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到了,，雨水也越來越多了,。俗話說：“春雨貴如油，夏雨遍地流,?！焙孟裣奶斓挠瓴⒉幌『保聦嵣?，夏天的雨水對農(nóng)業(yè)也一樣重要,，特別是在小滿這個節(jié)氣。江南的諺語說：“小滿不滿,，干斷田坎”“小滿不滿,，芒種不管”。小滿就是要有滿滿的雨水,，然后,，才能期待滿滿的收成。既然如此,，我就跟大家分享一首寫雨的詩,，王維的《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輞川莊作》

王維

積雨空林煙火遲,，

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

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xí)靜觀朝槿,，

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

海鷗何事更相疑,。

輞（wǎng）川莊：即王維在輞川的宅第，在今陜西藍(lán)田終南山中,，是王維隱居之地,。

藜（lí）：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葉可食,。

黍（shǔ）：谷物名,，古時為主食。

餉東菑（zī）：給在東邊田里干活的人送飯,。菑：已經(jīng)開墾了一年的田地,，此泛指農(nóng)田。

囀（zhuàn）：小鳥婉轉(zhuǎn)的鳴叫。鳥的婉轉(zhuǎn)啼聲,。

習(xí)靜：指習(xí)養(yǎng)靜寂的心性,。亦指過幽靜生活。

葵：葵菜,?？麨楣糯匾卟?，有“百菜之主”之稱,。

野老：村野老人，此指作者自己,。

爭席罷：指自己要隱退山林,，與世無爭。

        輞川真是王維的福地,。王維在這里寫春天,，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寫秋天,，是“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寫夏天,，最好的就是這首《積雨輞川莊作》。好到什么程度,？有評論家認(rèn)為,，唐人七律的壓卷之作不是崔顥的《黃鶴樓》，也不是杜甫的《登高》,，而是王維這首《積雨輞川莊作》,。這首詩究竟好在哪兒呢？

        先看首聯(lián)：“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這真是一幅煙火氣十足的田家樂,?！胺e雨空林煙火遲”，什么意思呢,？一連下了幾天雨,，空氣濕度大，火自然難燒,，連炊煙上升得都特別慢,。王維還有一個名句，叫“大漠孤煙直”。大漠之上,，空氣干燥無風(fēng),，所以狼煙沖天直上。輞川可不一樣,。夏日空林,，雨云低垂，炊煙無力,，緩緩上升,。一個孤煙直，一個煙火遲,，對照一下,，大家就明白了，王維觀察生活多細(xì)致,，刻畫多生動,。

        再看第二句：“蒸藜炊黍餉東菑”。藜就是我們常說的灰灰菜,，直到今天,，也是一種常見的野菜。黍就是黍子,，也叫大黃米,，在古代是五谷之一，是主糧,?！罢艮即妒颉保唵蝸碚f就是做菜做飯的意思,，但是,，又不是一般的飯菜，而是最簡單的粗茶淡飯,。為什么一定強(qiáng)調(diào)是粗茶淡飯呢,？因為做飯的目的是“餉東菑”，就是給在村東頭的土地上干活兒的人送飯,。

        古代對土地的描述遠(yuǎn)遠(yuǎn)比今天要復(fù)雜,。按照《說文解字》的講法，第一年開荒的土地叫菑,，第二年的土地叫新,，第三年的土地叫畬。連續(xù)耕種三年,，就要休耕,，換一塊土地了,。菑、新,、畬在上古本來分得很細(xì),，但是到了唐朝，人工施肥的能力提高,，關(guān)中平原的土地基本不輪種了,，所以菑也罷，畬也罷,，也就成了田地的代稱,。農(nóng)婦給農(nóng)夫送飯，自然不會是什么珍饈美味,，只是粗茶淡飯而已,，這就是“蒸藜炊黍餉東菑”,?！胺e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蔽覀兎路鹨幌伦泳涂吹搅擞觎F籠罩的村莊，村莊上空低回的炊煙,，還有村子里忙碌的農(nóng)婦,，這是多么富有生活氣息的場景啊。而且,，因為農(nóng)婦要餉東菑,，我們的眼光也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了村外的土地。那里是什么樣子呢,？

        看頷聯(lián)：“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睆V闊的水田上,，白鷺翩然飛起，濃密的樹林里,，黃鸝婉轉(zhuǎn)歡唱,。這一聯(lián)真是美極了。美在哪里,？首先是顏色搭得好,。一只白鷺，一只黃鶯,，顏色多漂亮啊,。問題是,，只有白和黃兩種顏色嗎？當(dāng)然不是,。長滿了水稻的水田是綠色的,，夏天的樹林也是綠色的。雖然詩句中只出現(xiàn)了黃和白,，但是,，我們還能自動腦補(bǔ)進(jìn)去深深淺淺的綠，這是多么干凈,、多么明媚的畫面啊,。不僅顏色搭得好，兩種鳥配得也漂亮,。白鷺是大鳥,，身姿優(yōu)美，所以讓它在水田上飛,，白鷺一飛,，翩然舒展，我們的眼睛都亮了,。而黃鸝是小鳥,，聲音嬌美，所以讓它在樹影里叫,，黃鸝一囀,，清亮婉轉(zhuǎn)，我們的耳朵都醉了,。以大鳥對小鳥,，以動作對聲音，已經(jīng)很好了吧,？這還不夠,。這一聯(lián)的形容詞也用得好。什么形容詞呢,？“漠漠”和“陰陰”,。這里還有一樁公案。

