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怎樣寫勝跡聯(lián)

所謂勝跡，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山水風景勝地,，亦即自然景觀;另一類是歷史名人,、歷史遺跡紀念地，亦即人文景觀,。當然,，還有不少勝跡既是山水佳地，又有名人遺跡,，所謂人杰則地靈,，地靈則人杰。究竟是地以人名,，還是人以地名,，往往很難說清楚,。只有近年來新開辟的一些自然風景區(qū)，如森林公園之類,，人文景觀尚有一個歷史積累的過程,，暫時還只有自然景觀。而按吳恭亨《對聯(lián)話》的說法:“山川祠廟,，非借文人之題詠,，即名勝亦黯然寡色?！比宋木坝^是可以不斷打造,，不斷豐富的。聯(lián)家通常所謂名勝楹聯(lián),，就是我們所講的勝跡聯(lián),。

據(jù)史書記載，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年),，吳越忠懿王錢俶在上海建龍華寺,，一日游寺內碧波亭，曾有“三千里外一條水,，十二時中兩度潮”之聯(lián)紀其盛,，這當然是較早見于文字記載的勝跡聯(lián)了。不過,，日本人用漢文寫的《史館茗話》載唐人聯(lián)“閉戶惟聞朝暮鼓,，登樓遙望往來船”，《古今聯(lián)語匯集》載唐張祜惠山題壁聯(lián)“小洞穿斜竹,，重街夾細莎”，都應該是勝跡聯(lián),。那么,，勝跡聯(lián)在唐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到宋代,，蘇軾,、朱熹都有些題聯(lián)。但興盛起來卻是明清以后的事情,，在康乾之世形成一個高峰,。

因為勝跡聯(lián)大都是懸掛雕刻在名勝地的亭、臺,、樓,、閣的柱、石之上或在紀念地的祠,、廟,、殿,、館之中，既不像春聯(lián)那樣時過跡銷,，也不像有些居室聯(lián)那樣藏之深屋而不為人知,。因而這些楹聯(lián)一方面得到較好的保存，另一方面又得以廣泛流傳,?？傊瑒氽E聯(lián)是人文景觀最重要的內容之一,。山水之神韻,，人文之解讀，往往借重其極具文學性的呈現(xiàn),，對于所描述的勝跡具有畫龍點睛之妙,。如果說詩是文學中的文學，那么勝跡聯(lián)就是詩中之詩了,。這里只談勝跡聯(lián)中幾個重要的問題,。

第一節(jié)　狀景與憑吊

狀景與憑吊是勝跡聯(lián)的兩大主要內容。有些勝跡聯(lián)偏重狀景,，有些勝跡聯(lián)偏重憑吊,，有些勝跡聯(lián)二者結合?？偟膶懽饕笫?，狀景則求有詩意，憑吊則求有逸趣,。

蘇軾贊王摩詰云:“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睂懢爸?，莫過呈現(xiàn)詩意。詩歌主要捕捉山水風景中那些最生動,、最有典型意義的形象,，通過新穎的構思，用凝煉和諧的語言,，去構成一個通過讀者的想象而再現(xiàn)出來的深遠的意境,，表達作者深刻而飽滿的激情。楹聯(lián)狀景,，同樣貴在有詩意,。其短者總共不過兩句話(長聯(lián)另當別論)，不可能詳盡地描摩一地風景,，也不可能充分敘述一地典故,，它只能以少勝多,，如《文心雕龍·隱秀》所說的詩歌中的“秀句”一般，是“篇中之獨拔者”,，“以卓絕為巧”,，精心揀選勝跡中一點兩點最具特征、最有代表性的形象,，畫龍點晴,，讓人們管中窺豹。

在素材的攝取,、畫面的組織上,，勝跡聯(lián)常用的手法是剪輯與掠影。

王夫之《姜齋詩話》中說:“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彼J為詩歌“以小景傳大景之神”者為佳,。勝跡聯(lián)往往剪輯景觀中最富特征的一二小景，即小見大,。金眉生九江琵琶亭聯(lián)隱括白居易《琵琶行》詩的首尾之意:

