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詞壇,,承繼南唐的衣缽,風格清婉,,題材卻較為狹窄且失于單調(diào),。這是因為拘泥于“詩余”、“艷科”的成見,,把莊嚴的大題目都讓給詩與文,,自己則安于表現(xiàn)旖旎戀情的世襲封地的緣故。而在這小天地里能夠恣意游衍,,甚至詞風也能逼似南唐后主李煜的,,當推人稱“小晏”的晏幾道了。
晏幾道是晏殊的幼子,。晏殊為仁宗時的宰輔,,臺閣燕飲,一生富貴,,詞風追隨五代那位三朝元老馮延巳,,雍容華貴而又清新婉麗,實為宋初詞壇的領(lǐng)袖人物,。幾道作為官宦子弟,,生長在富貴圈里,從小受到良好的藝術(shù)熏陶,,因而具有很深的藝術(shù)素養(yǎng),。不過,其人不善處世,,幾近天真幼稚,。時人黃庭堅為他的《小山詞》作序,,竟以“癡”字描述其為人,說他既“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投靠權(quán)勢,,又“不肯作新進士語”——撰寫時髦文字,,甚至“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說明他于人情世故的一竅不通,。這樣的迂夫子一當步入那爾虞我詐的社會,猶如龍睛魚放諸江河,,難以自保,;臨西麋游戲群犬必遭吞噬。所以,,終其一生只做到潁昌府(治所在今河南許昌)許田鎮(zhèn)上的一名小監(jiān)官,,一家人也不得溫飽。和南唐后主李煜相較,,雖然沒有李后主的國破家亡之恨,,但是榮華富貴已成過眼云煙,饑寒交迫又無能擺脫,,撫今追昔,,自不乏“天上人間”之嘆。就這一意義上說來,,他和李后主的感情相通,。清人馮夢華把他說成是“古之傷心人也”,無疑也是因此而發(fā)的,。
這里又引出了一段公案,,那是近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挑起的:
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庇嘀^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自視尊貴)有余,但可方駕子野(張先),、方回(賀鑄),,未足抗衡淮海也。
由于情趣相異,、傾向不同,,甚至欣賞角度的差別,對同一詩人褒貶不一,本屬正常,,毫不足怪,,即所謂仁智各見,難以定于一尊,。小晏詞縱有“矜貴”之處,,但大部也是對良辰美景的追憶;即便所“矜”的“貴”,,也都不過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如他在〔蝶戀花〕詞所感嘆的那樣:“聚散真容易”,,“總是凄涼意”,。沒有富貴與貧賤,、熱鬧與孤獨的親身經(jīng)歷,,很難有這種切實感受,而這也正是他的最大的傷心之處,?;蛟S,王氏于“古之傷心人也”的評語并不持異議,,但是,,難道“淡語”中寄寓深意、“淺語”中洋溢情致,,就和小晏無緣了嗎,?恐亦不盡然。今即拈其〔臨江仙〕一詞以證之,。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浀眯√O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夜,,曾照彩云歸。
此詞是追憶歌女小蘋的,。關(guān)于小蘋,,作者在《小山詞》的跋語中有這樣一段記述:曾與沈廉叔、陳君寵相過從,沈陳兩家有歌女蓮,、鴻,、蘋、云四人,。每次聚會,,得一佳什便交付她們演唱。三人遂以飲酒聽歌為賞心樂事,。后來沈陳二人一病一亡,,當時的詞作也隨四歌女之離散而流轉(zhuǎn)于外?!缎∩皆~》就是將自己的已經(jīng)流散的詞作重新收集起來并加訂正而成的,,故初名《樂府補亡》。寫到這里,,作者感慨道:“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逝,嘆境緣之無實也,?!逼渲须m不無好景不長、歡娛難再的悲哀,,然而,,這也恰恰是作者本人提供給本詞的切切實實的注腳。
借酒澆愁的人最怕酒醒,,郁悶滿懷的人最怕夢去,,因為這意味著失去了暫時的擺脫,又回到了必須面對的冷酷的現(xiàn)實,,繼續(xù)經(jīng)受那痛苦的熬煎,。起首兩句就是從這“兩怕”入手,展示酒醒,、夢后的景況:酬賓宴飲的高閣關(guān)上了——人去樓空,,輕歌漫舞的簾幕降下了,——萬籟無聲,,主人公重又沉浸在孤獨,、寂寞之中。這高閣上酬賓宴飲和簾幕下輕歌漫舞,,固然可以認作是醉臥前的場面,,不過,,聯(lián)系下文,似乎理解為醉夢之中的享受更為妥貼,,意即這一切只是醉臥中的“一晌貪歡”,,并沒有現(xiàn)實的屬性。
在孤獨與寂寞的籠罩下,,一種無名的惆悵——“春恨”又涌上了心頭,。“春恨”,,即恨春之去,,一般用作暮春的同義語。此處因加上了“去年”的特定時間狀語,,所以也應(yīng)有特定的含意,,只是主人公未道出,讀者不得而知罷了,。但在歇拍一聯(lián)卻透露了消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敝魅斯诎贌o聊賴之際,,步出室外,,佇立院中,,凋謝了的花瓣隨著綿綿細雨飄落在身上而不自知,成雙的飛燕劃破細雨織成的帷簾翩翩而去,,又勾起他的無限向往,。一個“獨立”,一個“雙飛”,,兩相對照,,撩撥起主人公的感傷情緒。自然地過渡到下片,,呼喚出美麗的倩影,。
