楊氏,。嫁與這樣一個貴族之家，楊氏小姐當時恐怕不能預算出自己的悠閑時光不多了,。 35歲時,，杜甫準備在長安大干一場。他去科考,，兩次都考不中,，是因為奸相李林甫拿著“野無遺賢”的幌子阻止新人進入他所能控制的官場。而在此期間,，父親去世,，杜甫也斷了“啃老”的來源。 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43歲,，其實唐玄宗改年號為天寶之后，就不斷對西北,、西南發(fā)動,，不僅給邊疆少數(shù)民族帶來災難，也消耗著大唐的氣數(shù),。唐玄宗親手把開元年間做的諸多努力一點一點瓦解而不自知,，而敏感的詩人杜甫在這期間寫下了《麗人行》《兵車行》等詩作，卻未能引起廣泛關(guān)注,。 安史之亂爆發(fā)的第二年,，玄宗退位，肅宗接過爛攤子自顧不暇,。持續(xù)9年的安史之亂使唐王朝自此走下下坡路,。杜甫在動蕩的朝堂上站不住腳，在動蕩的民間也同樣很艱難,?？梢哉f,，杜甫窮苦的后半生可以代表普通百姓的遭際。 杜甫雖然生活貧困,，但對妻子的愛卻是真摯的,。當初二人的結(jié)合，大概率是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在以后相處的日子中卻逐漸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即便有戰(zhàn)亂,、逃難,、貧苦、失子等各種磨難,，二人依然能夠相濡以沫,。 在杜甫和楊氏成婚后的約15年期間，杜甫頻繁離家：或漫游,、或為官,，但因距離家不遠，離別的時間一般不長,。只有在天寶十五年（756）安史之亂時被叛軍拘押長安的那一次,，雖然與家（當時他家在鄜州）距離仍然不算太遠，但是被戰(zhàn)爭支配的恐懼讓杜甫感到相見之日遙遙無期,。深夜無眠,，抬頭望月，杜甫開始想家,，他的小家,，寫下《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可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這首詩大致意思是說：由清冷的月色想起楊氏，想必她現(xiàn)在也在失眠吧,？不僅睡不著,，而且她還在院中獨自徘徊，露水打濕她的頭發(fā),，月光下她的臂膀更顯受涼,。只有再相見時,，兩人才會相互把思念的淚水擦干。 你看,，杜甫也不是不會寫這種柔腸百回的詩歌,。從理論上說，一個真正的大師,，肯定對各種風格都能手到擒來,；但是感性地分析，杜甫對楊氏的情意是相當真切的,，明末清著名學者仇兆鰲說這首詩：“詞旨婉切,，見此老鐘情之至?！?/p> 不久杜甫又寫下《一百五日夜對月》： 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 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 仳離放紅蕊，想像顰青蛾,。 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
一百五日指的是寒食節(jié),，比起前一首詩的寫實手法,，這首詩借“牛郎織女渡河相見”寫自己與楊氏的分別時間久，帶有浪漫色彩,。這個偉丈夫,，也有繞指柔。 可以說,，專門為楊氏寫的詩就只有以上兩首,。但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楊氏作為“妻”,，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杜甫的詩中。 至德二年（757）秋,，杜甫被放還鄜州羌村的家,，雖然只是分開了一年，但是杜甫卻感覺已經(jīng)過了許多時光,。再次團聚,，他寫下 《羌村三首》。在其一中說“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鄙陙y世，遭遇過分別,，所以杜甫和楊氏更加珍惜眼下,、珍惜對方。那個深夜,，兩人秉燭而談,，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我們無法得知，但至少可以確定,，杜甫是個好男人,。 要知道，在古代,，女子是不能視為獨立的人的,，女子要依附于男子才有意義。即便是依附于男子的女子,，也多半會淪為特殊的“審美對象”,，而杜甫對于楊氏的態(tài)度，很明顯是尊重的,，楊氏是他的妻,，是他的家人，更是他的知己,。中國古代文學中,，寫愛情的詩文很多，但一般是寫宮廷艷史,、寫權(quán)勢禮法下的愛情悲劇,，或?qū)戯L塵知己，極少寫少男少女間的純真戀情,，更少涉及夫妻之情。 正如陳寅恪先生對清代沈復的《浮生六記》中的一段評價說的那樣： 吾國文學,，自來禮法顧及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關(guān)系，而于正式男女關(guān)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惟以籠統(tǒng)之詞,，概括言之而已。 這段話同樣適用于杜甫的詩作——大大方方寫妻入詩的,，沒有人比杜甫做得更好,。也許當時人的意識形態(tài)中是沒有“平等之愛情”這樣類似概念的，只是杜甫懂得：人人應該是平等的,，何來的男女之差,？ 僅僅是從“尊重女性、肯定女性的獨立價值”方面看,，杜甫不僅對楊氏這樣,，對其他女性也是如此，如《石壕吏》 中的老婦人,，《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中的公孫大娘和其弟子李十二娘,，《又呈吳郎》中的寡婦，《新婚別》中的新婦等,，杜甫對她們都充滿了尊敬與悲憫,。 