        唐朝有一位詩人叫李嘉祐,，他也有一聯(lián)詩,，就叫“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跟王維的詩只差“漠漠”和“陰陰”這兩個形容詞,。所以寫《唐國史補(bǔ)》的李肇一看就說，果然是千古文章一大抄,，這王維分明是在抄襲李嘉祐嘛,。他這言論一出,，馬上有粉絲來替王維說話了，誰呢,？明朝的大文人胡應(yīng)麟,。他說，王摩詰是盛唐詩人,，李嘉祐是中唐詩人,，王在前，李在后,，怎么能說是王抄李呢,？分明是李抄王。這個辯駁貌似解決了問題,，其實不太有力,。為什么？因為李嘉祐生卒年不是很清楚,，雖然一般判斷是要比王維稍晚,，但王維這首詩是晚年的作品啊，萬一李嘉祐少年時代寫過水田飛白鷺呢,？王維還是有可能抄襲,。所以,，真正有力的反駁不在這里,。在哪里呢？在宋朝的葉夢得,。葉夢得說,，詩中用疊字最難，但是用好了,，也最見精神,。王維這兩句詩的好處，正在添加了“漠漠”“陰陰”兩個詞,。這兩個詞一出來,，原本很普通的“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一下子就有了詩意,，成了佳句,。

        所以，退一步說,，就算李詩在先,，王詩在后，那也不是王維抄襲李嘉祐,，而是王維點(diǎn)化了李嘉祐,。漠漠是什么,？是廣闊，漠漠水田飛白鷺,，這個畫面多開闊呀,，白鷺飛舞，才能自在而不局促,。陰陰是什么,？是幽深，樹木深秀,，黃鸝的歌聲從枝葉的縫隙里透出來,，才能深邃而不直白。這種意境的營造,，正是詩的真諦,。這樣看來，“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相對于“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就猶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相對于“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一樣，不是抄襲,，而是革命性的改造,。這個改造一完成，千古流傳的佳句也就出來了,。

        我們一直在講,，一切景語皆情語。王維寫了那么寧靜安閑的村莊,，又寫了這樣如詩如畫的水田,，他對這田園生活是什么態(tài)度？要知道,，輞川就是他的家,，他不是悠然神往，而是陶醉其中,。這樣一來,，頸聯(lián)自然而然也就出來了：“山中習(xí)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边@一聯(lián)真清寂，真有禪意,。木槿花朝開夕落,，詩人養(yǎng)靜于深山之中,，看到木槿朝榮夕敗，自然能夠領(lǐng)悟人生的榮枯無常,，這是“山中習(xí)靜觀朝槿”,。

        那“松下清齋折露葵”呢？是說幽棲于萬古長青松林之下,，只摘些帶著露水的葵菜下飯,，守素長齋。為什么一定是葵菜呢,？要知道,，葵菜曾經(jīng)是古代最常吃的一種菜，號稱百菜之主,，《詩經(jīng)·七月》不就說“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嗎？更出名的還有“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問題是，這種菜到唐朝以后就很少吃了,。為什么,？因為口感不好。追求享受的人,，早就換了口味,，改吃時新的蔬菜。但是,，正因如此,，葵才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身世之感啊。曾經(jīng)榮耀,，終歸黯淡，這不是可以當(dāng)作人生一樣細(xì)細(xì)品味嗎,？這樣一來,，“山中習(xí)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就不僅僅是寫日常生活,，還是寫一種人生態(tài)度了,。世態(tài)炎涼，人生無常,，既然如此,，還爭什么搶什么，何不回到自然之中,，去靜靜地品味這份寂寞,，堅守一顆清心呢,？問題是，詩人是這樣想的,，外人能夠理解到詩人的恬退之心嗎,？

        再看尾聯(lián)：“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边@一聯(lián)詩，連用了兩個典故,。第一個典故是爭席,。這是《莊子·寓言篇》里講的一件事。有一個叫楊朱的學(xué)者去跟從老子學(xué)道,，路上旅舍主人小心翼翼地招待他,，其他客人也都給他讓座；等他學(xué)成歸來,，其他的客人卻不再讓座,，相反，都和他“爭席”,，搶座位了,。為什么呀？因為楊朱通過學(xué)習(xí),，已懂得自然之道,，不再顯得與眾不同了。

        第二個典故是海鷗,，這是《列子·黃帝》中的典故,，講一個人沒有心機(jī)的時候，海鷗都和他玩耍,，一旦動了心思想抓海鷗,，海鷗就離他而去了。這兩個典故都不復(fù)雜,，問題是,，這一聯(lián)詩到底什么意思呢？有一種解釋是說：我都已經(jīng)像楊朱和旅客爭席那樣,，和輞川的老百姓打成一片,，不分彼此了，海鷗為什么還要疑心我呢,？還有一種解釋是說：我已經(jīng)爭夠了,、斗夠了，再也不參與世俗了，人們?yōu)槭裁催€要猜疑我呢,？哪一種更合理,？我個人傾向于第二種。我一直覺得,，王維并不能真的像陶淵明那樣,，掛冠歸去，直接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王維始終是半官半隱,，并沒有放棄士大夫的身份。所以,，他可以看農(nóng)婦蒸藜炊黍,，看農(nóng)夫插秧耕田，但是他本人呢,？卻只是觀朝槿,、折露葵而已。他在心境上可能是放下了,，但是,，他跟現(xiàn)實政治的聯(lián)系并沒有真的斬斷，所以,，才會有人猜疑他只是假裝隱居,。而他也才會回應(yīng)：“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span>

        換句話說，這首詩并沒有像好多人說的那么幽靜閑適,，事實上,，它還帶著王維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帶著一點(diǎn)不平之氣,。這樣解釋會不會影響我們對整首詩的審美呢,？當(dāng)然不會。正因為世俗混亂而復(fù)雜,，詩人才會覺得“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是如此寧靜和諧，才會把它寫得如此開闊舒展,，而又色彩鮮明，風(fēng)度閑雅,，讓我們今天看了,，還能陶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