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人的眼光看得見出路,，何以還需要神明？如果智者或圣人早已公布了正確答案,，何以還有眾多凡人苦于不能被拯救,？所謂終極答案，真的絕對正確么,？所謂世人“自誤”,，難道不是因為圣人無力，所以把罪責(zé)照原樣推還給了世人自己,？
或許,，正是因此，小說才比哲學(xué)吸引了更多人的熱情,，因為它不致力于提供答案,，而只寄希望于揭示真實。所以,，作家的努力,，才與圣人不同。所以,，曹雪芹和《紅樓夢》才彌足珍貴,。“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span> 《桃花源記》里,，漁人無意發(fā)現(xiàn)了桃花源，但后來的人卻再也找不到去路——“后遂無問津者,。”桃花源就這樣永遠地迷失在現(xiàn)世世界中了,。津，渡口之意,。問津,，尋路之意，寓意著一個人從此岸到彼岸，完成此生對自我的救贖,。在《紅樓夢》里,，曹雪芹也給賈寶玉設(shè)置了一個迷津，一直以來,，我都把它看作一個訓(xùn)誡故事,。在夢中，警幻仙子給了寶玉一個兼具寶釵,、黛玉之美的女子——可卿,，是要告訴他，仙女亦不過如此,，塵世間女子又能如何,。警幻領(lǐng)寶玉到太虛幻境，本是受寧榮二公魂魄之托,，為其后代中唯一可堪重任的,、聰明俊秀在萬萬人之上的寶玉指一條明路，讓他斷了癡病,，委身仕途經(jīng)濟之道,。在瓊閣仙閨，寶玉與可卿擁有了不止萬金的春宵一刻,，第二天兩人攜手相游仙境,，卻忽遇一道黑溪阻路。這時警幻追來,，命他們速速回頭,，說此處正是迷津。 
此“迷津”不是普通的渡口,，而是一條窄窄的溪,，看似容易渡，實際上卻有萬丈之深,、千里之遙,。寶玉還在猶豫要不要過去，突然迷津之內(nèi)作響,，許多夜叉餓鬼撲上來,。寶玉大驚，從夢中醒來,，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這場夢，是寶玉性的啟蒙,、青春的啟蒙,，自此以后,，他才真正開始了對于自身生命和情感世界的探索。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場夢也是一種“渡”,，只是渡的方向，未必和榮寧二公期望的一致,。一夢過后,，現(xiàn)實中的寶玉,，是入夢更深了,，還是就此覺醒了？橫在寶玉面前的迷津到底是什么,？后來,，我的思維模式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我意識到,，也許是我錯了,，我認知這個世界的方式過于簡單了。假如曹雪芹筆下的“迷津”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道德訓(xùn)誡,，那么《紅樓夢》根本不可能成為《紅樓夢》,，它只是《歧路燈》（清代李綠園編著的一部長篇白話小說）。作者告訴你,，這是歧路,，我給你一盞燈！《歧路燈》里也有很多非常迷人的,、切中現(xiàn)實的描寫,，但它無論在思想深度還是藝術(shù)成就上，都無法跟《紅樓夢》相提并論,。因為曹雪芹的思想底蘊以及敘事功力都相當(dāng)深厚,，總是破一重、立一重,，立一重,、破一重。在寶玉夢中,，警幻說,，此迷津不通舟楫，“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所謂“木居士”“灰侍者”是要告訴我們什么呢？人只有絕對禁止自己的欲望——形同槁木、心如死灰——才能夠抵達對自己的認知嗎,？ 
迷津的故事,，表面似乎給出了一個答案，但隨著小說敘事的發(fā)展,，曹雪芹否定了這種認識,。他寫出了一條道路，指明了一種危險,，同時給出了當(dāng)時主流社會的解決辦法——回頭是岸,。如果你沒有回頭，深陷在情天孽海中了,，那怎么辦,？你就只能靠杜絕自己的欲望來獲得安寧?！按嫣炖?，滅人欲”，這是一個通俗的認知——但,，這不是《紅樓夢》給出的方法,。曹雪芹所展示的，是一個先于他所處時代的判斷,。他也許沒有在《紅樓夢》中給出答案,，但他表達了對社會既定人生范式——那些早已成為絕大多數(shù)人共識的生活理念、道德倫理,、個人價值等——的徹底質(zhì)疑,。兩千多年來，我們的傳統(tǒng)社會倫理始終處于動蕩和凝結(jié)的過程中,?！