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門洞又深又高,,兩扇厚重的大門敞開著,,門上油漆皴裂,剝落得斑斑駁駁,。小女孩長大以后,,再也沒有見到過那樣深闊的門洞和那樣蒼老的大門。 那是個黃昏,。 小女孩緊緊抿著嘴巴,,縮著肩膀鉆進門后。門和墻的夾角非常小,,小得正好放下小女孩扁扁的小身體,。墻壁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浮土,毛茸茸的,。小女孩毫不在意地蹭過去,,她從門縫往外看,只瞧見對面同樣粗糙龜裂的門框,。她偷偷地笑了,,屏聲靜氣,小小的心臟在胸壁后面咚咚震響,。 門洞里迅速暗下去,。母親的喊聲聲聲迫近。小女孩禁不住想笑出聲來,。 “老閨女,,叫你半天不應,鉆這里做啥,?” 母親隔著門大聲說,。她緊貼著墻壁,大氣也不敢出,。 “該吃飯啦,,你藏這兒做啥?”母親把她從門后扯出來,,用圍裙抽打著她的衣服,,“你看看這一背土?!?/span> 小女孩的身子顫抖著,,她說:“我等爹,。我想嚇他一大跳?!?/span> 故事總是到此戛然中斷,。我知道我這一輩子對于童年和父親的記憶,永遠停留在許多年前故鄉(xiāng)的那個黃昏,。 這年夏天,,當我象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天在滾燙的大街小巷奔跑,,頻頻往返于家和醫(yī)院的時候,心中揮之不去的,,總是門縫里小女孩那雙黑眼睛,。小女孩的故事無法繼續(xù),但是她期待的眼神讓我的心一次又一次隱隱作痛,。 一生自恃強健的繼父,,光著脊梁坐在午后三點鐘的樹蔭下,一刻不停地揮著蒲扇,。兩只老鴰在棗樹上聒噪,,青棗清脆地掉在磚地上。我說,,真討厭,,老鴰就愛落咱院的樹,這么好的棗都給錛下來了,。繼父仰臉看著樹,,老棗樹盤錯的枝椏深處,兩只鳥的黑羽毛時隱時現(xiàn),,它們吵個不休,。 “嘿,許是兩口子吵架呢,?!崩先诵φf。我看了一眼繼父,,忽然覺得兩眼昏黃,。我用力地閉了一會眼睛,睜開眼,,他赤裸的上身簡直就是金黃色,。一到伏天,繼父就愛光膀子,,下身穿一條中式布褲子,,白褲腰免著,,系根布帶子。在我記憶里,,他沒有穿過西式衣服,。繼父是真正的老北京人,是蹲在路邊喝豆汁吃鹵煮火燒長大的北京貧民,。 “您惡心嗎,?” “不惡心,嘿,!哪兒都不難受,。” “厭不厭油膩,?” “這陣兒不愛吃肥肉了,,天太熱,沒別的,,年年都苦夏,。”繼父不以為然地用扇柄搔著脊背,。驀然間,,我看見老人背上滿是抓痕,心中一驚,,半個月不見,,老頭兒怎么瘦成了這模樣? 1991年6月,,我在上山下鄉(xiāng)離開北京23年后又回到了這個城市,。象所有的老知青一樣,我回城的目的就是為了孩子,。女兒從小寄居在姥姥家,,沒戶口,是借讀生,。但是這個孩子知道要強,,小學六年,年年被選為三好學生,。小學畢業(yè)考試的成績可以上北京最好的中學,,只因為沒有北京戶口,連進普通的中學都要有門路,。我一氣之下給北京市長寫了一封信,,知道無濟于事,不過發(fā)泄而已,。想不到在市長辦公會上,,市長居然提出了女兒的事,。他說,這么好的孩子,,為什么不能進重點中學,?當即請教育局長查辦。當時已是八月底,,教育局長說招生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不可能在重點學校安排了。后來當我知道這件事時,,不覺淚流滿面,。女兒雖然進了一所普通中學借讀,但我仍舊對市長心懷感激,。兩個月后,,市政府頒布了在外地的知青子女可以落戶的政策,,女兒終于有了北京戶口,。(三年以后,女兒考入北京四中,,又過三年,,她成為北京大學的學生,這是后話,。)眼看孩子一天天長大,,父母一天天衰老,特別是母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我真不知道怎樣才好,。不久,聽說北京市又有了新的知青政策,,所有在外地的知青,,只要有一方是北京知青,有單位接收,,均可全家回京,。這真是一項極其人道的政策。 我和丈夫的戶口是六月遷入北京的,,因為接收單位有些問題,,讓我們回原單位等待通知。20天后,,我在華北油田的家里,,接到繼父生病的電話。我以為是他多年的心房纖顫加重了,,接電話時我的手直發(fā)抖,,沒想到卻是渾身黃染,。老人已是78歲的年紀了,不大可能是肝炎,,若是梗阻性黃疸,,情況就很嚴重。我心里很害怕,,自從六歲那年失去父親,,我再沒親身經(jīng)歷過家人去世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辦,,不知道我能不能扛得起,。 繼父坐在小板凳上打著呵欠,“您躺一會兒吧,?!蔽艺f。 “不介,,不困,。你去歇會兒吧?!彼f,。屋子小,天氣熱,,誰又好意思躺著呢,。 “明天咱們?nèi)プ≡喊伞,!?/span> “沒大毛病,,我知道?!?/span> “今天別去值班了,。” “那哪兒成啊,,沒告訴人家,,再說也不礙事,沒事兒,,我知道,。”繼父用扇柄不住地搔著脊梁,,班駁的樹影下,,他褐色的皮膚上浮著一層暗黃。 我走過去給他輕輕地撓著癢,,從九歲那年來到繼父家,,記憶里他從來沒有象父親那樣撫摸過我,,我的手也不曾碰過他??粗先送蛊鸬募珉喂呛推つw下面根根肋條,,我心里百感交集。老人背上依稀可見深褐色的疤痕,,那是他幼年出天花的印記,。從前母親每和繼父吵架后,總是對我說,,你那個死鬼老子心真狠哪,,丟下孤兒寡婦讓我受這大疤臉的欺負!其實繼父是吵不過母親的,,怎么就是欺負了她呢,?我不懂。而且我也看不出繼父臉上有疤,。母親說,,打小沒有人管,不知道咋鉆心的癢呢,,你看看他的臉,,就沒有一個圓疤,,全是抓的一條子一道子的,,也夠可憐的,能活下來就不錯了,。我可不敢仔細看繼父臉上究竟怎樣,。那時侯繼父高大健壯,黝黑的臉從無笑容,,騎一輛破自行車,,早出晚歸,從永安里的家進城里上班,。他在一家房管所當力工,,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搋泥遞瓦的受苦人,。解放以前,,聽說他拉黃包車。家中還有兩個男人,,老的我叫爺爺,,是繼父的繼父,從山東逃難來到北京,,與繼父的母親搭伙過日子,。爺爺是居委會主任,,樓前的空地被他開出一個大花壇,花壇里種滿了美人蕉和西番蓮,,爺爺每天都從家里扯一條皮管子,,給花澆水。少的我叫哥哥,,他也不是繼父的親生兒子,,可是他們非常寵他,每當母親為我的“權(quán)益”據(jù)理力爭時,,繼父就說,,滿天的星星也抵不上我這一個月亮。母親帶我來到這樣一個奇怪的家庭,,實在是萬不得已,。她的恐懼和抵觸傳染了我,來到繼父家的頭幾年,,我絲毫沒有安全感,。爺爺為我起了一個新名字,寫在戶口本上,。我不肯認同他們強加給我的姓氏,,先由橡皮擦,擦不掉,,又用食指蘸著唾沫抹,,我的新姓氏消失了,可是那個地方也成為一個橢圓的洞,。于是,,在戶口本上,我成了一個沒有姓氏的孩子,。 很長時間里我都為此擔驚受怕,,不知道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會怎樣懲罰我,但直到我上山下鄉(xiāng)注銷戶口,,九年里竟然沒有事發(fā),。精明的爺爺在1962年去世,霸道的哥哥因為喜好奇裝異服和屢屢曠工泡在舞廳,,被單位開除勞教,,文革開始又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坐牢,繼父不識字,,至今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呢還是對此不以為然,。