自知楊氏嫁與自己之后吃了不少苦，杜甫內(nèi)心有慚愧,、有感激,。 杜甫經(jīng)常不著家，家中的大小事情都是楊氏一人操勞,，“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 （《遣興》）戰(zhàn)亂中楊氏撫養(yǎng)兒女是相當辛苦的，這兩句詩暗含對楊氏的感激,。即便楊氏相當辛苦,，然而還是出現(xiàn)“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的情況,，家里太窮,，孩子們只能穿帶補丁的衣服。杜甫對楊氏和孩子們充滿歉意,，特別是“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此情此景,，家庭主婦楊氏讓杜甫心疼不已,。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兩地分居已經(jīng)很難熬了，想到楊氏帶著孩子生活條件又不好更是心疼,；“老妻書數(shù)紙,，應悉未歸情”對家中的楊氏，杜甫只能寫上厚厚的信,，希望她能理解自己不能回家,；“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對楊氏的愧疚似乎是杜甫在茲念茲的,，以至于杜甫在寫詩時總是會想起楊氏,。 而自左拾遺辭官，杜甫從此沒有俸祿,、也沒有經(jīng)濟來源,。杜甫只能靠朋友的接濟——“計拙無衣食，窮途仗友生”（《客夜》）,，但是生逢亂世,，誰又比誰闊到哪里呢？杜甫一家不可能一直接受朋友的接濟,，所以全家經(jīng)常挨餓受凍,，即便是這樣的生活，昔日的楊小姐也沒有抱怨,。“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 ?！睏钍仙钪鸥Φ木狡?，只是默默幫杜甫承擔，她沒有怨氣,，更不會向孩子們吐槽,。 口頭上的愧疚也許來得比較容易，有行動上的彌補才能表示自己的誠意,。杜甫就深知這個道理,，但凡有回家的機會，他一定不會忘了給妻兒買些東西,?！胺埙煲嘟獍姥n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鄙钌晕掗煹臅r候,，楊氏也會很精致地打扮自己,，恢復了昔日的榮光。楊氏究竟長得美不美我們無法得知,，但是在杜甫心中一定是非常美的，“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毙∨⒁欢ㄊ且驗橛X得母親美才會模仿著化妝。 而在成都蓋了一間草堂之后,，杜甫更加享受與家人在一起的時光,。“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進艇》）,；“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做釣鉤” （《江村》）,。官宦人家出身的楊氏,，不僅賢惠，而且也有高雅的追求——下棋,。想來,，楊氏是值得杜甫的深情的。 可謂 “俱飛蛺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雙” （《進艇）“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江村》）也許在某些瞬間，杜甫是希望這樣的時光可以定格吧,。 可以注意到,，杜甫習慣稱楊氏為“老妻”，這樣的稱呼,，應該不是類似“老婆”這樣前衛(wèi),，更多的是對楊氏的愧疚之情，“老妻”的叫法應該和“瘦妻”一樣,，包含了杜甫對楊氏的心疼和慚愧,。 除了貧窮，杜甫也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特別是到老年,，各種疾病像是集體在杜甫身上開一個持久的會議一樣。楊氏不僅要撫養(yǎng)兒女,，還要照顧丈夫,?！皶袼幠軣o婦？應門亦有兒”（《秦州雜詩》 之二十）這個細節(jié)足以說明：離開楊氏,，杜甫的日子應該會是一團糟,。 而杜甫之所以經(jīng)常在詩中寫自家生活，是因為方便推己及人,，正如他的草堂被風刮壞之后,，他也要說他有一個夢想——“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杜甫，退去詩人的光環(huán),，他就是一個普通百姓,。其詩中的普通人的瑣碎生活讓我們更加清晰地了解當時的歷史，以個人命運來反映當時重大的歷史事件,，杜甫的詩歌被稱為“史詩”是有這樣一方面的原因的,。 在杜甫詩中，楊氏陪他度過顛沛流離的半生,，各種形象使楊氏這位“詩人之妻”更加立體,。唐君毅先生也說“中國言夫婦之情之最好者，莫如處亂離之世如杜甫,，處倫常之變?nèi)珀懛盼痰戎鳌薄?/strong> 當我們認同杜甫的人格高偉時,，我們總會想到他對國忠心、對民憂心,，但是我想,，在為國為民的殫精竭慮之大我之外，對自己的親人和家庭的深情的用心之小我同樣能體現(xiàn)杜甫的人格之高,。 馬克思說：“專制制度必然具有獸性,，并且和人性是不相容的?！倍鸥P下的這些家事,、妻子兒女正是體現(xiàn)杜甫在封建社會中生活沒有被異化，他有思想,。他筆下的這些“愛情詩”不僅體現(xiàn)著他健康的審美,，更閃爍著人性之光。 寫“愛情詩”用情至真,，也其他類型詩歌也同樣傾注了杜甫的真情,，而正是這份“真”,，才讓杜甫詩歌散發(fā)出長久的魅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