都t樓夢》誕生的時候，離我們歷史上的幾千年亙古之大變發(fā)生還有百余年,，但是那動蕩的消息,、變化的先機，已被一些敏感的心靈和擁有強大認知能力的大腦捕捉到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呈現(xiàn)出社會既有范式的全面失效,，他在詢問：還有沒有別的可能性？賈寶玉,，就是一個巨大的疑問,。我們把迷津暫且放下，來看第二個命題——風(fēng)月寶鑒,。風(fēng)月寶鑒,，一面是欲望,，一面是死亡。這是《紅樓夢》中另一個寓意明顯的警世故事,，它的道德訓(xùn)誡色彩,，比夢中的迷津更加強烈,。
《紅樓夢》曾有一個名字叫《風(fēng)月寶鑒》,，紅學(xué)研究領(lǐng)域已有定論，認為《風(fēng)月寶鑒》是曹雪芹的早期作品,。脂批也明言：“雪芹舊有《風(fēng)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人們認為,，當(dāng)曹雪芹的認知超越了《風(fēng)月寶鑒》的層面,，他決定創(chuàng)作新的故事,。而原文本中的一系列人物,、情節(jié)，就殘留在了新的《紅樓夢》文本中,。我們姑且不論,，這種對于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的猜測和推論，是否真的足夠被當(dāng)作一個可靠的學(xué)術(shù)成果來認識,，即便事實真的如此,，當(dāng)曹雪芹經(jīng)過反復(fù)的自我拷問、對人物角色的精心打磨,，用十余年的時間完成了《紅樓夢》的寫作和修改,，他的小說觀念已足夠成熟，而他依然保留了這部分內(nèi)容——那么,，它就不僅僅是作家早期作品的“殘留”,，而是作家主體有意識的自覺選擇。既然是選擇,，那么它一定有價值,。曹雪芹在第一回寫，世人喜讀理治之書的甚少,。他批判了歷來野史以及某種“風(fēng)月筆墨”,，同時提到要用一種新奇別致的表現(xiàn)形式，一洗過往那些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在此之列的,，一定也有《西廂記》《牡丹亭》之類作品,。 
如今，很多人把《西廂記》《牡丹亭》看作《紅樓夢》的先驅(qū),，相信它們一脈相承,，但實際上,，曹雪芹的藝術(shù)觀、人生觀,、情感觀卻與王實甫或湯顯祖完全不同,。《牡丹亭》的純情觀,、至情觀,，在《紅樓夢》中遭到了推敲和質(zhì)疑，曹雪芹承認了它的美好,，但是也指出了它的傷害,。曹雪芹以這類書為鏡中對象，探索著另外一些選擇的可能,。因此,，《紅樓夢》提供了更為復(fù)雜、強大的思想容量,。那么,，設(shè)計了一個如此優(yōu)美的大觀園的曹雪芹，為什么要讓《風(fēng)月寶鑒》的文本出現(xiàn)在故事當(dāng)中,，還以高光打亮,？賈瑞，這樣一個極其無趣,、猥瑣,、軟弱、狼狽不堪的人物角色,，為什么會被保留下來,？賈瑞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如果只是批判,，為什么不能用賈珍,、薛蟠等人代替？因為,，和他們相比,，賈瑞是真的癡迷。他是拿命去癡的,。但是,，作者給了他一個多么不堪的結(jié)局！他被王熙鳳不斷耍弄,，臘月天在刮著穿堂風(fēng)的夾道里凍了一夜,，還被潑一身大糞，回去一病不起,，精盡而亡,，難堪到極致,。賈瑞這一人物，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完全被欲望控制的軟弱個體,。然而,，我們回頭試想，賈瑞的欲望真的這么不可饒恕嗎,？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子,，突破了倫理、道德,、宗法的界限,，以生命為代價去追求一個成熟、有魅力的女人,。他癡迷于風(fēng)月寶鑒中鳳姐的影子,，快死的時候，還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在別人眼中多么可憐的下場,，在賈瑞卻是死得其所，脂批說他“是求仁而得仁,，未嘗不含笑九泉”,。 