燈影幢幢,，凄絕暗風吹雨夜

荻花瑟瑟，魂消明月繞船時

聯(lián)語剪取“燈影吹雨”和“明月荻花”兩個小鏡頭,，突出琵琶亭無論晴雨都具有超凡離塵的風韻,。而佚名寫琵琶亭則別是一番景象。

楓葉四弦秋,，棖觸天涯遷謫恨

潯陽千尺水,，勾留江上別離情

他所剪輯的是通紅的楓葉秋色和潯陽的一江碧水兩個鏡頭，再點出美妙的四弦琵琶聲,。同樣一個景點,，上下高低、遠近內外各呈異彩,，春復秋冬、四時八節(jié)獨具氣象,，撰聯(lián)者要像詩人一樣善于捕捉那些獨特的形象,，精心剪輯紛至沓來的鏡頭。如佚名題蘇州虎丘花神廟聯(lián):

一百八記鐘聲,，喚起萬家春夢

二十四番花信,，吹香七里山塘

花神廟在虎丘寺東側，所以,，寺中的“鐘聲”,，把“萬家”眾人從“春夢”之中“喚起”來了,。醒來之后何所見呢?辛勤的花神送來了陣陣“花信”風，它把閶門外的整個“七里山塘”“吹香”了,。這就抓住了花神廟的環(huán)境特征,。于謙寫廬山山陰石屋更妙:

花雨欲隨巖翠落

松風遙傍洞云寒

春花欲傍青山飄落，松風與洞壑云嵐混融,。作者巧妙地捕捉了這兩個極富動感的鏡頭,，寫出了廬山山陰石屋冷清脫俗的景色。筆者曾應長沙烈士公園之請,，為人工湖長堤撰聯(lián)云:

數(shù)里芳堤,，掠水鶯雛鳴岸柳

一聲長笛，隔欄魚老喚行人

公園的芳堤是寧靜的,，而筆者借鶯鳴,、笛聲、魚躍聲抒寫大自然的生機,，使風景越發(fā)靜謐宜人,。

容量稍大的勝跡聯(lián)可以置身于勝跡，將鏡頭掠影式地推移,。當然,，這種推移要照顧游人的目光，得依照一定的順序,。著名的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出幅寫自然景觀,，先寫大觀樓上所見遠景，依方位順序是“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接下來次第寫樓上俯視五百里滇池的大觀,，有“蟹嶼螺舟”,、“風鬟霧鬢”、“蘋天葦?shù)亍?、“翠羽丹霞?視線從湖面移向岸邊,，則見“四圍香稻”、“萬頃晴沙”;然后想見四時美景,，用“九夏芙蓉”,、“三春楊柳”作結，構成一幅絢麗多彩的“大觀”圖畫,。黃建管的南京雞鳴寺豁蒙樓題聯(lián)也沒有描述樓本身的景物,，同樣是置身于勝跡，以方位順序剪輯樓上所見的四圍名勝:

遙對清涼山,，近臨北極閣,，更看臺城遺址,，塔影橫江，妙景入樽前,，一幅畫圖傳勝跡

昔題憑墅處,，今曰豁蒙樓，卻喜玄武名湖,，荷花滿沼,，好風來座右，數(shù)聲鐘磬答蓮歌

聯(lián)中雖未標明東南西北,，但雞鳴寺就在雞籠山麓,，青涼山位于其西南，北極閣就在雞鳴山上,，臺城遺址即在寺南,，東邊是荷花盛開的玄武湖，附近的名勝古跡和自然風光讀之宛若一一在目,。

還有一類掠影式則類似國畫潑墨,，不注重于某一個或某幾個小景的攝取，而是注重于整體特色,、氣勢的概括,，或只是勾勒景觀的輪廓，顯得渾括,、抽象,。如佚名題江蘇鎮(zhèn)江焦山廟聯(lián):

江聲猶帶蜀

山色欲吞吳

他所看到的只是涵混一氣的江聲山色，卻以廣袤的吳,、蜀為襯,，一“帶”一“吞”，分別用兩組反義詞為對,，結語奇特而形象畢肖,。曾國藩題四川新都桂湖也用這種大筆勾勒的手法:

五千里秦樹蜀山，我原過客

一萬頃荷花秋水,，中有詩人

只是他所勾畫的既有典故傳說(如聯(lián)中暗及明朝才子楊慎的桂湖故居),，又有自然景觀。橫括千里,、包攬古今,。俞樾的杭州西湖花港觀魚聯(lián)風格又迥然不同:

選勝到里湖，過蘇堤第二橋,，距花港不數(shù)武

維舟登小榭，有奇峰四五朵,，又老樹兩三行

此聯(lián)認真中透出風趣,，盡顯乾嘉學者本色，既勾出了去花港的游覽路線,，又畫出了小榭的代表性景物標志,。行文簡古，數(shù)據(jù)確鑿,，殆同一幅古老的方輿圖,。

無論是剪輯還是掠影，勝跡聯(lián)都有個寫景與寫典,，即寫自然景觀與寫人文景觀的問題,。(當然，一些純自然景觀的勝跡聯(lián)則沒有寫典的問題,。)昆明大觀樓長聯(lián)出幅寫景已如上述,，其對幅以“數(shù)千年往事注到心頭”總起，接下來歷數(shù)“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可以說是開創(chuàng)了上聯(lián)寫景,、下聯(lián)寫典的先河。后世為聯(lián)多用這種景典分寫的方法,。宋犖題武漢晴川閣聯(lián)則為上聯(lián)寫典,、下聯(lián)寫景的典型:

棟宇逼層霄。憶幾番仙人解佩,，詞客題襟,。風日最佳時，坐倒金尊,，卻喜青山排闥至

川原攬全省?？床槐M鄂渚煙光,，漢陽樹色。樓臺如畫里,，臥吹玉笛，還隨明月過江來

出幅從鄭交甫仙人解佩,、溫庭筠與段成式詞客題詩的典故，寫漢江的人文景觀;對幅從相鄰的鄂渚煙光、腳下的漢陽樹色,，對岸的黃鶴樓笛聲等不同方位勾畫晴川閣的形勝，獨具新意,。佚名湖南長沙天心閣題聯(lián)同此機杼，卻是出幅寫景,，對幅寫典:

望不斷七二峰衡岳,，流不盡八百里洞庭，無限詩情,，如此江山容我醉

待誰賦屈大夫離騷,，問誰虛賈太傅前席，蒼茫古意,，滿城風雨自西來

長沙時務學堂舊址建有百一亭,，上鐫筆者撰聯(lián):

百代縈思，佳人屐齒,，碩彥游蹤,，依約云龍風虎

一亭獨眺，巷陌參差,，湘流容與，銷磨月夕花晨

卻是出幅寫典,，對幅寫景,。

須指出的是，無論是寫景寫典,，功在剪輯,，真氣流轉;切忌羅列，以致板滯,。近代長聯(lián)興起,，撰者往往搜索枯腸，遠拉近塞,，肆意求長;讀者鮮能解其意,，難于卒讀。近代鐘云舫長達一千六百一十二字的四川江津臨江樓長聯(lián),，從江津的地望說到蜀中的典章人物,，從四川推及全國，從地獄說到天堂,，從開天辟地說到十二萬年以后,，類似大賦類書,，一味炫才揚己，詩意何存,，狀景已逝,，更談不上對臨江樓的具體描繪了。

勝跡聯(lián)構思的另一個重要方法是點化詩文,。但凡歷史名勝之地，總少不了有前人的吟詠,，總會留下一些詩文,。所謂“地以文傳”，所謂“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這些詩文往往就是造就這些景點人文景觀的主要內容。把有關詩文的詞句加以改造,，或者比原句說得更具體,、更細致、更豐富;或者比原句說得更集中凝煉,、尖銳深刻;或者引用原句,，卻大做翻案文章;或者改造原有的說法，把原句融入自己的意境中;或者只是模仿原句的結構,、引用原句中個別的詞語來開創(chuàng)新的意境,，這就叫作點化。張爾藎題揚州史可法祠聯(lián)云:

數(shù)點梅花亡國淚

二分明月故臣心

對幅語出唐徐凝《憶揚州》詩:“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原詩“二分明月”只是稱贊揚州繁華之語,，張氏引用此語喻題中主人忠貞之心與出幅的“數(shù)點梅花”的比喻形成對仗,。這是全新的意境，所謂化腐朽為神奇,。更早一些有蔣士銓題聯(lián)云:

心痛鼎湖龍,，一寸江山雙血淚

魂歸華表鶴，三分明月萬梅花

蔣聯(lián)稱“明月”不過代指揚州的月色,，興而且比,，增加聯(lián)句的詩意，同時也表達出史可法熱愛故國之情,。劉坤一題滕王閣聯(lián)歷來為人所稱譽:

興廢總關情,，看落霞孤騖，秋水長天,，幸此地江山無恙

古今才一瞬,，問江上才人,，閣中帝子，比當年風景如何

上聯(lián)寫今,，借王勃序中的詞語,，言滕王閣所見壯麗的景色依舊。下聯(lián)及人,，雖用“閣中帝子”,，但已轉變原有的意境。王序原句為“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大有“逝者如斯”的感慨,，情緒比較消極。劉坤一時任兩江總督,、南洋大臣,，雄視千古，狀情景于眼前,，注興廢于心底,，其境界精神積極得多了。

許多勝跡都與歷史名人,、歷史事件相關系,，當然有足資憑吊者。吳恭亨《對聯(lián)話》卷三云:“凡流連風景語,，最忌無寄托,，無注射，兀然空作一攝影機,?！眲氽E聯(lián)有如抒情小詩，不能為寫景而寫景,，為懷古而懷古,，總以寄托作者的情懷為上。

首先,，要引“我”入聯(lián),。表達出作者的身份、立場,、學養(yǎng)及審美趣味,。

作聯(lián)如作詩，聯(lián)中所寄托的感情也要因“我”而異,。黃鶴樓雄踞武昌黃鶴磯(又名蛇山),，是江南四大名樓之一，歷來題詠刻聯(lián)很多,，請看幾個不同的人物在黃鶴樓的題聯(lián),。

李聯(lián)芳是陜西平利人,，清同治進士，官至典禮院學士,，他所撰黃鶴樓聯(lián),，充滿了典雅的書卷氣:

數(shù)千年勝跡，曠世傳來,?？带P凰孤岫，鸚鵡芳洲,，黃鵠漁磯,，晴川杰閣。好個春華秋月,，只落得剩水殘山，極目古今愁,，是何時崔顥題詩,，青蓮擱筆

一萬里長江，幾人淘盡?望漢口夕陽,，洞庭遠漲,，瀟湘夜雨，云夢朝霞,。許多酒興詩情,，僅留下荒煙晚照，放懷天地窄,，都付與笛聲縹緲,，鶴影蹁躚

張之洞曾做過兩江總督，在武漢成就過一番事業(yè),，他的題聯(lián)頗有點躊躇滿志:

江漢美中興,，愿諸君努力匡時，莫但賞樓頭風月

輶軒訪文獻,，記早歲放懷縱目,，曾飽看春暮煙花

回憶“早歲”的勵志奮發(fā)，對“諸君”又不乏教訓的意味,。

彭玉麟一生征戰(zhàn),，以鎮(zhèn)壓太平軍做到湖北巡撫，他的題聯(lián)有感于國家戰(zhàn)亂,，希望有個升平美景:

我從千里而來,，看江上梅花，直開到紅羊劫后

誰云一去不返,，聽樓中玉笛,，又喚回黃鶴飛高

陜甘總督左宗棠輾轉征戰(zhàn),，曾遠赴甘肅、新疆,，他來到臨近家鄉(xiāng)的黃鶴樓,，耳邊仿佛回旋著親切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曲，題聯(lián)中不禁浮出縷縷鄉(xiāng)情:

千載此樓,，芳草晴川,，曾見仙人騎鶴去

卅年作客，黃沙遠塞,，又吟鄉(xiāng)曲落梅中

應該說,，這些黃鶴樓聯(lián)，面對同樣的景物,，各聯(lián)作者都凸現(xiàn)了不同的“自我”,。

其次，要于聯(lián)中見“時”,。

這里所說的“時”是指特定的時代,。《文心雕龍·時序》云:“時運交移,，質文代變,。”上面所說的“我”的感情,，歸根到底是時代的產物,。有責任感的文藝家總是應和著時代的脈搏，把自己對民族命運,、國家前途的深重關注寫入自己的作品之中,，把自己的拳拳愛國之心注射到聯(lián)中。楹聯(lián)創(chuàng)作鼎盛的近代,，國家災難深重,，內憂外患苦苦煎熬著仁人志士，山水難以陶醉,，名勝何能忘情?因而近代勝跡聯(lián)中充滿了深沉的憂患意識,。弘一法師題福建晉江草庵聯(lián)云:

草積不除，時覺眼前生意滿

庵門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

胡來朝題杭州西湖南高峰清喜閣聯(lián)云:

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月夜

六朝花柳，渾無隙地種桑麻

江峰青題安慶大觀亭望華樓聯(lián)感于時世,、登樓懷人,，且悲且壯:

金湯依舊扼荊陽，風起云飛,，不盡悲歌懷猛士

銀漢何時洗兵甲,，內憂外患,，似留艱巨待英才

他的滕王閣題聯(lián)更是慷慨激昂、奇氣咄咄:

有才人一序在上頭,，恨不將鸚鵡洲踢翻,，黃鶴樓捶碎

嘆滄海橫流無底止，慨然思班定遠投筆,，終子云請纓

這里的班定遠,、終子云就是前聯(lián)的英才、猛士,，作者于憑吊之馀希望杰出的人物能應時而出,，拯時安國。

第二節(jié)　以議論為聯(lián)

中國古代有“以議論為詩”的說法,，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

人謂詩主性情,，不主議論，似也而亦不盡然,。試思二雅中何處無議論……但議論須帶情韻而行,，勿近傖父面目耳。

其實,，自《詩經(jīng)》以來，杜甫,、韓愈,、白居易等人的詩中早已有不同程度的“以議論為詩”、“言理”的傾向;在宋詩里,，這種傾向發(fā)展得更甚,，變成散文化的“以文為詩”，以至于如陳子龍所說的“言理而不言情”,，所以紀昀說:“宋人以議論為詩,，漸流粗獷?！?方回《瀛奎律髓》卷一)詩中允許議論,，但詩的議論“須帶情韻以行”，不是抽象的概念,，詩的議論要寫得含蓄,，“不著色相”。

勝跡聯(lián)以議論為常,，以議論評騭古今,，抒登臨懷古之逸趣。同詩相比,，聯(lián)中的議論不僅用得普遍,，而且更為直接,。有些聯(lián)純粹是發(fā)議論、講道理的,。常用的議論方式有紀事式,、頌贊式、史論式等等,。

紀事式

記述與勝跡相關的一些事跡,，借以發(fā)明某種事理或道理，我們把這種方法叫作紀事式,。鄒福保題蘇州寒山寺聯(lián),，概述光緒、宣統(tǒng)間重修,、俞樾重書寒山寺碑之事:

塵劫歷一千余年,，重復舊觀，幸有名賢來作主

詩人題二十八字,，長留勝跡,，可知佳句不須多

丘逢甲題臺灣鄭成功祠聯(lián)則寫出鄭由一介書生出身，后率軍驅逐荷蘭殖民者,，收復臺灣,，幾乎概括了鄭氏一生的功業(yè):

由秀才封王，主持半壁舊河山,，為天下讀書人頓生顏色

驅外夷出境,，開辟千秋新事業(yè)，愿中國有志者再鼓雄風

清顧嘉蘅河南南陽諸葛武侯祠聯(lián)只擺出有關史事,，不著一辭,，不偏不倚，盡得風流:

心在朝廷,，原無論先主后主

名高天下,，何必辨襄陽南陽

因諸葛亮《出師表》稱:“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惫食帜详栒撜撸J為在河南;而《隆中對》之隆中系指湖北襄陽,，故持襄陽論者,，認為在湖北。聯(lián)作者用“名高天下”四字,，高屋建瓴,，介紹了這場公案。

更有以思辨、考據(jù)之口吻入聯(lián)者,。吳恭亨《對聯(lián)話》錄胡君復《聯(lián)選》數(shù)聯(lián),，中有徐花農題廣東陽山縣昌黎釣臺聯(lián)云:

三度入嶺南，幼過始興,，晚出藍關,，此行當中歲之交，驅鱷文章猶在后

數(shù)峰對江上,，訪賢令山,，登同冠峽，我欲起功曹而問,，叉魚詩句殆其時

《聯(lián)選》原注云:“昌黎作令陽山,，有釣磯在江邊，宋人題刻于上,。按公作《始興江上》詩,。‘憶昨兒童隨伯父’則幼年早已入粵,，陽山乃二至,，驅鱷則三至矣。又八月十五夜有叉魚贈張功曹詩,，豈即此詩耶?”