可是,我是多么提心吊膽呀,。 繼父掙錢不多,,勞教的哥哥又經(jīng)常泡在家里生病,我們的日子很艱難,。家里的破爛家具,、繼父的舊自行車都賣了,三間房子空空蕩蕩,,只剩下了床板,。有一次,繼父急匆匆回來,,扯起一條線毯就要去賣,,母親把那粉色的線毯摟在懷里,和他大吵,,繼父暴跳如雷,,母親說,今天你要敢碰我,,咱們就上法院,!我嚇得說不出話,以為繼父要把母親按倒在地,,暴打一頓,,可是那次沖突以繼父妥協(xié)告終。他雖然長相粗,,不識字,,卻很少罵臟話,也沒有動過母親一指頭,。哥哥因病不去農(nóng)場,,白天睡懶覺,晚上仍舊和朋友泡舞廳,。繼父早晨買好夾肉火燒,放在他屋外的窗臺上,,悄悄去上班,。母親氣憤地說,一樣的孩子為什么你兩樣對待,?繼父便說,,滿天的星星不如我這一個月亮。這句話成為經(jīng)典,,母親在以后的30年里常常拿出這句話搶白繼父,。在全國人民艱苦奮斗過日子的年月里,每天哥哥的必修課是打扮自己,對著一面小鏡子往大背頭上抹發(fā)蠟,,一絲不茍地修剪仁丹胡子,,抱個小提琴咯嘣咯嘣地彈,他從來不拉,。哥哥穿的特別摩登,,大格子花襯衫,大翻領的中長風衣,,包著屁股的瘦腿西褲,,锃亮的尖頭皮鞋,他的男女朋友也是一樣的裝束,,他們從來不穿四個兜的制服,,冬天也不穿棉襖棉褲。他們是當年北京城里非常顯眼的一群人,。哥哥平時很少說話,,他看不起我們。母親背地里叫他流氓,,不許我和他說話,。我至今也不明白在那樣的家庭里,哥哥怎么如此“前衛(wèi)”,?他害怕吃苦,,追求享受,偏愛奇裝異服?,F(xiàn)在我理解他不過就是一個心高命薄的苦孩子而已,。可是小時侯一心認定他就是流氓,。公平地說,,哥哥從來沒有過粗野的言語舉止,我甚至不記得他有大聲嚷嚷的時候,,偶爾有事問我,,他總是先叫一聲“小妹”,我卻板著嚴肅的小臉,,不加理睬,。多年以后見到他,他依舊穿得很講究,,很干凈,。我問他當年的腎炎好利落沒有,他笑說,,我根本沒病,。我記得你總把盛著尿的玻璃瓶子擺在窗臺上,,怎么回事?他告訴我,,那樣拿去化驗才有問題呀,。 1991年夏天,和繼父坐在樹下的那個午后,,許多往事?lián)涿娑鴣?。人的一輩子就這么不禁過,那個高大結(jié)實的壯年漢子,,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笑容可掬的老人,?從前,他讓一個幼年失去父親的小姑娘望而生畏,,如今他除了我再無親人,。繼父的老家在順義,兄弟姐妹叔伯姑舅遠親近鄰一個沒有,。他給單位燒鍋爐一直做到65歲退休,,以后便每天在母親喋喋不休的數(shù)落中,手不識閑地做著所有的家務活,。他的腰彎了,,頭發(fā)白了,但是性情柔和了,,臉有笑容了,。 歲月,真是一架磨啊,。什么樣的人生不被碾磨,?繼父孤單勞累的一生就將到盡頭了嗎?這樣想的時候,,我的眼睛禁不住潮濕起來,。 當晚,繼父照舊夾著飯盒走出家門,,到附近一個工地去值更,。他象往常一樣,飯盒里裝滿剩菜剩飯,。在那一瞬,,我有些懷疑自己,或許老人的病沒那么嚴重吧,?我已經(jīng)回來了,以后的日子我會好好照顧他們,。 那天清晨我和丈夫陪繼父上醫(yī)院,。離家最近的市二院在油坊胡同,沒有公共汽車。我丈夫用自行車推著老人,,我一溜小跑跟在后面,。當年繼父迫于生計把自行車賣掉后,上下班就全靠兩腿走路了,。他是不乘公共汽車的,,三十年間不知走出幾個“二萬五”?他可曾坐過“二等”,?當年高大結(jié)實腰板挺直的繼父如今弓著背象孩子一樣雙手緊抓住車座,,樣子顯得很無助。我禁不住笑了,,他回頭望著我也笑吟吟的,,一遍遍地對我說,別急,,看跑出汗了,。 那個早晨老人穿一件雪白的新汗衫,披著褪色的藍褂子,,雖然是去醫(yī)院,,但是他的心情很好。 看病是復雜麻煩的事情,。掛號,、檢查、抽血,、化驗,、交費,我們攙著繼父,,樓上樓下地跑,,一趟趟地排隊,汗?jié)竦囊路N著前胸后背,。 您要累,,就歇會兒。 不累,,哪就走不動了,?又沒什么大病。繼父笑呵呵地說著,,一步一步地邁著臺階,。老人是一輩子不進醫(yī)院,除了牛黃解毒片,,幾乎沒吃過別的藥的人,。此刻,,對醫(yī)院的恐懼,對生命的沒有把握,,心臟嚴重的“房顫”,,還有這不明原因的全身黃染,足以讓一個人精神瀕于崩潰,,可是繼父看上去卻非常坦然,。 果然,老人是“梗阻性黃疸”,。B超顯示,,他的肝總管已經(jīng)完全梗阻,膽囊由于功能性廢棄,,畏縮到幾乎看不見,。這是一種肝外的膽管惡性腫瘤,非常罕見且預后不良,。沒有好辦法,,只能在肝臟和十二指腸之間插一根金屬導管,使膽汁排泄到消化道,。我和丈夫畢業(yè)于國家正規(guī)醫(yī)學院校又從事臨床工作多年,,我們當然清楚這樣年紀的老人,心功能又差,,做手術很危險,,再說打開腹腔腫瘤轉(zhuǎn)移怎么辦,器官老化脆弱大出血怎么辦,?有沒有別的辦法,?我抱著一線希望問。醫(yī)生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況且這個措施也只是緩解癥狀,延長一段生命而已,?!笨蓱z的繼父怎么會攤上這個要命的病,想到他的日子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我渾身發(fā)冷,,不知所措。老人鐘愛的“月亮”,,那個時髦的哥哥,,平反后落戶天津,與老人從無來往,,沒有人幫助我拿主意,,天大的事情我只有自己扛,。我對醫(yī)生說,,既然如此,,就算了,天這么熱,,做手術更遭罪,。一句話,我就決定了繼父的生死啊,。夏天是外科手術的淡季,,盡管繼父只是保守治療,醫(yī)院還是痛快地收他住院了,。 我和丈夫安慰繼父說,,要全面檢查才能確診,咱得先住下來,。他點頭表示理解,,說,不會有什么大毛病,,自各兒還能不知道,? 病房在四樓,繼父不用我們攙扶,,幾步一歇地走進病房,,脫下他的舊衣衫,換上藍道道的病號服,,聽話地坐在病床上,。在雪白的床單映襯下,他的臉色灰黃,,神情惶惑,,整個人顯得那么單薄,那么脆弱,。從此繼父再也沒有下過樓,,24天以后,老人與世長辭,,被我們用平車推下樓,,這次他乘坐的是電梯。 姥爺,,您想吃什么我去買,。安頓好以后我說。我從來沒有叫過他父親,,小時侯總是避免直接和他說話,,實在有話要說,,也是含糊過去。繼父為此曾向母親表示過不滿,,母親說,,你對她好,真的象個爹,,她能不叫你,?從我幼年失去父親后,即便天天打我,,我也說不出那兩個字,,父親——是我心中的偶像。后來我的女兒寄居在母親家,,我便從此和孩子一起稱繼父“姥爺”了,。 嗨,天熱,,吃不動,,什么也甭買?!袄褷敗闭f得挺輕松,。你們忙去吧,甭老惦記我,,住兩天我就回去了,。你趕緊回家吧,別讓胖兒自各兒在家,,她還小,。他又對我丈夫說。 我們商定,,丈夫立即返回油田,,因為女兒小胖兒獨自在家,中考以后她一直呆在油田的家里,,等待錄取通知,,她還不知道姥爺患了絕癥呢。我留下照顧住院的繼父和家中的母親,。我們在醫(yī)院門口分手,。 我有許多事情要馬上做:找繼父單位談住院費用問題;給老人買汗衫內(nèi)褲,;告知繼父不能值更了,,讓那家單位另外找人;通知繼父心中的“月亮”、久失聯(lián)系的哥哥,;告訴我的哥哥姐姐們,,請他們來安慰母親。還有,,給繼父做晚飯,,送飯。 