賈瑞的故事結(jié)束了，風(fēng)月寶鑒的故事沒有結(jié)束,。代儒夫婦哭得死去活來，架火來燒鏡,，此處有脂批云：“此書不免腐儒一謗,。”而鏡內(nèi)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脂批又云：“觀者記之,?！?/span>脂批中處處把《紅樓夢》等同于風(fēng)月寶鑒，是在提醒讀者,，“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如果在正面,，我們照見了自己的欲望,，看見了自我生命中最核心、最急迫,、最想得到的東西,，那么,，《紅樓夢》的背面是什么？整本《紅樓夢》就是一面風(fēng)月寶鑒,。在它正面,，所有人看到自己欲望的投射，就如大觀園,。大觀園,，是我們對“色”的極致想象，把我們對塵世的所有眷戀收羅其中,。它在色彩,、氣味、聲音等方方面面照顧到人的所有感官,，至于那些躑躅于其間的美麗女性,、善解人意的男主人公，則深深滿足了情感的需要,。
喜歡《紅樓夢》的人,，大多是癡人。試問,，有幾個人是因為從《紅樓夢》中看到了“空”,，才愛上《紅樓夢》？我們不都是在《紅樓夢》中看見了“色”才迷上它的么,？我們迷戀的是它對情感的繁復(fù)至極的描述,，對人的情感的可能性的極致探索，對人可能抵達的感官享受的極致呈現(xiàn),。所謂“有情之物”,，就是人內(nèi)心匱乏和渴望的東西。但是,，如果你追求的是“色”,，它的背面可能是“死亡”。愛情和死亡,，人類永恒的命題,。在此，曹雪芹已觸及到一個極具現(xiàn)代性的概念,。很多人提到《紅樓夢》的色空觀,，但微妙的是，曹雪芹并沒有用“空”來否定“色”,。 
姑且不論《紅樓夢》真正的結(jié)局究竟如何,，在現(xiàn)有一百二十回文本的結(jié)尾，寶玉雪地拜別父親,，跟隨一僧一道回到了青埂峰,，這是一種回歸,。其實，僅從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我們也能知道,，死亡不是結(jié)束。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在真和假之間,，不存在絕對的對錯,。于是，在后來的閱讀中,，我也淘洗掉了自己原先對道德訓(xùn)誡的厭惡,。人是很容易自我設(shè)限的，我們所學(xué)到的東西,，在幫助我們了解自己和世界和同時,，其實也約束、阻礙著我們了解自己和世界,。當(dāng)我們想當(dāng)然地以為《紅樓夢》在書寫對立,，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在書中尋找對立。但是,，曹雪芹的態(tài)度遠遠比這更復(fù)雜,，否則《紅樓夢》不可能成為一個如此獨特的、眾訟紛紜數(shù)百年的存在,。風(fēng)月寶鑒的正面,，是渴望和耽溺。讓我們試想,，若不是賈瑞,，而是別人來照這面鏡子，例如黛玉,、鳳姐、賈母,、王夫人,、賈政……他們會在鏡中看見什么？若把這鏡子交給我們自己,，你會照見什么,？
事實上，不論你照見什么,，不論是酒色財氣,、男歡女愛，還是家國天下,、世界大同,，你都會沉溺其中,。當(dāng)我們面對心底真正渴望的東西，我們未必做得出和賈瑞不同的選擇,。凡是渴望必然會沉溺,。《紅樓夢》反復(fù)提醒人們耽溺的危險,，卻也描述了耽溺的美好,，所以“癡”字才被不斷地使用。寶玉是癡的,，黛玉是癡的,，寶釵是否也癡呢？大概也是,。 
每個人都有所執(zhí),，而耽溺卻會帶來傷害。如果說欲望可以導(dǎo)致死亡,，那么深情所導(dǎo)致的也許不只是死亡,，還有“求全之毀”，是情感對情感本身的傷害,。就像寶玉和黛玉為了求證彼此的真心,，反復(fù)拿假意去試探，結(jié)果兩假相碰,，只能兩敗俱傷,。那么，風(fēng)月寶鑒的背面是什么,？那個能破解“癡”的東西是什么,？也許，就是把“癡”中的“病”字去掉之后,，留下來的那個“知”,。“認識你自己”,，是孟菲斯神廟上的神諭，蘇格拉底以此作為自己哲學(xué)的宣言,。希臘哲學(xué)后來則成為整個新西方文化的精神基石,。其實在東方文明中也早有類似的表達，要人了解自己的來源,，知道自己的現(xiàn)在,，明白自己所有的欠缺。認識自己，是人生的永恒任務(wù),。語言作為符號性質(zhì)的溝通工具,，其實并不可靠。我們說出的話,，產(chǎn)生的誤解永遠比理解更多,。一個人窮其一生，對別人永遠是猜度,，所能了解的唯有自己,。然而在自我認知的道路上，同樣障礙重重,。