頌贊式

名人紀念地聯(lián),，多作頌贊之語，頌其功德,，贊其精神,。中國歷史上圣人極多，文圣孔子,、武圣關公、詩圣杜甫,、草圣張旭,、醫(yī)圣華佗、茶圣陸羽,，其余文臣武將,，淑女鄉(xiāng)賢，處處都有名人遺跡,。人們對名人的景仰,、評價大都以聯(lián)語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大人物頌詞易撰,，小人物就頗費斟酌了,。高明的聯(lián)作者往往將其與名人類比，借賓定主,。文天祥題山海關孟姜女廟聯(lián)云:

秦皇安在哉?萬里長城筑怨

姜女未亡也,，千秋片石銘貞

實際上這是一種反襯,。佚名題山東兗州盜跖廟聯(lián)用的也是反襯:

得失乃古今亡羊，任他們?yōu)榈蹫榛?，為王為霸,，大踏步跳出簪纓范圍，說什么柳下圣兄留青史

富貴亦英雄走馬,，像俺們不農不仕,，不商不工，小發(fā)財坐享早晚香火,，也有那花間賢姐唱黃梅

此聯(lián)拉扯上帝皇王霸和柳下惠作陪襯,，為史稱“大盜”者大唱贊歌。楊鶴題杭州于謙祠聯(lián)用的是正襯:

千古痛錢塘,，并楚國孤臣,、白馬江邊，怒卷千堆雪浪

兩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陽亭里，心傷兩地風波

上下聯(lián)一引伍子胥,，一引岳飛,，都很妥帖。

梁章鉅題無錫張睢陽廟聯(lián)既借同時代人物,，又引不同時代人物為襯:

抗節(jié)濟時艱,，論當年守御聲威，實先郭汾陽,、李臨淮功存廟社

顯忠關世教,，考茲土烝賞舊典，當與伍子胥,、陳武烈氣壯湖山

張巡為唐將,，鎮(zhèn)守睢陽抵抗安祿山，被俘不屈而遭殺害,。郭子儀因平安史之亂有功而封汾陽王,，李光弼因平安史之亂有功而封臨淮郡王，所以題聯(lián)中將其與郭李并論,。伍子胥為春秋時吳國功臣,，陳武烈為三國時吳國忠臣，當?shù)亟粤㈧艏漓搿?/p>

從以上敘述可以看出,，勝跡聯(lián)對歷史人物的頌贊和挽聯(lián)的頌贊是不相同的,。挽聯(lián)重在總結死者的一生、蓋棺定論;勝跡聯(lián)作為憑吊時的議論，除了須找出與勝跡的聯(lián)系點以外,，重在頌其歷史功績,、發(fā)明其傳世的精神。

史論式

勝跡聯(lián)的議論常常表現(xiàn)為對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的評論,。給人物一定的歷史地位,，從事件中引出有益的歷史教訓。金安清題湖北黃州蘇公祠聯(lián)云:

一生與宰相無緣:始進時魏公誤抑之,，中歲時荊公力扼之,，即論免役，溫公亦深厭其言,。賢佞雖殊,，同悵君門違萬里

到處有西湖作伴:通判日杭州得詩名，出守日潁州以政名,，垂老投荒,，惠州更寄情與佛。江山何幸,，但經(jīng)宦轍便千秋

此聯(lián)以蘇軾生平經(jīng)歷著筆,，評論其宦海沉浮，胸懷個性,，寫得淋漓盡致,，頗具情趣，生動感人,。俞樾題杭州吳山倉頡廟聯(lián)評述倉頡在文字史上的地位:

上溯羲皇畫八卦時,，文字權輿，秦而篆,，漢而隸,，任后來縑素流傳，不外六書體制

高踞吳山第一峰頂,，川原懷抱,，江為襟，湖為帶,，看從此菁華大啟，振興兩浙人才

此老固守倉頡造字的傳統(tǒng)說法,，仍然把倉頡作為中國文字的創(chuàng)造者,。當然，將六書及中國文字的開創(chuàng)全部歸功于倉頡是有失偏頗的;但作為倉頡的廟聯(lián),，不這樣寫也就失去其意義了,。

總結歷史教訓的勝跡聯(lián)有的寫得中肯犀利，入木三分，著名的如趙藩題成都武侯祠聯(lián):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zhàn)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聯(lián)語純?yōu)樽h論，出幅以緊縮的條件復句發(fā)端,，把諸葛亮攻心為上的軍事思想歸結為兵家至理;對幅以緊縮的假設復句為對,，用否定的語氣指出“審勢”的重要，而以語重心長的告誡作結,。由于句式變換有致,，雖是議論而不覺枯燥。反之,，要是平平敘述下來,，即使對仗整齊，也不會有什么味道,。