在外面跑了一遭回到家已是下午,,我還沒吃中飯,,可是絲毫沒有饑餓感。 不是肝炎,?母親問。她已經(jīng)把杯盤碗筷煮了好幾遍了,。 不是,。 到底啥病,?還值得住院,?母親忿忿地說。 可能是癌吧,。 毒瘤子,?平白無故長了毒瘤子?哈哈——都是苛待我們損下的,。母親冷笑著,。 人都到這份兒上了您怎么還這樣說話? 你教教我,,我活了八十啦,,還得讓你教我說話! 母親火冒三丈,,目光里沒有絲毫的憐憫,。可是,,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卻是紅的,,眼角還有眼眵。一輩子干凈利落的母親怎么了,?我心里暗暗吃驚,,不敢接話。在后來繼父住院的日子里,,母親就是這樣,,點火就著。 你咋就是這么個命,,那個早早地撇下你,,這個又要走到你前頭去,?母親長嘆一聲,厲聲質(zhì)問著自己,。從小俺爹寵著慣著我,,生怕我受著一點兒委屈,以為聘到一個知書達理的宅仕人家,,一輩子會好過呢,,哪想到我從天上掉到了地上,就一天也沒好過過,,先是受婆婆的氣,,你爺爺奶奶見天喝茶到半夜,我就得直挺挺地站到半夜,,銅茶炊老得在碳火盆上煨著,,喝一盅倒一盅,那才叫難伺候呢,,啥時候人家說,,你歇著去吧,我才敢挪窩,,年年冬天凍得腳跟流膿,,當個小媳婦有多難!那規(guī)矩禮數(shù),,換個人也得尋了短見,。哪象現(xiàn)在,大翻片,,媳婦是婆婆,,婆婆是小媳婦……好容易分家另過了,八路軍來了,,今天這運動明天那運動,,你爹那么小心膽怯的一個人,也脫不過去,,他一狠心走了,,哪知道我受這萬人的氣……母親的嘮叨一開頭就沒個完,她只讓我心煩意亂,。我躺在床上,,用手指塞住耳朵。母親的聲音遠了,,陳年舊事卻霧一樣罩住了我的心,。 母親正在做午飯,大哥一頭撞進門來,娘,,娘,!爹回來啦!母親高興地挓著手,,忘了做什么,,“你爹在哪兒?”從日本人投降后,,父親就參加了察哈爾解放區(qū)的工作,,在蔚(縣)涿(鹿)宣(化)區(qū)做糧秣助理,不久又做了副區(qū)長,。他不是共產(chǎn)黨員,,大概是個統(tǒng)戰(zhàn)對象吧。 “在村口,,還有一個女八路,,我爹把她從毛驢上抱下來,我親眼看見的,。”大哥做了奸細很興奮,,母親的臉色卻陡然間變了,。 過了一頓飯工夫,父親回來了,。母親噓寒問暖,,燙酒炒菜,打發(fā)父親吃過飯,,她才說:“怎么不把那個女八路帶回家來?。课胰グ阉觼??好歹也是我妹妹啊,。”這一手可真厲害,,父親的臉刷地紅了,,他不是個會撒謊的人。不知道他怎樣穩(wěn)住了母親,,才使事情沒有鬧大,。第二天父親就回區(qū)里了。 不久,,中央軍來了,,邊區(qū)政府撤退到小五臺山一帶,父親也走了。母親帶著四個孩子,,日子肯定不好過,,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我常常揣測,,譬如對那個女八路的敵意,,恐懼被父親遺棄什么的,反正母親做出了一個影響她一生的決定:不知她帶去了怎樣的口信,,父親居然從南山回來了,。回來就不能走了,,鎮(zhèn)長是本家,,賣了地,請他出面作保,,父親向國民黨自首了,。十個月以后,共產(chǎn)黨又打了回來,。父親再次交代檢查,,得以過關。 這些,,只是我長大后聽哥哥姐姐所說,,是歷史還是演義,我不知道,,但是冥冥之中決定父母和我的命運的密碼,,必在其中。 我相信父親不是一個有堅定的革命信仰的人,,沒落的封建家庭,、祖母的專制和冷漠給予他的是軟弱和膽怯。這一點兒也不象他的先祖,。 父親的先祖不僅讀書而且習武,,據(jù)家鄉(xiāng)光緒年間修的《蔚州志》記載,道光年間考中武進士的有三人,,其中就有我的先祖,,為道光十六年(丙申年)進士,時年29歲,,欽點藍翎侍衛(wèi),,后為乾清宮侍衛(wèi),再后就是御前侍衛(wèi)了,。這位先祖是家族的驕傲,,老一輩都知道他是“大花翎”,。據(jù)家譜上記載,他的四個胞兄分別是增廣生,、文庠生,、優(yōu)增生和武舉人。他們?yōu)榈诰攀雷?,他那一代?2人科舉中第,,其中文武庠生(即秀才)15人舉人2人貢生3人進士1人騎尉1人?!段抵葜揪硎?列傳》對馮家?guī)状擞兄嗵幱涊d,,譬如八世祖“馮九皋字鶴鳴家素裕好施濟道光癸未歲歉出粟偏餼鄉(xiāng)里已丑饑復繼之先后及五百石州守匾旌其門”。十一世即父親的祖父輩鄉(xiāng)間權(quán)勢已衰,,財力不振,,但仍有朝中騎尉二人大夫一人地方文舉一人附貢生一人秀才生郎二十五人。到了父親這一代,,他們成了無所作為而且無所適從的人,。家族的衰敗已經(jīng)不可救藥。 父親僅僅是個文弱書生,。他不可能經(jīng)受得起任何運動的考驗,。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新政權(quán)成立后,,對反革命和地主階級的清算一波接一波,。在一場新的運動中他再次成為審查對象,1956年的春節(jié)父親在憂心忡忡里捱過,。區(qū)里的兩個干部每天晚上到家里來,動員父親“交代”,,有一次,,父親火了,他拍著桌子大聲說:“我的事情我都說過了,,別人的事情我不知道,!”隔著虛掩的門,母親和十九歲的姐姐月月嚇得心驚肉跳,。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家鄉(xiāng)是個古老的小鎮(zhèn),元宵節(jié)的夜晚萬家燈火,,鞭炮花燈大戲秧歌熱鬧著嚴寒中的街巷,。父親沒有回家吃晚飯,母親以為他給唱戲的人們伴奏去了,,打發(fā)我的小哥哥老三去大戲臺探個究竟,,十五歲的老三樂不可支地跑了,,一去便是肉包子打狗不回頭。母親無奈,,守著孤燈和早早入夢的我埋頭做針線,。扭秧歌的月月半夜才回來,她直奔自己住的廂房,。當我的姐姐哼著歌點亮燈時,,她吃了一驚,父親怎么睡在她的屋里,?爹,,爹!她輕輕推了父親一下,,再看,,臉色煞白的父親已經(jīng)有些恍惚了。姐姐喊母親的聲音頓時就變了,,夜深人靜時分那聲音尖銳又凄厲,。我不知道在那個寒冷的長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在夢里我被母親搖醒,。她哆哆嗦嗦地給我穿衣服,,我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睛。這時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我赤裸的腳丫,,我一激靈才真的醒了,,是父親正在凝視著我。我看見了父親的眼淚,。母親說:“你這么狠心,,丟下我和這不懂事的孩子你叫我們咋過?”說著已泣不成聲,。父親說:“你帶著老閨女走吧,,老三不念書,就只能讓他討吃去,,不要指望老大,,他靠不住?!备赣H的這句話,,不是來自我的記憶,而是來自以后的幾十年里母親無數(shù)次的重復,。我畢竟年幼,,才五歲多,對那個夜晚最深的記憶除了冷就是困,,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恐懼,。當時我的大哥在北京工作,,二哥在部隊服兵役,他是第一批義務兵,,剛走不久,。家里最大的孩子是月月姐,她正在漆黑的街巷里奔跑,,不安的腳步聲攪起了大狗小狗一片狂吠,,姐姐心里發(fā)毛,頭皮都要炸了,。鎮(zhèn)上的中醫(yī)王大爺與我家是世交,,姐姐好不容易喊開他家的門,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了,。