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之三——古越閑閑居

《詩話·律詩》

律詩之“律”，義為“紀律”,，即規(guī)定性,，除了五言、七言各八句四聯(lián)外,，有中二聯(lián)兩兩相對（仗）的規(guī)定,。字之間、句之間平仄聲運用的規(guī)定,，陰平,、陽平、上聲為平,，去聲即是入聲為仄,。押韻的規(guī)定，必須用事（歷史上發(fā)生過的典故）的規(guī)定,，律詩有“八病”之說,，是違反了其規(guī)定性引起的，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對何謂“八病”有記述,，但唐韻已失考了,，南宋時有一個叫劉淵的，訂了一部韻書,，因是平水人,，所以叫《平水韻》。明,、清時人就是以《平水韻》來處理平仄聲及押韻的,，但它到底不是唐韻，拿來考驗唐律,，覺得有的合拍,，有的出格,，就是同是杜甫的，也是這個情況,，出于對杜甫的敬愛,，把合拍的稱為“正格”，出格的稱為“偏格”之說,，不能服人,，一定另有關(guān)節(jié)，倒是在對孟浩然的有關(guān)記述中,，有一段文字,，或許能破解這個謎團：他是湖北襄陽人，所以又叫孟襄陽,，這個地方,，是正宗的古楚國區(qū)域，屬長江流域：“年四十乃游京師,，嘗于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strong>宰相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這段文字是對孟浩然的贊揚,，贊揚他接受能力強,，反映快?！肮夙崱睂τ诿虾迫粊碚f,，是陌生的，所以特別強調(diào)是用“官韻賦詩”,，那么,，在游京師之前，隱于鹿門山時,，也做詩,，所用的是何韻呢？肯定不是“官韻”,，而是地域性的楚韻,。說明：唐時用韻，不止一種,，楚韻,、吳越韻、嶺南韻等其它的音韻是與官韻并存共用的，后人用《平水韻》去衡量,，自然便量不準了,。

盡管我們只知道唐律對平仄的運用嚴格到苛刻的地步，但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不論是官韻,、地方韻，一定都能抑揚頓挫,，聲情并茂,。“前有浮聲，后須切響,?！笔瞧截七\用的原則，現(xiàn)今的人一般能見到的門聯(lián),、楹聯(lián)乃至挽聯(lián),，其格式是律的中二聯(lián),，對仗,、平仄不能出錯，不論官韻,、吳體,，五言、七言,，中二聯(lián)的上句末字必仄,，下句末字必平。比方“聽毛主席話,，跟共產(chǎn)黨走,。”“話”仄聲,，“走”平聲,，不能全仄或全平，我們看對聯(lián)或自作對聯(lián),，這個最基本的法門一定要知道,。“聽”對“跟”,，“毛主席”對“共產(chǎn)黨”,，“話”對“走”，很是工整,?！段鲙洝纷髡咄鯇嵏Γ贻p時上京趕考，途中借宿于一寺,，見一上聯(lián)：“鱉進獺出分日夜（仄）”,，問可有下聯(lián)，答：“此乃絕聯(lián)（絕聯(lián)是不可能對得出上聯(lián)或下聯(lián)的句子）,，不知已難煞過多少才人學子了,。”便閉門索聯(lián),，到想出已是三個月后了：“燕去雁來換春秋（平）”,，在氣場上勝過上聯(lián)，成了絕對（絕對是只此一聯(lián)可對）,，只是延誤了考期,，回來只好寫戲文了。因為無據(jù)可考,，平仄運用的關(guān)系問題講個大概,。所講的是用事、對仗,、布局,、結(jié)構(gòu)等一些問題。

“安史之亂”平定,，皇兄皇弟間爭斗結(jié)束,，太上皇迎回，肅宗李亨皇權(quán)穩(wěn)固,，舍人（官名）賈至作了一首詩《早朝大明宮》,，通過上早朝時的情、景,、事,，對肅宗的治理進行了頌揚，很有政治意義,，好得很,。所以皇帝命在京的有名頭的詩人都來和一首，按原來的題目,，形式叫“和”,，當時在文壇上引起的轟動，絕不亞于武林中的華山論劍,，流傳下來的有賈舍人的原唱,、杜甫、王維,、岑參的和作,。

賈至《早朝大明宮》：“銀燭熏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p>

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p>

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p>

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ㄓ瓌Λ樞浅趼?，柳拂旌旗露未干。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p>

不論是頌揚性的,，還是諷刺性的,，都要客觀實際，頌不能諛,、諷不能罵,，做到溫柔敦厚，賈至在未聯(lián)：“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沐恩波”“侍君王”近諛，非正聲,，故品格不高,。

杜甫的頌聯(lián)：“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題是“早朝”,，總要在早朝的過程中來串掇情、景,、事，從而把莊嚴,、宏麗的景象反映出來,，引發(fā)出崇敬、贊美的情思,，怎的跑到題外去了，就是首句：“五夜漏聲催曉箭”,，也不是早朝中事，而是早朝前,，你自己的事，離題了,，質(zhì)量自然便大打折頭,。

