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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每一座城市都有一個“尚義街6號” 作者 | 丁小村 一 那是一個走向開放與自由的年代：許許多多“非法”的事正在改變模樣——“非法聚會”,、“非法刊物”、“非法講課”……年輕的時代正在以合法的方式改變一成不變的黑色年代—— 一座小縣城最繁忙的馬路悄悄在改建,，馬路的兩頭,，伸向了越來越遠(yuǎn)的時光： 一頭是遙遠(yuǎn)的1918年，一頭是未來的2018年——這100年中間有1980年代。 木心在巴黎某個門牌號的房間里,，給一幫中國留學(xué)生講文學(xué),。從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于堅，在昆明某個門牌號后邊和一幫年輕詩人探討詩歌,，這個門牌號叫做“尚義街6號”——就像當(dāng)年正在流行的“反特片”里邊的一個接頭暗號,。 他們的接頭暗號是詩歌。
二 1980年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一個夏日清晨我和父親走20里山路去鎮(zhèn)上趕集,，父親去找朋友聊天辦事,，他給我一毛錢我買了張電影票，我去鎮(zhèn)上的小電影院看電影：電影海報上印著一個公安人員的白色帽子,，電影名字叫做《黑三角》,。我對神秘的事情有一種特別的好奇心，比如猜測電影中哪個人是隱藏在我方的潛伏特務(wù),，比如猜測哪個地方是敵人或者我方人員接頭的地點,，比如他們的接頭暗號…… 1985年我讀高一，某個春天的下午,，我的一個剛認(rèn)識的朋友讓我老師捎信給我,，邀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我頓時想起了某個反特片中接頭的情景：他們告訴我一個地方,，是在城南老城區(qū)的某個飯館,。 這個小飯館大概叫做“桃花源”什么的，很像一個反特片中的接頭地點,，我在夜幕中到達(dá)那里的時候,，飯館還沒有關(guān)門打烊，房間很低矮,，頂上吊著一盞昏暗的小電燈,，三五張小飯桌整整齊齊地分兩列擺在飯館里。有三個人正埋著頭呼嚕呼嚕地吃面,，老板娘和一個老頭坐在門口的桌子邊聊天,。 老板娘起身迎我，我說了一個名字：后來我知道這是這個飯館老板的名字,。老板娘就像是盡職盡責(zé)的聯(lián)絡(luò)員,，就像聽到了正確的接頭暗號，一聲不響地把我領(lǐng)進(jìn)后邊的房門口：這家飯館的后半邊是一間小小的臥室,，里邊也吊著一盞昏暗的小電燈,。 屋里聚集了七八個人,，他們正在熱鬧地說話，看我進(jìn)來：他們紛紛招呼我坐,。我想起了那些反特片,，這很像一個秘密會議正在召開,。 三
我不得不說,，這幫人對我太友好，令我有些受寵若驚,。 他們每個人都拿出自己的寫的詩稿朗讀,，然后探討爭論著。老板是一個微微禿頂?shù)闹心耆?，年齡最長,，大家爭論完畢之后，總是由他來總結(jié)：他會引經(jīng)據(jù)典,，毫不客氣地否定某個人的作品,，也會豎起大拇指，贊賞某個句子,。 我拿出我寫的所謂詩歌,，有些靦腆地勉強(qiáng)讀出來，他們一起贊嘆我寫得好,，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山里少年來說,，我多少有些意外，十分受感染,。 有幾個中學(xué)老師和機(jī)關(guān)干部,，其中包括我的兩個老師，我的語文老師十分贊賞我的作文,，聽他們表揚(yáng)我,，我老師也很開心，他們拿我當(dāng)?shù)靡忾T生,。還有幾個小伙子是工廠的工人,、城郊的菜農(nóng)、城鎮(zhèn)里的無業(yè)青年,。其中有幾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她們有在商店當(dāng)售貨員的，有自己開店當(dāng)個體戶的…… 這是我見過的最體面的群體,，男士都穿著整齊的中山裝,，或者剛剛興起的小領(lǐng)西服，夏天的時候他們愛穿干凈的襯衫或者體恤衫,；女生穿著牛仔褲和高領(lǐng)棉衫,，夏天的時候她們穿著裙裝——毫無疑問，我見到的是這座小縣城里邊最時髦的一小群人。 后來我知道,，老板是某個工廠里的工人，他辦了個病退手續(xù),，在家里讀書寫作,，他的媳婦經(jīng)營著這家小飯館，足以養(yǎng)家糊口,。這是很好的一個人,，跟你說話的時候聲如洪鐘，眼睛閃亮,，滿臉笑容,。 我喜歡上了這個小飯館。我周末住校,，每次都會準(zhǔn)點去那里參加聚會,。每周六晚上7點是固定的聚會時間：無論多少人，這天飯館后邊屋子里一定會有七八個人,。 我認(rèn)識的新朋友剛剛從一所農(nóng)校畢業(yè),，分配到這個縣城里工作，他是這個聚會的發(fā)起人,。他拿出他在學(xué)校時和朋友辦的油印詩刊給我們看：我對印在紙上的文字有一種奇特的敬畏感,，就像那些電影里的革命者熱愛他們的油印傳單。 后來他們決定辦一本刊物,，我寫的一首詩被他們發(fā)表在刊物上,，這是我寫的文字第一次以印刷的形式出現(xiàn)，我視若至寶——班上的同學(xué)覺得很神秘,，我?guī)麄內(nèi)ミ@個小飯館吃熗鍋面,，但絕對不會告訴他們這就是我參加聚會的地方。 小飯館的老板娘并不認(rèn)識我,，也許她是真不認(rèn)識我,，或者她是假裝不認(rèn)識？這真的很奇妙,。 她像對待其他的顧客一樣,，給我們端來熱騰騰的熗鍋面，我和同學(xué)吃著香氣四溢的熗鍋面,，偷偷地看看里屋,，老板并沒有出來，也許他躲在屋里寫作,，也許他根本就沒在這里——這讓我心中的神秘感油然而生,。 四