王大爺問了半天才明白,,既然是這樣,我去了也沒辦法,。您和父親平素那么好,,您怎么能見死不救?姐姐扯住他的衣袖不撒手,。王中醫(yī)見到父親的第一句話是“老大,,你不該這么糊涂啊?!蹦赣H哭著求他想辦法,,你們一向親似兄弟,你得救他一命啊,。他搖著頭站了一會,,說熬點綠豆湯吧,不等姐姐把鍋燒熱他就走了,。他是害怕受連累啊,。我在懵懂中打著瞌睡,再次清醒過來,,父親已經(jīng)睡了。他穿著一件舊棉袍,,頭戴一頂黑色瓜皮帽,,模樣有些古怪。天亮就是父親四十一歲生日,??墒牵僖膊粫褋砹?。 四十一歲,,多么年輕啊,。 父親一生中這最后的決定讓母親措手不及。 沒有錢,。他最后一次看望祖母,,把口袋里的錢全部留給他的母親,只有半張一分的紙幣留下了,。(母親從他的棉制服里翻出半張黃色紙片的細節(jié),,我牢牢記了一輩子。)父親是長子,,從小由奶媽帶養(yǎng),,虛八歲才回到祖母身邊,那時他的弟弟已經(jīng)出世,,“外奶”的父親不受待見,。我叔叔從小嬌生慣養(yǎng),賭錢吸鴉片,,把家業(yè)盡情揮霍,。后來他在國民黨的軍隊里做了軍醫(yī),解放戰(zhàn)爭中隨部隊起義,,五○年死在解放蘭州的戰(zhàn)場上,,給祖母掙了一個“光榮烈屬”的牌匾掛在門楣上,把自己的名字永遠留在了家鄉(xiāng)的地方志上,。1956年陰歷正月十五的那個下午,,祖母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將永遠失去她從未善待過的大兒子,。 沒有人力,。一切全靠姐姐。棺材是她向一個好心人借的,。仰慕父親人品的街坊鄰里們自動來幫忙,。他們象變戲法似的給棺材涂漆上彩,在長明燈下陪著父親,。 沒有孝衣,,母親把我的花棉襖翻過來給我穿,我覺得好玩又新鮮,。我是唯一一個不懂得悲傷的人,。我常常扒著供桌,看香爐繚繞的煙霧后面,,那是父親安眠的靈柩,。我知道父親死了,可是這件事還不能使我悲痛得忘了玩耍,。 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他入殮以后的第二天,。那是個黃昏,我在母親的懷里剛剛睡醒,。那時我們唯一做的事是哭泣和等待——等北京的大哥回來,,已經(jīng)有人去報喪了。有父從父,,無父從兄嘛,。母親摟著我,靠門坐在炕梢,。這時,,我看見父親蹲在灶旁吸煙,他總是用那只紅煙嘴吸煙,,那種煙嘴是化學的,。我用手一指,說,,爹在那兒呀,!多年以后姐告訴我,當時他們都嚇得不敢動了,,可是我哪里知道,?母親厲聲說,你這個屈死鬼,,別嚇著孩子?。「赣H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從我和母親身旁走過,,出去了。父親吸煙的姿勢,,從我身旁走過的表情,,我永生難忘。所以,,我,,一個懂得人體科學的人,同時相信人有靈魂,。我知道,,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在黎明前看見父王的情節(jié)是發(fā)生的真實故事,一個有冤情的人靈魂輕易不會散失,。就象我的父親。 多少年來,,我總是看見那個小女孩,。她緊緊抿著嘴巴,,縮著肩膀鉆進門后。門和墻的夾角非常小,,小得正好放下小女孩扁扁的小身體,。墻壁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浮土,毛茸茸的,。她屏聲靜氣,,小小的心臟在胸壁后面咚咚震響。瘦小的孩子躲在門縫后面,,等待著父親回來,,好嚇他一跳,可是她等來的卻是父親的永無歸期,。 父親在我心里從來不是一個清晰實在的人,,而是記憶的碎片,是畫面的疊印,,是蒙太奇,。父親——就是他把我舉過頭頂?shù)哪且凰查g快樂的感覺;就是四歲起他教我認的那些方塊字的秘密,;就是早晨他用胡須扎我臉蛋的痛楚,;就是臨終時他凝視我的目光。父親的氣息留在他喜愛的笛子,、笙和胡琴上面,,留在他褪色的制服上面,留在他使用的毛筆鋼筆和那半截紅藍鉛筆上面,,留在他親手寫下的帳單上面……但是在隨后動蕩不定的日子里,,我們失去了家也失去了和父親有關的一切。只有父親的一張一寸免冠照,,不知怎么到了我這里,,我把他翻拍擴印甚至上色,父親在我心里才終于具體而清晰,。姐姐告訴我,,她見過父親的許多照片,“他年輕時特漂亮,,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從中間分縫,,穿綢袍的,穿制服的,,戴大圍巾的,,真是眉清目秀啊。”父親在放棄生命之前先燒了那些照片,,他是決心要從我們的記憶里消失呀,!姐姐比我早出生十三年,她當然什么都經(jīng)過都看見了,。我擁有的這幀照片上,,父親的頭發(fā)很短,發(fā)際后退,,舊的棉制服上衣口袋里插了一支自來水筆一支紅鉛筆,,他的神情很滄桑。我看不出父親拍這張照片時有多大年紀,,總不會超過四十一歲吧,? 我心中的父親年輕英俊,多才多藝,,溫文爾雅,。他是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他最愛我,,因為我是他最小的女兒,,我出生時父親整好三十五歲,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紀,。 我一生都渴望著有一個父親,。他智慧、溫和,、寬容,、堅強。重要的是,,他的愛澆灌和包容著我,。每看到一對父女從眼前走過,女兒無憂無慮的神情和撒嬌的笑聲,,都讓我好羨慕啊,。我沒有父親,所以不會撒嬌,。我沒有父親,,所以少了許多柔情。我不愿意做一個意志堅強頭腦冷靜的女人,,我很想示弱,,很想做一個“小女人”。然而我不能夠,,因為我沒有機會,。 守在繼父的病床旁,我常常走神。不知道為什么三番五次我總是想起父親,,為此我心懷歉疚,。我知道我目前最要緊的事是照顧重病的老人,即便他不曾給過我父愛,,但他對于我們是有大恩的。他照顧了我的母親整整三十年,,他給了少年的我一個家,。他還照顧了我的女兒。我必須回報,。 一天上午老人輸液中忽然說,,你到外面呆一會兒。我坐在椅子上,,無所事事也自以為是給了繼父精神上的支持,。可是他讓我出去,。我不解地問,,您怎么啦?臨床的小伙子說,,大爺想撒尿,。我連忙把小便器遞上,可是他就是不肯當著我小便,。我笑著只好回避,,心里卻是感慨。 我雖然每天來醫(yī)院,,可繼父從不讓我做什么,。這一天輸完液,他破天荒地要我?guī)退匆幌囱濕??!拔蚁床桓蓛簟,!彼行┎缓靡馑嫉卣f,。褲衩上有片片黑漬,我心一驚,,知道這是消化道出血,,惡性肝病晚期的癥狀。我用了很多洗衣粉,,把自己的手埋在泡沫里,,也沒有把那條內(nèi)褲洗干凈,只好上街給他買了兩條新的。以后,,老人再也沒有讓我做過任何事情,。假若是我的親生父親躺在病床上,我是否能為他多做點兒什么呢,?即便無事可做,,陪他說說話也好。我要讓父親知道,,我不僅相貌與他酷似,,性格也最象他。我念書好,,做事努力,,家族的其它已經(jīng)煙消云散但讀書的傳統(tǒng)在我這里發(fā)揚光大了。不用說,,我會從父親的目光里看出他對我的欣賞和疼愛,。我需要親人的欣賞,需要被疼愛,、被呵護,、被嬌寵??墒?,沒有,從來沒有,。 那個夏天坐在市二院的外科病房里,,我和繼父都陷在長久的沉默里。 住院幾天了,,老人從不問自己的病,,倒是我沒話找話,總想說點兒什么,。 姥爺,,您覺得哪兒不舒服就說,別老忍著,。 沒事兒,。這不挺好? 肚子疼嗎,? 不介,,哪兒都不疼。