渡迷津,，得通過風(fēng)月寶鑒，可是,，迷津能渡嗎,？所謂“問津”，就是問路,。唯有對自己足夠了解,，才能知道路在何方。張文江先生曾有一篇文章,，叫《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漁人之路是通暢的，是本著天真純性和機緣湊巧,，不知不覺之間就找到了桃花源,。問津者之路，則是被自我認知所堵塞的路,。一個人出于各種原因起心發(fā)念了,，開始通過各種方式了解自己，學(xué)習(xí)各種知識,，認識自己的族群,，其實都是在找路。但一個人在認識自己的同時,，也在塑造自己,。似乎所有人都在強調(diào)“自我”，這是當(dāng)今時代最大的政治正確,。社會上所有的法律、倫理制度也被期望服從于一個人的自我成長,。我們把“自我”看得何其寶貴,，但是回頭反觀，這個“自我”其實是有點可疑的。它到底是什么,？是否有一個天然的“我”存在,？“自我”并非固定不變，它是一個敞性的存在,。每一個“自我”都在不斷被塑造,，會受到各種力量的影響。當(dāng)今的腦神經(jīng)學(xué),、生物學(xué)研究甚至表明,，那個“我思故我在”的“我”，作為認知主體的“我”,，可能根本不存在,。當(dāng)我意識到熱，要打開一把扇子,，我以為這是由我的意志決定的,。但是，腦神經(jīng)學(xué)的研究實驗證明,，我的舉動的信號的發(fā)出,，是早于我的認知的。關(guān)于自我意識,，人們到現(xiàn)在也沒法給出證據(jù)足夠充分的結(jié)論,。這層神秘感反而給人文留出了更大的空間。所以我相信在“自我”中,，一定有著某種神秘力量的作用,。
迄今為止，人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中所有的最基礎(chǔ)的東西全是假說,。我們測定出了光速是多少,，但光是什么？光可能只是一種特殊的電磁波,，可能還是粒子,。新的科學(xué)結(jié)論，總在顛覆我們對于這個物質(zhì)世界的認知,。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肉體是什么？我以為它是以我的皮膚為邊界的一個存在,，我有物質(zhì)的部分,，也有精神的部分。但實際上,，我只是一個不斷和外界進行能量交換的系統(tǒng)而已,。我們在呼吸,，在輻射熱量，需要進食,，需要吸入氧氣,，我們的身體里有許多微生物……所有的皮膚每時每刻都在經(jīng)歷生與死，所有的細胞都在進行更換,。人的主觀力量,，也許對客觀世界有著巨大的影響。我們看到的宇宙,，可能是以人的感官特點為依據(jù)被修改過的,。沒有一個絕對客觀的存在，也沒有一個純粹主觀的“我”存在,，一切都很凌亂,。這些知識，是決定一個人自我認知的前提,，我用它們作為例證,，來證明人對世界的理解有多么復(fù)雜。我們要確定宇宙,、地球的存在形態(tài),，確認自己的身份，不斷地跟世界,、族群,、他人甚至別的物種產(chǎn)生和確立關(guān)系，借此完成對自我的界定,。然而,，當(dāng)一切都變得不能確定的時候，我們又當(dāng)何去何從呢,？這時,，我愿意把自己放空在一個完全異質(zhì)性的空間，于是從這個凌亂不堪的世界進入了《紅樓夢》,?！都t樓夢》中有一個看似靜止的時空，大觀園里的日子天長地久,，瀟湘館里永遠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雖然未來也會有“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一天,，荒蕪終將到來，但它當(dāng)下的美好依然如此引人入勝,。
為什么我們總在懷念“從前慢”,？我們以為這是現(xiàn)代化帶來的問題,，但其實沒有那么簡單。生命的動蕩不安,，從來沒有改變。命運的無常不曾放過任何一個人,。如何協(xié)調(diào)對世界和自我的認知,、如何度過一生，這些古老的問題從未改變,。在《紅樓夢》里,，一位重要的美麗女性——秦可卿的死亡敲響了警鐘，但沒有一個人能聽得到,，因為入夢正深,。每個人都在紅塵中閉著眼睛，在諸多小小的生活樂趣中麻痹著自己,，對命運散播出來的危險消息充耳不聞,。王國維有一句詩：“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庇袝r候，人是需要借一個天眼來看一看自己的,。