王維的頭句就很好,，緊扣“早朝”，宮中不能養(yǎng)雞,，有專門的宮人扎緊紅色頭巾（絳幘）學雞叫（雞人）報時,，到第六句用的都是賦，記錄整個早朝過程,，“九天”是說大明宮宏大森嚴,，“萬國”是指外國使節(jié)眾多,，第七句一轉(zhuǎn)，轉(zhuǎn)不出花頭,，倒也犯了離題的錯誤,，雖沒有杜詩那樣嚴重，這個題目有二個點：一是“和”,，二是“早朝”,。

岑參的頭六句是“早朝”，七句一轉(zhuǎn),，轉(zhuǎn)到“和”字上來,，題面就扣得很牢,，《早朝大明宮》四首,，若必分甲乙高低，岑參詩作第一,。

在結(jié)構(gòu)上律,、絕稍有不同，絕是“起,、承,、轉(zhuǎn)、合”,，律是“起,、承、轉(zhuǎn),、結(jié)”,。“起”是首聯(lián)一,、二兩句,，“承”是頷,、頸聯(lián)三,、四、五,、六兩聯(lián)四句,，末聯(lián)的七句“轉(zhuǎn)”，八句“結(jié)”,。王維的《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七句轉(zhuǎn)得雖不是很好,，但在結(jié)構(gòu)上，這個格式很明顯,。“絕”是“轉(zhuǎn)”中出意（指的是王昌齡風格的,，李白的一氣傾瀉式的別論）,，律的氣象卻是從“承”中二聯(lián)四句來，可以說,，律詩所有的紀律規(guī)定都是為這四句設(shè)的,。一般地，頷聯(lián)若是描景,，頸聯(lián)便需抒情,，反過來，先抒情后描景也一樣,，總要做到情景交融,；也有一句景一句情的，不及一聯(lián)景,、一聯(lián)情自然,。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頸聯(lián)中的“花迎”、“柳拂”二個景句一用,，便活潑潑地生色不少,，花低，所以“迎劍”,；柳高,，所以“拂旌”，若以為景語是詩人瞎想出來用用的,，怎能動人,？唐時殿庭間所植皆花柳，其他樹木是沒有的,。毛主席的《七律·長征》中二聯(lián),，“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倍际菍嵲谇闆r,，“騰細浪”、“走泥丸”是景,，“云崖暖”,、“鐵索寒”是情，末聯(lián)轉(zhuǎn)結(jié)二句更好,，把一股潑辣辣的豪情,，直教人身感同受一般。

如果說,，絕句是通過事,、情,、景中的一個點抒懷，那么律詩就是多點或一個段落表意,，相對的氣象更宏偉,，內(nèi)容更豐富，比方《早朝大明宮》這樣整個過程,；《七律·長征》千萬里征戰(zhàn)的高度濃縮,，但要在有限的四十字“五律”和五十六字“七律”中容納，意象的廣大性和情感的延伸性或多或少受到限止,，就要求做到用事,，作用類似做文章的旁征博引，以強化本意,。祖詠《望薊門》：“燕臺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庇檬潞芏?，“燕臺”也稱“黃金臺”，燕昭王置千金于臺上延天下士,，終于獲得了剌殺秦始皇的荊軻,。“投筆吏”《后漢書·班梁傳》：超家貧,，常為官傭書以供養(yǎng),。久勞苦，嘗輟業(yè)投筆嘆曰：“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長纓”《漢書·終軍傳》軍自請：“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這樣幾個事一用,，作者的豪情熱血便淋漓盡致地表露了出來,。杜甫是做律詩的好手,，他的用事可比祖詠高明多了，祖詠明顯,，已然有如此氣場,，杜甫更貼切得不留痕跡，直叫人回腸蕩氣,，咀嚼不盡,，前人論杜甫“無一字無來歷”，有來歷就是用事,，如何會留得痕跡,。

對仗，是律詩的特點,，尤其是中二聯(lián),，一些推板不起，杜甫的對仗,，那是絕了,，有的是通篇全對，甚至一句當中也有對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薄帮L急天高”對“渚清沙白”不料“渚清沙白”本身就是一對,，叫“當句對”。

因為在有限的字數(shù)中要把描述的景象盡量地闊大,，所以律詩盡量少用或不用虛字,，但《登高》中頸聯(lián)“蕭蕭”、“滾滾”卻寫得很好,，王維《積雨輞川莊作》頷聯(lián)“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薄澳?、“陰陰”也同樣寫得很好，把炎陽下水田熱霧蒸騰，田頭河邊樹蔭涼爽,，用二個虛字便描摹逼真,。“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本是李嘉佑《句》的句子,，王維拿來一化,，便境界全出。