他搖搖頭,。膽汁排不出去,,淤積在肝臟,,腫脹的肝豈能不疼?可是,,一直到去世,,繼父沒說過一個疼字,。如果我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會不會喊痛? “對了,,明兒你拿瓶風油精來,,咬得慌,。”他的手不住地撓著前胸后背,。老人的身上抓痕累累,其實不是蚊蟲叮咬的緣故,,是膽汁從皮膚排泄,,郁積的膽鹽造成的刺激。 您想吃什么我去買,。 天熱,,吃不下去。 我知道繼父最喜歡吃豆腐,,特地到附近的素味齋買了一個八塊錢的家常豆腐,。繼父哪吃過這么好的菜,平時他也就是切塊豆腐白湯煮煮罷了,??墒撬稍诖采现豢戳艘谎郏f,,吃不下,,你吃了吧。 床頭柜上堆滿了水果,、罐頭,、奶粉、點心,,蛋糕風干了,,香蕉發(fā)酵了??墒撬稽c兒也吃不下,,食欲完全喪失了,連看一眼的欲望都沒有,。每天二十四小時陪伴他的是一只最廉價的半導體收音機,,它在老人的枕邊,,聲音沙啞,含糊不清,,卻一直在說在唱,,不知疲倦。繼父仰臥的姿勢久久不動,,他微闔著眼在想什么呢,? 您老家在哪呀?有時我們也閑聊,,坐在老棗樹下扯到天南地北,。 順義。哪個村不清楚,。 那您還有親戚嗎,? 沒——有,什么都沒有,。老人拖長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那您的母親,我叫奶奶啦,,埋在哪里呢,? 咳!城外頭,,早先住東城根,,城墻外頭到處是亂墳崗子。現(xiàn)在都蓋大使館了,。早找不著了,。繼父把我?guī)У搅司眠h的從前。 窮,,沒錢買棺材,,用的是缸。 缸,?我驚訝地張著嘴,,想象不出怎么把一個僵硬的人窩在缸里面。 哪能用一口,?兩口缸對在一起,,那會兒可不都這樣,窮唄,,有缸還不錯呢,。 您拉洋車是不是凈挨打呢?還不給錢,?話題又轉(zhuǎn)了,,繼父該是個苦大仇深的人呀,。 不介,打人還行,?看你橫我不拉你,。讓日本人踢過一回,他嫌我慢,,從后邊踹我一腳,。那樣的也少見,日本人不都是那樣,。嘿,!那時侯掙現(xiàn)大洋,一塊錢能買七八十個雞子兒,,大肉才多少錢一斤?。磕苜I一袋洋面,,哪兒象現(xiàn)在這錢買不出東西呢……,。繼父坐在小板凳上,兩只手摟住膝蓋,,樂呵呵地回憶舊社會。 我卻想,,這老頭階級覺悟真低,,怎么能說舊社會好? 坐在繼父的病床旁,,從前的事情時常閃回,。我平靜地凝視著那張暗黃的失去光澤的臉,老人的面相很善,,雖然消瘦,,皺紋卻簡練,深深的幾道,,仿佛與生俱來,。還是看不出天花留下的疤痕。我想即便有過,,又怎能經(jīng)得起漫長歲月的磨勵,?繼父他也有過快樂的童年嗎?也曾穿著開襠褲滿大街奔跑,?當年他拉著洋車將青春的汗水拋灑在北平街頭時是否也暗戀過某個姑娘,?我想象不出。眼前的老人沒有欲望,,正平靜地等待著死神到來,。他的兩腮塌陷,,變成兩片陰影。牙齒早就掉光了,,舍不得花錢鑲,,就那么用牙床子當牙使,卻最喜歡吃死面烙餅,。母親總說,,我這假牙倒不如人家牙床子結(jié)實呢。老人的頭發(fā)什么時候全白了呢,?應該找人給他理個發(fā)了,。 繼父睜開眼,輕聲說:“小櫥柜下面那層,,有個鐵桶,,里邊有四百二十塊錢,你媽不知道,,你拿著花吧,。原先我打算買輛小三輪,算了,,不買了,,你買個金鎦子戴吧,我看人家婦女都戴,?!?/span> 我沉默著,一時語塞,。從來沒有人聲稱送我一枚金戒指呀?,F(xiàn)在,眼前的這位老人,,我的繼父,,一個沒有文化、沒享過一天福,、干了一輩子粗活重活的“勞動人民”,,他要把自己的一點兒私房錢給我買金戒指,以此表達他對我照顧他的感謝,,還是對我的……愛憐,?想到愛這個字,我真有點受不了,。 或許,,我該叫他一聲“爸”。叫一聲又有什么呢,,我不是也這么稱呼丈夫的父親嗎,?老人還能活幾天,?可是這個字在我的喉嚨里上下滾動,就是出不來,。 良久,,我才說:“我哪兒能花您的錢,咱們買好吃的吧,,您想吃什么我給您買什么,。” 咳,,什么也別買,,吃不下去都糟介了。 其實,,我正需要錢,。我們的調(diào)入單位變卦了,那是一家石油科學研究院,,本來讓我去辦院報,,我丈夫在衛(wèi)生所。誰知出國的院長一回來,,一句話就讓我們失了業(yè),,那位院長大人說:“不進科技人員,進個辦報的干嘛,?” 我在北大荒呆了十年,,又在油田生活了十三年,這輩子搬了九次家,,第十次搬回北京,還帶來一個外省丈夫,??墒牵覀兒鋈粵]有了單位和工作,。 我需要錢,,但不是用來裝點自己。到了該給老人買壽衣的時候了,。辦后事還不知道需要多少錢呢,。 我順著墻根下的蔭涼慢慢往家走。七月底八月初,,正是三伏天,。我每天兩趟四個來回走在這些胡同里。人們提著油瓶子菜籃子從門臉破舊的大雜院出出進進,,樹蔭下面,,退休的老人們把象棋子摔得乒乒乓乓,,陽光里,老奶奶追趕著跌跌撞撞往前跑的小娃娃,。嘩——,,一個破門樓子里潑出一盆臟水來。這就是普通人的日子,,毫無詩意但是自得其樂,。新的生命一日一日在成長,同時,,那些蒼老的生命一個一個在消失,。介于中間的,疲于奔命,,就象我,。 柏油路直燙腳,我走得很慢,。我不愿意回家,,我無法忍受母親。她的脾氣越來越壞,,說話更加刻薄,,對繼父她是一刻也不寬容。老頭兒不在家,,她免不了找我別扭,,躲閃不及就會被揪住話把。母親不挑戰(zhàn)時就自言自語地回憶著從前,。盡管知道她是病態(tài)也難忍受啊,。 天氣太熱,到家時我總是面紅耳赤,。母親不在屋里,,桌上的午飯給我扣著。我象個賊似的抑制著心跳,,拉開小櫥柜,,一下就找到繼父的“小金庫”了,是一個盛過麥乳精的鐵皮桶,,可是里面什么也沒有,。這時母親進來了。 老閨女,,看把我孩子熱的,,快吃飯吧,娘給你扣著,還熱呢,。 這里邊的錢呢,,姥爺說有四百二十塊錢。我壓住火問,。 錢,?老頭子告訴你有錢?你問我,,我咋知道,?母親故作驚訝地反問。我氣得直哆嗦,,不想再說話,,摔摔打打地洗臉。 這個死老頭子,,他不死倒把我孩子累死了,!你老管他做啥?母親討好地說,。 我不管誰管,? 自有公家會管,再說了,,他不是還有那個月亮嗎,,怎么不來看看他? 我愿意,! 他又不是你親爹,,一個老后,還值得你這么潑出命來,? 您怎么說話這么難聽,?后爹也是你給我找來的,不是我自己要的,!我故意不用您字,。 母親被噎住了,她的嘴張著,,卻說不出話,。 你又不是只生了我一個,,為什么他們都躲著不來看你,?我繼續(xù)揭著母親心上的傷疤。 對,,都是我不要臉,,損的成了這樣。母親啪啪地扇著自己耳光,我冷笑著無動于衷,。您犯不著這樣,,要打就打我一頓吧。 母親厲聲說,,想不到一個老后還有人這么愛,!……接著她說了許多羞辱我的話。我終于忍受不住,,跑到院子里,,坐在烈日下滾燙的石階上,歇斯底里地放聲大哭,。我只想中暑,,只想大病一場。 我哭著,,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臂。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為什么卻讓我獨自承擔這一切,?為什么年長我許多的哥哥姐姐不肯伸一伸手?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我被痛苦淹沒了,。我的心呼喊著父親,我渴望著此刻他把我摟在懷里,,讓我遠遠避開所有的苦痛和煩惱,。我想象著父親正溫存地撫摩我的頭發(fā),眼淚更加洶涌,。午后的小院里,,連即鳥都不叫了,只聽見我的哭聲是那么悲愴,。我整個的心都被痛苦和怨恨充斥著,。 