我在寫小說的時候,，也在給我的人物找出路，找得何其艱難,！最后我終于想到,，其實，桃花源就是絕境,。大觀園也是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它不也是絕境嗎？那是賈府的絕境,。所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盛宴必散,，登高必跌重……我們反復(fù)講述這些大家都覺得乏味而又虛無的道理干什么,？這些亙古流傳的老話到底在說什么？由于過于頻繁地被使用,，它們早已喪失了分量,。它們的意義早已被損耗掉了。這是語言的宿命,。有信仰的人可能是幸福的,，但即便是有信仰的人,，如今也會感到某種混亂。世界上到處都在發(fā)生不可思議的事情,，人們在彼此傷害,。一切價值觀都在動搖和破碎，而我們尚未找到一個真正強大,、有效的倫理范式,。比如說個人主義。當(dāng)整個世界都認可了個人,、民主的價值,，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資源是有限的,，不夠分了,，怎么辦？于是民族主義重新?lián)屨剂说赖碌囊曇啊?/span>回到《紅樓夢》,，曹雪芹向我們表達的,，是我們今天依然在面對的一個困惑：當(dāng)沒有一個可靠范式能夠提供給我們生存的意義，沒有一套價值體系能讓我們?nèi)硇牡卣J可和接受,，我們?nèi)绾瓮瓿蓪ψ晕业拇_認和人生意義的生成,？
讀《紅樓夢》可以是一種逃避，逃避到一個桃花源里去,。寶玉的困惑不是封建社會的問題,，而是在人類迄今為止創(chuàng)造的所有社會和文明形態(tài)中永遠存在的問題。曹雪芹賦予他正邪兩氣,，讓他的自我在成長過程中遇到和時代主流范式相違背的處境,。他如果不想粉碎自己，是否還有其他的選擇,？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出來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動物,。當(dāng)沒有辦法完成價值生成的時候，我們會從意義之網(wǎng)上脫落,，一下就掉進虛無里去了,。而人在虛無中是沒有辦法存活的。《紅樓夢》最常被人詬病之處,，是它體現(xiàn)出來一種虛無觀。然而,，當(dāng)一個人自身處于虛無的危機里,，同時又遇到《紅樓夢》這樣一個背負著虛無陰影的文本，神奇的事情可能將會發(fā)生——負負得正,。曹雪芹其實擁有一種近乎悲壯的信心,。當(dāng)沒有新的范式產(chǎn)生的時候,，曹雪芹沒有從色走向空。他動用了所有可能的精神資源,，書寫了世間許多正反博弈的人和事,。他寫了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也寫了賣狗皮膏藥的道士,、做巫蠱之術(shù)害人的道婆、愛管閑事的尼姑,。在空和色的對峙中，他讓我們看到了生命各種可能的形態(tài),。從曹雪芹生活的時代,，到今天不過幾百年。我此刻的虛無,，說不定只是他的問題的延伸,。固然我們沒有答案，但我們依然保有強烈的認知愿望,，保有不斷質(zhì)疑的勇氣,。這是我在《紅樓夢》中發(fā)現(xiàn)的最具價值的東西。
當(dāng)所有人都陷入一種焦灼的生命狀態(tài),，《紅樓夢》的背面提供了一抹清涼,，不是用虛無否定塵世間的繁華熱鬧，而是依靠不斷的認知來保持清醒,，是掌握強大的辨析能力,，對一切看似正確的既有觀念、規(guī)則保持警惕,。追問生之意義,，宛如尋找桃花源，無意間找到的是漁人,，而后來的問津者,，都將“不復(fù)得路”。但既然起心尋找,，就已然是問津者了,。雖然不一定能夠抵達，但是——用熊十力寫給劉靜窗信里的話自勉——“雖上圣有廣長舌,，無法向未問津人開口也”,。所以，最重要的是保有提問的能力,，哪怕最終也沒法獲得答案,，而只是不斷地由一個問題,，抵達另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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