前人說,，律詩五言難于七言,，難在哪里呢？就景語的形象性說,，七言猶可借助于虛字,，五言卻斷然不行，溫庭筠《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頷聯(lián)十字六層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如何能著得一虛字,，且六層意組合起來的山村寂靜荒涼景色,，與作者“客行悲故鄉(xiāng)”的悲情是那么吻合，這一聯(lián),，歷來被認為是五言描景名句,，不僅是因為把題面的特點描寫得緊抽，而是真正做到了“景為情用”的詩法原理,，這個原理人人都懂,，要做好做妙卻難。葉紹翁《游園不值》：“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北磉_出愉悅心情,，到底太露,。

五律，劉長卿號為“五言長城”,，雖是自詡,，倒也無人反對，可見其成就是極高的,。《尋南溪常道士》：“一路經(jīng)行處,，莓苔見屐痕。白云依靜渚,，芳草閉閑門,。過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鳖}面有二個點,，一“尋”、一“道士”,。所以,，開頭便是“尋”，到第六句,，卻句句是尋,，七句一轉(zhuǎn)，到道士身上來,，結(jié)句也很好,，把禪意寫足。且前六句表達的就是禪意,，前后連貫,，在結(jié)構(gòu)上一些沒有毛病。不足的是中二聯(lián)“白云”,、“芳草”,、“松色”、“山”,、“水”景太泛,，沒能象溫庭筠那樣專指。又劉長卿《新年作》：“鄉(xiāng)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嶺猿同旦暮,，江柳共風煙,。已似長沙傅，從今又幾年,?！眲㈤L卿官終隨州刺史，所以又叫劉隨州,，但以前的職位要比刺史高許多,，這首詩是在隨州刺史任上作的，前六句在字面上的意思就好理解了,，七句一轉(zhuǎn),，用了一個事“長沙傅”，說的是漢文帝的賈誼,，景況有相似之處,，郁悶而終，年僅三十三,，很貼切地一聯(lián)系,，愁苦沉重的心境便全部展現(xiàn)出來，結(jié)句“從今又幾年”,，表達出無望無奈,，遞進強化了主旨，很好,。

盡管詩是表達情感的,，喜怒哀樂憂恐驚，不論表達哪一種,，通過情,、景、事的有機安排,，能正確而藝術(shù)地展現(xiàn),，應(yīng)該說，都是好詩,。但是,，詩的功用是社會性的，因些,，評判的標準也是社會性的,，在前面絕句的章節(jié)中,，候選壓卷之作的幾首，就說明反映了這個問題,。劉長卿的五律,，在結(jié)構(gòu)、照應(yīng),、轉(zhuǎn)意,、結(jié)進乃至用事、對仗等純技術(shù)的處理上,，達到了高度,，但在社會性的層面上,，其局限是明顯的,。杜甫的詩作，可以拿來比較,。《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strong>老杜的妙處是總能把個人的情感和家國時運氣候聯(lián)系在一起,，頭二句是“望”、“山河在”,、“草木深”,，為什么前面要加“國破”、“城春”,，安史亂起,，唐玄宗南都，唯留山河依舊,，兵火一起,，人亡樓空，只萋萋草木縱橫,，衰敗之景,，被“望”得心驚肉跳，此詩是上二,、下三句式,，“感時”頓時“花濺淚”,，下句及其它句也一樣，亂起離京,，故有“恨別”一語,，聽到悅耳的鳥叫也驚心?！熬盀榍橛谩焙蔚炔恢圹E,。“濺淚”是用事,，無相到不可找尋,。《拾遺記》：“漢獻帝為李傕所敗，后（皇后）以淚濺帝衣,?！逼呔滢D(zhuǎn)，做了一個“搔”的動作,，無可奈何的愁啊,，愁到什么程度呢，結(jié)句妙,，愁到白頭短少到簪子也插不住了,，杜甫這首詩和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比較一下，劉長卿語是“尋”,，景語雖泛些,，畢竟不離“南溪”題面，轉(zhuǎn),、結(jié)二句不相上下,，都能綰前出意，杜甫頸聯(lián)“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上句“三月”切題面之“春”,，下句可就不著邊際了,，與“春望”一些關(guān)系也沒有。但是,，整首詩的份量,，劉長卿是不能和杜甫相較的，原因就是：藝術(shù)性相當時,，社會性決定一切,。

既要照應(yīng)到對仗平仄，又要精準獨絕,，所以律詩的造語有時比立意還要難,。賈島自注《送無可上人》“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二句三年始得,，一吟雙淚流,。”道出了其艱辛,，做得好時,，其藝術(shù)的可賞性是回味無窮的。宋·林逋和靖先生梅詩《山園小梅》中的一聯(lián)：“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疏影橫斜”,、“ 暗香浮動”確是梅所特有,，上句是從上往下看，梅在水中之影,，下句是從下往上看,，月色因梅花泛香而發(fā)黃得有些昏暗了，這樣的幽思逸情,，也只能被梅妻鶴子的林處士放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