母親在屋里頓時悄無聲息了。 多年以來,,我常常想起那個午后,,想起我的粗暴,想起我對母親的種種傷害,,我真是恨不得割掉我的舌頭,。可是當時,,我一點兒也不想理解她體貼她,。對繼父我悉心照顧,除了良心,難道不是為了道德的完善,?可是,,依仗著親情,我卻為所欲為,,踐踏著可憐的母親,,她因再次面對當年父親棄世時同樣的處境而驚慌焦慮,卻沒有一個兒女為她分擔,,對她說一句暖心腸的話,。我們冷酷而自私,只想著自己,,我比他們實際上好不到哪里,。 我哭著,對自己懷有無限的憐憫,。我恨母親的不通情理,,更恨大哥的冷漠無情。我沒有任何物質(zhì)的要求,,只希望能得到同胞手足的一點安慰,,大哥比我大整整二十歲呀,我甚至把他看做父親,。 父親去世的第六天,,大哥從北京回來了。一向?qū)λ麌绤柨燎蟮母赣H只比他大十五歲,,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融洽的交流,。他從小就知道,最寵愛他的是母親,,父親愛老二,,比他小四歲的弟弟。這并不妨礙他霸道,,因為他是馮家的長房長孫,,父親不在家時他就是王。大哥做夢也想不到父親突然大撒把,,沒有一分錢的財產(chǎn),,卻把一副重擔放在了他的肩頭。他沒有準備,,他覺得不公平,。 父親下葬后的第三個夜晚,大哥給我們開了會,。他是家長了,,這是父親強加給他的,有些話必須說明白,。他先點了姐的大名,,問:你今年多大了?答:十九,。十九了,?還想讓我養(yǎng)活你,沒門兒,!你自己想辦法去,。他又問我的三哥,老三你多大了,?老三怯生生地答:十五,。好,你愛討吃愛打半子(給羊倌打雜)隨你,。大哥真是快刀斬亂麻啊,,就這么處理了姐和三哥,他不曾想到對弟妹的這種傷害會跟隨他們一輩子,。他又說:“咱娘我不管不合天理,,小妹妹太小,我也不能不管,?!?/span> 于是,我們的家不久就解散了,。月月姐倉促出嫁,,半生婚姻不幸。三哥當了礦工,,幾次從井下死里逃生,。母親帶著我搭乘擺渡涉過桑干河,永遠離開了家鄉(xiāng),。 二哥從部隊復員回鄉(xiāng)了,,當時正是自然災害第一年,大哥提出把我送到二哥家,,這樣才公平,,但當即遭到母親的嚴厲拒絕。大哥家的日子充滿了火藥味,,四十七歲的母親和她二十八歲的兒子,,性格一樣的剛烈和不妥協(xié),母子夫妻婆媳,,總吵總吵,,他們不吵時就冷戰(zhàn),。我在學校幾乎門門都是五分,深得老師的喜愛,,可是在家里卻是個多余的人,。不會干活白吃閑飯,我知道自己在哥哥嫂子眼里有多么討厭,。不知從哪天開始我尿炕了,,每當母親把我尿濕的被褥晾在院里,那一天對我來說,,就是最黑暗的日子,。尿炕使我更加恐懼和無地自容,這種自卑一直伴隨著我成長,。后來,,我們就到了繼父家。 長大以后,,我理解并原諒了大哥,。年輕的時候誰沒脾氣呢?何況他的工資低,,房子小,,何況母親的脾氣也不好。 可是這一次,,讓我怎樣諒解他,?繼父住院后,我已經(jīng)寫去兩封信了,,也不見他來看望母親,。同一個城市住著,卻是咫尺天涯,。我不會給你增加任何負擔,,只求你安慰一下母親,告訴她,,以后的日子有你,,有我們兄妹,絕不會再使她受委屈,。她盼望的就是兒子這一句話呀,。你不敢面對這個現(xiàn)實嗎?這一次你能躲到哪里去,? 理智漸漸地控制了歇斯底里的我,,我哭夠了,睜開眼睛,。這時我看到母親遞上來涼毛巾,。一輩子不肯向命運低頭的老人,,目光里滿是驚慌和卑微,她輕聲對我說:“老閨女,,別哭了,,那錢娘拿了,給你放在桌上,,沒有四百二,老頭子記錯了,,是四百,。”我握住母親的手,,眼淚再次洶涌,。 媽,以后您花錢盡管跟我要,,只是現(xiàn)在我需要錢,,我拿它給姥爺買裝老衣裳。 給他穿身干凈衣裳不行,? 不行,。 棉衣我都拆洗干凈了,我看穿它就挺好,。 不行,,一定要買新的。 我和母親平靜地聊著,。 仿佛雨過天晴,,我的呼吸舒暢多了,那頓午飯,,我吃得特別撐,。 第二天上午,我去城東大哥家當面稟報繼父病重的事情,。我說,,因為忙著照顧病人我只好寫信,你都收到了吧,。他不置可否,,只問老頭兒到底是什么病,住院幾天了等等,,我說,,你去看看咱娘吧,她天天盼你去,,嘴上不說我也看出來了,。說話時眼淚在我眼眶里打轉(zhuǎn),,喉頭一陣陣發(fā)梗。他面無表情地沉思良久,,說,,哪天有空我去看看。這個我從小懼怕的人,,這個面冷嘴硬的哥哥,,哪怕他只對我說一句安慰的話,給我一個溫和的笑臉,,我就會立即抱住他號啕大哭,。可是他連一點笑容都沒有,。離開大哥家時,,他最鐘愛的小女兒小芹送我下樓,她說,,二姑您別難過,,我爸就是這種人,我都說他了,,你不能總讓二姑管我奶奶,,她最小,你是長子長兄,,現(xiàn)在你必須管,。可是他不聽我的,。我摟住小侄女的肩膀哽咽得說不出話,,我拼命地吞咽著淚水,倒是她的眼淚流了下來,。這個善良純真的女孩,,幾句話就溫暖了我的心。 第二天,,大哥依舊沒有來,。我再也不對他抱幻想了。我給繼父的兒子寫的信也寄出好久了,,同樣是沒有反應,。也罷。 繼父的病沒有好轉(zhuǎn)也不見惡化,,老人的食欲雖差,,精神還好,生活也能自理,我決定回油田的家里休整兩天,,順便取些換洗衣服,。我告訴他,我不在時歐陽會來照顧他,。歐陽是姐的女婿,,單位就在附近,他經(jīng)常下班后來醫(yī)院看望姥爺,,給他買好吃的,,給他擦身。繼父說,,你家走吧,,甭惦記我,也該看看小胖兒,,她準想你了,。 女兒中考成績出乎我的意料,,數(shù)理化三門竟考了299分,,文科也不錯,英語97語文96,,政治差一點,,但北京市三好生又獎勵6分,這樣她的成績離滿分600只差11分,。她考上了北京四中,。這個懂事的孩子給了我意外的驚喜和快樂,離家回到北京時,,我的心情特別好,。 在外地工作的三哥來了,許多天以來母親第一次有了笑容,。我給繼父買的壽衣攤在床上,,見我進門,母親急忙把它們收攏,,對三哥說:“人家馮敬蘭對老后可孝敬啦,,死啦還要打扮打扮他?!崩咸_玩笑的話也象鋒利的刀片,,不把你割出血來不算完。 我真是不懂,,母親和繼父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比父親還長,,就沒有一點兒感情嗎?我說,,我這么做還不是為您,? 哈哈,,母親冷笑道:“你為我?我還不知道為的誰,!那個死鬼不把我撂下,,我能受這些炎涼嗎?有誰看見我心里的苦和冤,?” 您還想要什么,?姥爺養(yǎng)活您伺候您挨著您罵,您還不知足,? “你那屈死鬼老子不死,,我當牛做馬也心甘?!蹦赣H的話和那種凄楚的表情讓我啞口無言,。 三哥來了三天了,他并沒去看繼父,,我心里不安,,連水都沒喝一口,就邀他一起去醫(yī)院了,。已是傍晚,,病房開過飯了,繼父躺在床上,,沒有睜眼,,顯然不象吃過飯的樣子。我悄聲問臨床的小伙子:“他——我父親吃飯了嗎,?”他說,,大爺這幾天就沒怎么吃,昨天夜里上廁所,,搖搖晃晃的,,一邊走一邊說胡話?!笆菃??”我吃了一驚。他老念叨您,。大姐不騙您,,夜里大爺說胡話,我都瘮?shù)没?。老頭兒搖搖晃晃地一邊走一邊說,,熱死了熱死了,誰把火爐子擱我頭上啊,? 我站在床邊,,心里特別內(nèi)疚,為什么我非要回家,?如果他是我父親,,我能拋下他一走了之嗎?他肯定失望了,,精神才會垮,。這時繼父睜眼看了我們一眼,又闔上了,。我輕聲說:“姥爺,,您看誰來了?”他的嘴張了幾下,,才有聲音:“老三來啦,?坐那兒吧?!蹦氤允裁次胰ベI,,三哥說。不……吃不了,,買了也是糟介,。我摸摸繼父的前額,,并不熱,,手臂也是涼的。