好些年以后我讀到于堅的《尚義街6號》,，覺得十分震驚：毫無疑問，我所參加的聚會太過保守,，他們從來不談女人,，雖然后來其中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結(jié)了婚，那時候某個男生暗戀著某個女生——他們都是比我大的成年人,，我介乎于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之間，我還不懂得一場戀愛,，也沒有看過黃書：好些事我不懂,，他們也從未說起,。 他們也寫作愛情詩,，但跟這座小縣城里邊的男男女女無關(guān),。他們朗誦著舒婷的《致橡樹》，探討的是一種高大上的愛情,。 我有些喜歡班上一個臉圓圓的女孩,，她有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但是她老成持重,，溫和有禮，不像個少女,，而更符合她在班上的職務(wù)：團(tuán)支部書記,。我在雜志上讀鐵凝的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莫名地，我想我喜歡的女孩應(yīng)該是這樣的,。 當(dāng)然在這座小縣城，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孩,。 老板老陳,，像縣城里的閑人——他喜歡穿著一襲黑色的長衫，在河邊的柳樹林里散步,。他寫作了一部小說,，但是從來沒出版。 有一個鐵路工人,，他也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后來他干脆辭了職，要用畢生精力來完成自己的幾部長篇小說,。某一年,，我已經(jīng)到省城讀大學(xué)了,，他們告訴我，那個辭職寫長篇小說的人,，一個人孤獨地死在某條老街上的老房子里——妻子離婚改嫁，兄弟姐妹遠(yuǎn)在他鄉(xiāng),，身邊沒有一個人,，他死了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集體捐錢,，把他葬了…… 他們站在他的墓前,，突然想流淚——他不應(yīng)該這么死去。 其中的一位女生成了我的好朋友,，她當(dāng)時開著一間眼鏡店,，我讀高一時就眼睛近視了，直到現(xiàn)在還是近視——她給我配了很多副眼鏡,，幾乎每兩年換一副新的,，我特別喜歡這份青春年代的情誼： 我用她送給我的眼鏡看世界，就好像她那一雙善良而明亮的眼睛,。 有位好朋友在這個縣城里娶了一個漂亮姑娘做妻子,，生了孩子，后來他帶著妻兒調(diào)到了別的城市,。某一天我也來到這個城市,，他在一家公司當(dāng)副總，他寫的文案經(jīng)常讓人驚嘆不已——我們約了幾個朋友在一個吵吵鬧鬧的歌廳里喝酒唱歌,，他帶了一幫年輕女孩,，個個喊他哥。 我笑：你混大了,。他說：你還寫詩嗎,？ 有個在城郊當(dāng)菜農(nóng)的好朋友，他貸款買了一部大卡車,，跑了8年長途,，攢錢買了一塊地，修了一座酒店,。我每次回縣城,，他都在辦公室對面給我開一間房子，白天我在房子里讀書寫作,，晚上他忙完了,，我們在他辦公室里喝茶聊天。 聊著聊著,，突然他沉靜下來,，說起當(dāng)年那個孤獨死去的朋友——這一晃都20年了：他告訴我,，當(dāng)年我們埋了他，也埋葬了一個年代,。 五
在1985年,，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幫年輕的人,，他們過著清淡平靜的生活,，無聊而且激情洋溢：于是他們像地下黨一樣聚集在一起，想著做點兒什么事：比如寫詩,。 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個接頭地點：叫做尚義街6號,。 過了30年，這些城市里的老房子都被拆除了,。我去過的小飯館那里,，變成了一條步行街。城南老街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鋪,，變成了步行街上一座賣時裝的店鋪,。賣老糕點的鋪板門，成了兒童攝影店,。 我們都找不到那個接頭地點了，卻依然記得接頭暗號,。 那些門牌號后邊,，有一間亂糟糟的房子，里邊坐著一群年輕人,，他們喝茶抽煙吐口痰,，他們翻著書和手稿，他們念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然后他們把孤獨死去的朋友埋葬了：不知道該給他寫上什么樣的墓志銘,。 過了很多年，他們中的某一兩個人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他們正襟危坐地教訓(xùn)自己的下一代——那些不安分的年輕人,，告訴他們要小心：不要學(xué)壞了，不要去干那些“非法”的事兒,，不要…… 而我,，一直對某個門牌號充滿神秘感：就仿佛那些等著接頭的人，依然在那里,，他們只不過換了一些面孔,，但接頭的暗號不變：這神秘的暗號，叫做“年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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