都說“落花”一聯(lián)對仗工巧而意境深遠,清人譚獻在《譚評詞辨》中甚至稱之為“千古不能有二”之絕句,。其實,,這兩句完全是從五代翁宏《春殘》詩中移植過來的。只是因為情景交融,,化用得成功,,倒反而成了小晏的專利?!度碎g詞話》曾將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引作“無我之境”的例子,,并解釋說:“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毙£檀嗽~之歇拍二句可謂得此境界,。詞中的主人公獨立庭中,寒雨,、香瓣拂面而不覺,;雙燕飛過,凄然有感,,以至魂不守舍,,幾欲隨之,去追逐那消失的年華,、久戀的情侶,,完全忘懷了自己那孤獨、寂寞的現(xiàn)實景況,。
“記得小蘋初見”,,下片終于推出了縈系主人公心頭的“去年春恨”的核心人物。小蘋,,一作小顰,,乃前面所提到的沈陳兩家的四歌女之一,向為詞人屬意,,所以《小山詞》中也多處留下她的蹤跡,。即如〔玉樓春〕(瓊酥酒面風吹醒)詞:“小蘋微笑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凈,?!蓖{(diào)詞:“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弊阋娛莻€天真無邪、秀色天成,、笑語盈盈,、風度翩翩的少女。相處日久,,情深意長,,反倒更加深了初次見面時的第一印象,這是因為在日后的交往中,,第一印象常是一段風流韻事的開端,,具有“劃時代”的紀念意義,,所以要經(jīng)常地提到它、回味它,,因而不但不會隨時間的流失而淡漠,,反而會更加強烈;甚至在離散之后,,一當想起這段往事首先浮現(xiàn)心頭的依舊是這不尋常相會的第一印象,。詞人得到歡娛自此始,為失去它而傷心也從這里來,,故此才記“初見”以志永懷,。表面上看來,詞人是按部就班地歷述了自己一見一聽一送的“初見”的經(jīng)過,,實際上借此形,、情、神三個側(cè)面烘托出了所戀之人的光彩,,從而展現(xiàn)了自己感情升華的過程,。
所見的是“羅衣”,是羅衣上的“兩重心字”,。這很可能是種時髦的服飾,,但不俗,不僅不俗,,還透露出點高雅的文氣,。在把雙重的“心”字的文繡作為自己服飾這一點上,標志著服飾主人的別出心裁——情竇初開,,憧憬同心,;而在文氣這一點上又會引起文人的注目,勢必與詞人相通,,從而預(yù)示了日后的心心相印。這在外形的勾勒上已經(jīng)是先入為主,,表明二者的一見鐘情了,。
所聽的是“琵琶”,是琵琶弦上的“說相思”,。能夠借助琵琶上的弦索把相思之情說出來,,可見小蘋撥彈技藝之高;而能夠把琵琶弦上說出來的相思之情聽進去,,心領(lǐng)之,,神會之,又可見聽者已成為彈者的知音,。彈者脈脈含情之狀,,聞?wù)叱忧橹畱B(tài),,一往情深,全在這“說相思”三字中體現(xiàn)出來,。意味著二者之間的感情交流已深化了一大步,。
以下,詞中并不正面描寫小蘋與詞人的眉目傳情,,或是喁喁私語,,只是寫了詞人的癡情相送:“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痹陴嵲鹿獾妮x映下,小蘋宛若一朵艷麗的彩云冉冉離去,。請看,,同樣是這一個小蘋,在詞人的心目中,,從衣著入時的少女,,一躍而為琵琶傳情的情侶,再躍而為飄然而逝的仙女,;從寫形到寫情,,到寫神韻光輝,意味著詞人與小蘋之間的感情在逐步地深化,、凈化,、以至升華。小蘋全然成為美的化身,,而詞人也似乎置身仙境,,猶如劉晨、阮肇之誤入桃園,,與仙女相會,。這種高格的境界,對詞人,、對讀者,,無疑都是一美的召喚,美的享受,。
然而,,這美好的一切都已成為不能再現(xiàn)的過去。偏偏愈是失去的美好,,其美好愈是縈繞心頭,,真?zhèn)€是“剪不斷,理還亂”,,簡直無法排遣,。索性把已經(jīng)失去的美好再做回味吧,,結(jié)果等于是冰上加霜、痛上加痛,,反更為其永不復(fù)返而柔腸寸斷,。這種痛苦思緒是借助“當時明月在”一語相當含蓄地反映出來的。句中包含了這樣兩層意思,,一則是送別的當時正值明月當空,,輝映得小蘋的形象愈加光彩奪目;另一則是曾照小蘋歸去的明月今日仍在,,可是當時的小蘋今日又到何處尋覓呢,?當年與小蘋聯(lián)翩而行,今日卻只剩自己煢然獨立,,詞人的痛心疾首自是不可名狀,。至此,方將無名“春恨”的具體內(nèi)容合盤托出:詞人正是為美好的時刻不得再現(xiàn),,美好的人兒不能再來,,而惆悵,而苦悶,,而感傷,。詞人也正是以這種“感光陰之易逝,嘆境緣之無實”的切實感受,,最終完成了這篇撫今追昔的傷心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