難道他要進入肝昏迷了,?走廊里悄無一人,,醫(yī)生護士也找不到。 老人的褲子非常臟,,粘滿大片瀝青樣的污物,,顯然,消化道出血加劇了,,而消化道出血是誘發(fā)肝昏迷的一個危險因素,。三哥給他換了衣服,又用熱水給他擦洗干凈,。 天已經(jīng)黑了,。這個夜我應該留下來。 時候不早了,,你們哥倆回家吧,。繼父語低氣微口齒卻清晰地說。 我夜里陪著您。我說,。 不用,,沒什么事。 大姐,,您在這兒也不方便,,大爺要起夜有我呢,您放心,。臨床的小伙子說,。 三哥說:“我看沒事,還是回去,,明天早點來,。” 也只好如此了,,明天我要雇個人和我倒班看護,。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去了醫(yī)院。繼父的狀態(tài)更差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說著什么,。有六七張病床的大房子因不滿員倍顯冷清,那個小伙子夜里害怕,,干脆搬到門口的空床上,,他主動告訴我,繼父一宿沒動彈,。我去找值班大夫,,請他看看老人是不是已經(jīng)肝昏迷,他說,,可能啊,,一會交班后,把他送搶救室吧,。 八點以后,,護士長和兩個小護士推著輪椅來了。我叫醒迷迷糊糊的繼父,,告訴他,,大夫要給咱換一間安靜的屋子,這邊太吵,。大家扶他坐起來,,他忽然清醒了,笑呵呵地,,大聲說,,成,,這就去?一邊抓起被單遮住赤裸的腿,。小護士把他攙扶到輪椅上,,被單滑掉了,老人連忙撿起來把腿圍住,。大爺真要面子,,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誰能笑話您呀,?一個小護士和繼父開著玩笑,,我的心卻揪得難受。已經(jīng)病入膏肓的老人,,就是這樣維護著他的尊嚴,,我沒有想到。 繼父住進了搶救室,。二十四小時以后,,老人闔然長逝。 吊瓶掛上了,,氧氣輸上了,,繼父的狀態(tài)似乎好了一些。他神色恍惚地說,,我快回家了,,褂子里還有一點錢,你收著吧,,我也用不著,。我翻出老人的破錢夾,里邊有二十幾塊錢,,我拿給他看,,他說,,我花不著了,。我勉強笑著說,咱再住幾天就出院,,我給您買輛三輪,,您上街還能拉著我媽……我媽老要來看您,我不讓她來,,那么大歲數(shù)了又是小腳,,這四層樓她也上不來。繼父說,,甭來了,,我也快回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媽那人刀子嘴豆腐心,脾氣不好,,其實心里沒什么,。我說是,我媽其實挺惦記您的,。老人閉上眼不再說話,,許多天來,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了痛苦,,那是難以名狀的,。 我知道有些事情必須立即去做,一刻也不能耽誤了,,三哥也不來,,我快急死了。我說,,我給天津的哥哥去了信,,他沒回,可能出差了,,這會兒我給他打個電報,,馬上就回來,我請護士陪您一會兒,。繼父含混地應了一聲,,沒有睜眼。我急忙退出來,,請護士長替我照料一下,,就跑了。 我先去電報局,,給天津的哥哥打電報,,繼父固然沒有任何財產(chǎn),那也要當面與他說清,。給我丈夫打長途,,讓他立刻趕來,此時惟有指靠他了,。通知繼父的單位,。找臨時看護?;丶夷靡恍┡f棉布做尿布……這一天我不知是怎樣過去的,。 下午,繼父的情況明顯惡化了,,他開始呻吟,,煩躁地不住扭動著身體,,脈搏紊亂,問話也不回應,。我很慌,,害怕他心跳驟停,對于老人的離去我還沒有準備好,。雖然我做過多年臨床醫(yī)生,,可是與面對患者的感覺完全不同。我緊張地注視著繼父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不知今夜如何熬過去,。時間仿佛停滯不前,夕陽斜掛著,,一動不動,。這時,我丈夫出現(xiàn)在門口,,他說,,我到家一看你不在,馬上就來了,。我的眼淚立即蒙住了視線,,現(xiàn)在,我終于能松一口氣了,。臨時看護一時找不到我也不怕了,,兩個人就能堅持幾天。他說,,你回家休息,,我留下。于是,,繼父七十八歲生命中最后一個長夜由這個內(nèi)科主治醫(yī)師陪伴,。 我去姐家,當晚留宿,。我們談了許多繼父的事情,。姐說,那天我們?nèi)タ此€挺精神的,,笑呵呵地把我們送到樓梯口,,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我和媽一起住了二十多年,,就不知道姥爺和我一天的生日,那天一說,,嘿,,正好比我大兩輪,。我和姥爺還挺有緣的,要早知道,,一塊做個生日多好,!明天我得去看看,不然這輩子就見不著了…… 困倦至極的我,,沒有聽完姐的話,,就睡著了。 早晨堵車,,我趕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快八點了,。一進走廊就看到搶救室門口的吸痰器和進進出出的醫(yī)護人員,我不禁心跳加速渾身發(fā)冷,,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繼父已經(jīng)呼吸衰竭了。他神情淡漠,,痛苦地大張著嘴,,下巴顫抖著,氣管里痰鳴音響亮,。我丈夫趴在他耳邊,,大聲說:“姥爺,您看誰來了,,您不是一直等著她嗎,?”老人努力睜大無神的眼睛,哦了一聲,。我坐在他的床側(cè),,把他冰冷的手握在我的兩掌之間。他的指端已經(jīng)成了暗紫色,,提示著彌漫性血管內(nèi)凝血的程度,。死神正在一步一步逼近,生命已經(jīng)一寸一寸退卻了,。我輕輕地按摩著老人冰涼的手臂,,我似乎看到,那死神的黑色正從他的指端迅速漫上來,。我無法阻止它啊,。 后半夜很危險,痰上來的特別快,,幾次要窒息,,我和值班護士一看不好,就趕緊吸痰,,總算堅持到天亮,,估計今天過不去了,。我丈夫小聲說道。 你回家吃點東西,,把姥爺?shù)膲垡履脕?。我正說著,三哥也來了,。 我握住繼父的手不敢松開,。我知道陰陽界就在身旁,一失手他就去了,。在這永別的時刻我應該叫他一聲父親了,,那是兩個最簡單的音節(jié),一個嬰兒掌握人類語言往往從那兩個音節(jié)開始,,它們在喉嚨里翻滾,,我聽到了那種清脆的響聲??墒?,我就是發(fā)不出來!善良的老人,,原諒我吧,。一個從小失去父親的孩子,她不習慣說出那兩個字,,況且她一生尋找的父親不是您啊,。 我丈夫很快就取來了繼父的壽衣。 繼父從進入搶救室已經(jīng)二十四小時,,輸入大量的液體竟然沒有排尿,,說明他的腎臟功能也已衰竭。護士長帶著兩名護士來給他導尿,,讓我們到外面去,。我不明白為什么導尿要求家屬回避,就在我們離開搶救室不過二十步遠的地方,,我們又被喚了回去,。繼父極其脆弱的生命就在我們離開的那一瞬間離去了。老人非常安詳?shù)乃耸刮覀兡_步輕輕,。護士長問:需要搶救嗎,?我擺擺手。一個對于自己的父親沒有任何記憶,、自己也未真正做過父親的老人,,一個終生吃苦受累的勞動者,一個從不訴苦從不抱怨的男子漢,一個被病痛日夜折磨卻不肯呻吟的癌癥患者,,終于受出去了,。繼父一生都是窮人,,可是老人的精神并不卑微,,到死他都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我們給他做最后的凈身,,扶他坐起來,,給他穿上簇新的衣裳。老人低垂著頭,,象個熟睡的孩子,,任我們擺布。一輩子沒穿過一件像樣衣服的繼父,,穿上藍色的絲綢長袍,,戴上黑色的瓜皮帽,安詳?shù)赜肋h睡去了,。 我丈夫忽然淚流滿面,,大滴大滴的淚順著鼻尖滴落。他哽咽著說:“老頭兒太可憐了,?!比缯f,誰不可憐,? 可是,,我卻沒有淚。我的心里出奇地平靜,,因為,,我,終于解脫了,。 離開醫(yī)院,,我給天津的哥哥再發(fā)一封加急電報。 第二天上午,,繼父曾經(jīng)傾其所愛的兒子從天津趕來了,。這是1966年他被抓走后我們第一次見面。哥哥老了矮了,,不摩登了,,眼睛里也沒有了傲氣,人變得非常謙恭,,一進門就解釋為什么不能早來,。大家客氣了一陣,連母親也溫和地問長問短。 我把繼父的情況簡單告之,,準備著他找毛病,。哥哥說,我看你做得夠好的了,,我有什么可說的,?看起來人和人還是要靠感情聯(lián)系啊。 中午吃的是炸醬面,。飯后我和哥哥做了一次我們認識以來最友好的談話,。看見他,,就想起小時侯的事情,,總是有說不出的傷痛。盡管繼父在病中從未提起過哥哥,,我還是告訴他老人特別想念他,。他久久地沉默不語。 不管怎樣,,他撫養(yǎng)咱們長大了,,對咱們是有恩的。我真希望你來看看他,,對他總是個安慰吧,。那時侯他們對你多好啊。 爺爺還可以,,那個老頭兒人不錯,。哥哥不提繼父,這有些不公平,,我說,,繼父受了一輩子苦,我覺得他特別可憐,。 他可憐,?我比他可憐多了。他說,。 人和人之間是這樣地難以溝通,,他怎能不念老人一點兒好?我驚訝地反問:“你怎么可憐啦,?” 我六歲時父親就死了,。我母親是小老婆,哥哥姐姐跟她年齡差不多,,根本不容她,,我們在家里呆不下去,被趕了出來,經(jīng)一個親戚介紹,,母親帶著我到了張家口,,嫁給一個蒙古人,那個人特別野蠻,,老打她,,母親受不了,半年后又帶我逃回到北京,,可還是沒辦法過,,一個我叫姨的女人介紹了這個老頭兒,。我母親到他這兒沒幾年就瘋了,,一直關在瘋?cè)嗽豪铩8绺绾唵螖⑹鲋?,沒有什么表情,。 你母親還在嗎?我問,。 三年自然災害時就死了,。 她很漂亮? 是,。哥哥低下了頭,。 你在北京還有親戚嗎? 他搖搖頭,,又說,,好象有個妹妹給人了,原先在宣武門那一帶住,,后來就沒有下落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我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我撕開了他心上的創(chuàng)口,。短短幾句話,包含著兩代人多么深的精神傷痛,。我無法判斷他和繼父誰更不幸,,但起碼我比他幸運多了,因為我有母親,。 不談這些吧,。 失去母親的照顧,哥哥在一個不正常的家庭環(huán)境里得到的只是畸形的愛,,兩個男人對一個小男孩真心的愛和遷就害了他,。他原本就是個少爺,只因庶出,才會淪落,。繼父哪里知道,,他在付出真愛時,哥哥的心里卻是怨恨,。因為他一心認定年輕美麗的母親是因繼父而瘋,。想到我母親與繼父共同生活三十年后仍舊不肯認同,我為女人們的命運感慨萬分,。我們母親的那一輩,,雖然裹小腳,不識字,,要男人供養(yǎng),,可是她們的感情也并不隨便付出啊。 或許哥哥做一切都是為了和這個家庭較勁,,結(jié)果是他把自己賠了進去,。高中畢業(yè)后,他原本在新成立的北京合成纖維廠有不錯的工作,,卻因迷戀舞廳多次曠工直到被開除公職送農(nóng)場勞教,。此后他把聰明全用在逃避勞教上,一年里大半時間呆在家里泡病號,。后來又和朋友商議乘國際列車去蘇聯(lián)玩,,不料事發(fā),竟為此稀里糊涂成為“現(xiàn)行反革命”,。我記得當年的判決書上說他們組織反革命集團,,打算逃往臺灣當特務。 不是去臺灣,,哪兒有的事兒?。孔跇涫a下沉默良久的哥哥糾正我說:“其實,,那會兒剛聽說有國際列車能去蘇聯(lián),,覺得挺新鮮,大伙兒在一起玩,,就說咱干脆去蘇聯(lián)吧,。”那一年他二十四歲,。八年以后刑滿釋放,,正趕上唐山大地震,他們被派去搶救災民,,哥哥這一次吃盡了苦頭,,徒手從廢墟下面找人,,他的十指鮮血淋漓幾乎露出了骨頭。 就這樣,,青年時代全部斷送,。雖然平了反,生命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我眼前的這個衣著得體消瘦單薄的男人,,他為自己不肯接受一個貧苦老百姓的辛勞命運做了無謂的抗爭后,仍舊什么也沒有擺脫,。 繼父是在去世第三天的上午火化的,。繼父走得不寂寞,我們的送葬隊伍也有十來個人呢,,姐姐姐夫,、三哥、我的侄男甥女們,,能去的都去了,。大家匆匆在那里相聚,分手,,從此又是難得一見。 三天后,,我把老人的骨灰送往老山骨灰堂寄存,。大概很少有象我這種情況,一個女人,,沒有陪伴,,獨自抱著一盒骨灰,走在逝者眾目睽睽之下,。 一個工作人員帶著我穿過大殿,,下木梯,七拐八彎,,終于停住了,。她說:“到了,放那個格里吧,?!彼⒉坏任遥亢鲩g便不見了,。 我抱著骨灰盒傻了,。我得承認,在那一瞬,,我感覺到成千上萬的靈魂在低語,,他們咻咻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彌漫過來,。我的頭皮發(fā)緊,心跳到了喉嚨,。繼父被指定的地方是距地面第二層的格子,,我把他安置好,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我猶如置身山谷,。兩邊是成排密封的木架,滿滿的,,骨灰盒從地到天,。又象是一個龐大的圖書館,每一個小格子都存放著人生的秘密和智慧,。我在逝者的長陣里穿行,,他們的目光使我迷失了方向。記得是從樓梯下來的,,我繞來繞去,,竟找不到去路。他們在笑我呢,,我知道他們只是想挽留我多停留一會兒,。我把繼父交給你們了,請多多照顧他吧,。 我不知在地下室耽擱了多久才回到地上來,。天空灰白,下起了毛毛小雨,。站在空曠的停車場,,我的視線突然模糊了。我并不想哭,。 十點半,,大哥將召集我們在他家開會。三十五年前他給我們開會的主題是母親,,今天的主題依舊,。只是兩次都缺少二哥,那次他在部隊無法請假,,這次他已經(jīng)去世整整二十年,。召集開會是長子長兄的責任,會后母親就歸了我一個人,,不用說什么了,,從失去父親的那一天,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命運就定了,。 三年后,,我再次來到這里取母親的骨灰,,仍舊是獨自一人。遵照母親生前意愿,,我們把她送回家鄉(xiāng),,和父親的遺骨合葬。我無法知道父親是否愛過母親,,他們是典型的封建包辦婚姻,。但是上天做證,母親至死念念不忘的唯一男人,,就是父親,。我作為他們最小的孩子,又一次給他們包辦了婚姻,。 關于父親的故事結(jié)束了,。 我抬起目光,尋找那個躲在門后的孩子,。我說,,好孩子,回家吧,,不要傻等了,,今生今世,父親不再回來,。 可是,,她執(zhí)拗的眼神告訴我,有父親才有家,。我問自己,家是什么,?何處是家,? 或許,對父親的尋找,,是一生一世的事情吧,?就象父親是我心里永遠的痛,是不幸,、缺憾,、恐懼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是成熟的智慧,、美好的人格,,也是安全感、溫暖的所在和永恒的摯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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