有些聯(lián)不直書其觀點,，寫得委婉含蓄;或用典故，深藏真意,。楊昕臚題山西介休韓信廟聯(lián)云:

西望關中,，百戰(zhàn)十年空鳥兔

北臨綿上，千秋一例感龍蛇

韓信為漢朝開國功臣,，終為呂后所殺,。出幅暗用《史記》本傳中典故，言勝利之后開國功臣多遭殺害,，“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對幅稱“綿上”,，暗用介之推事,，意謂若非“龍蛇”之詩，晉文公還會想得起介之推嗎?功臣的遭遇“一例”如此,。

較之上聯(lián),，雪蓮居士題南京莫愁湖勝棋樓聯(lián)要好懂得多:

湖本無愁，笑南朝迭起群雄,，不及佳人獨步

棋何能勝,，為北道誤投一子，至教此局全輸

聯(lián)中的“誤投一子”以“子”雙關,，實指朱元璋誤將其子朱棣派往北地封燕王,，后來終于篡奪了惠帝的王位。

好的勝跡聯(lián)常常是多種手法并用,。融紀事,、頌贊,、史論于一體。方孝孺題杭州棲霞嶺關帝廟聯(lián)云:

先武穆而神,，大漢千古,，大宋千古

后文宣而圣，山東一人,，山西一人

上聯(lián)與岳飛并列,，下聯(lián)與孔子并列，以稱謂,、朝代,、地域結合寫來，極具特色,，移他人不可用,。

第三節(jié)　切題與照應

寫文章必須緊扣題目，古人叫作切題,。劉熙載《藝概》謂作文須巧設文眼:

揭全文之旨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則后必顧之,，在篇末則前必注之，在篇中則前注之,，后顧之,。顧注，抑所謂文眼也,。

所謂顧注,，就是照應。楹聯(lián)有如一篇文章的警句,，兩句話必須直揭題旨,，容不得半點枝蔓。勝跡聯(lián)寫某處就得像某處,，不能搬向他處,。函谷關有這樣一副楹聯(lián):

未許田文輕策馬

愿逢老子再騎牛

出幅記孟嘗君田文過關的故事:函谷關的規(guī)矩，雞鳴開關,。孟嘗君偷得狐裘買通秦昭王寵姬逃到關前,，關門未開，命門客學雞鳴,，騙開關門,，才得以逃脫。對幅是老子過關的傳說:據(jù)《史記》本傳載:“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西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司馬貞的《史記索引》引《列異傳》的說法,，言老子“乘青牛而過”,。兩個故事都是函谷關所特有的典故，演繹成聯(lián),，自然搬移不動,。

有的勝跡聯(lián)就不行了。河北山海關孟姜女廟有這么一副題聯(lián):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長，長長長,，長長長消

江蘇鎮(zhèn)江金山寺和浙江溫州江心寺門聯(lián)與此基本相同:

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

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

江西梅江之濱的一座古廟里也掛著與此大同小異的門聯(lián):

河水，長長長,，長長長流

神廟,，朝朝朝，朝朝朝應

這些聯(lián)基本上用兩個多音多義字構成,，所取景象并非一地特有,，因此人們得以四處搬動。有人懷疑這些聯(lián)都是據(jù)明代戲劇家徐渭撰寫的四川長寧朝云廟聯(lián)改寫而成的,。徐聯(lián)為:

朝云朝,，朝朝朝，朝朝朝退

長水長,，長長長,，長長長流

原聯(lián)題于朝云廟，嵌進了題字,，自然搬不動,。

為了切題,，為了讓人搬移不動，勝跡聯(lián)常常采用嵌入題字,，詮釋題字,，照應題字的辦法。

嵌入題字的原理同一般嵌字聯(lián)的原理一樣,，只是嵌入聯(lián)中的是勝跡自身的特點,，依題為辭，聯(lián)語一般不會走題,。伊墨卿題金山明月亭聯(lián)引成語為聯(lián),，描大江月夜之景如畫:

月明如晝

江流有聲

李彥章題鎮(zhèn)江北固山多景樓聯(lián)不僅嵌入“多景”二字，而且畫出了景“多”的狀況:

天與雄區(qū),，欲游目騁懷,，一層更上

地因多景，喜山光水色,，四望皆通

北固山平地拔起,，雄峙長江岸邊。樓聳其上,，四面山光水色盡收眼底,，無邊美景紛呈目前，非“多景”而何?作者大約也被這“多景”迷住了,，才捐資重建此樓,，且親自撰聯(lián)于其上。

張之洞題湖北旌陽來鶴樓聯(lián)采用回環(huán)嵌字的手法,，一唱三嘆,，詩味甚濃:

鶴去我方來，使我登臨增感慨

我來鶴又去,，放鶴招隱倍蒼茫

詮釋題字和解釋詞語不同,，方法之一是描繪出題字所提示的畫面，可以看作勝跡命名由來的詮釋,。蔣薌泉題杭州西湖湖心亭聯(lián)云:

中央宛在

一半勾留

“湖心”二字呼之欲出。佚名題揚州蜀岡半青閣聯(lián)集唐代詩人韋莊和蘇頲的原詩成聯(lián):

才見早春鶯出谷

更逢晴日柳含煙

早鶯出谷之時,，“綠柳才黃半未勻”,，自然只有“半青”;煙籠綠柳之景，也只呈“半青”之色,。這是就眼前之景詮釋“半青”,，是否是建閣命名的真正由來不必管他。佚名題上海豫園點春堂聯(lián)以扇對的形式點出堂前春光:

桂馥蘭芬,，水流山靜

花明柳暗,，日朗風清

詮釋題字的另一種方法是望文生義,、依題發(fā)揮。題莫愁湖勝棋樓聯(lián),，大都在“棋”字上做文章,。周彥升題莫愁湖中山王毅勇侯畫像聯(lián)出幅卻從“愁”字說起，對幅緊扣“像”字:

兒女不知愁,，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何事干卿,，寂寞一池吹水皺

將相本無種，舊廟雞鳴,，新祠虎踞,，其人不死，淋漓大筆寫圖看

另一副佚名的題聯(lián)則一反“莫愁”之意,，表現(xiàn)出一種憤世之情:

人喚莫愁,，湖喚莫愁，天下事愁原不少

王宜有像,，侯宜有像,，眼中人像此無多

董其昌題杭州西湖冷泉亭聯(lián)出幅以“冷泉”設問，對幅拉飛來峰構成問句,，有如禪偈,，形成一種別致的格調:

泉自幾時冷起

峰從何處飛來

俞樾《隨筆》中載有此聯(lián)，其夫人及孫女都有聯(lián)語作答句,，相傳游人答對者亦多,。1864年秋，左宗棠來游,，山僧告訴他舊有此聯(lián),，毀于兵燹，求他補書,。左宗棠頗感興趣,，“欲為彼氏作一了語”，于是另題一聯(lián):

在山本清,，泉自源頭冷起

入世皆幻,，峰從天外飛來

所謂照應題字是說聯(lián)中所攝之物，不論宇宙之大,、昆蟲之微,，一山一水、一丘一壑,、一草一木,、一蟲一鳥,、一人一事、一器一皿都必須是題中之物;古今中外,，以題字為輻射點;內外俯仰,，以題字為立足地。佚名題泰山南天門聯(lián),，以南天門為立足點,，仰視三天勝跡，俯臨千嶂奇觀:

門辟九霄,，仰步三天勝跡

階崇百級,，俯臨千嶂奇觀

李篁仙題漢口長沙會館聯(lián)云:

麓山之巔，湘水之濱,。攜劍倚蒼茫,，數(shù)前朝梅將功名，蔣侯威望

武昌以西,，漢陽以北,，憑欄瞰風物，想故國定王臺榭,、賈傅祠堂

出幅的梅將指長沙王吳芮的將領梅鋗,，蔣侯是諸葛亮的大將蔣琬，定王是漢時長沙王劉發(fā),，賈傅是漢代作長沙王太傅的賈誼,。四個人物都是長沙歷史上的風云人物，聯(lián)中雖未出現(xiàn)長沙二字,，卻無一處不照應長沙,。

有些勝跡本身既無動人的風景可取，又無傳世的典故可數(shù),，難于著筆,，諸如岳陽小喬墓，一般聯(lián)家頂多能寫出個小喬“千古”,，或者寫出個“佳人猶有?！钡囊饩常倥渖闲┓疾荻霹N,，仍然是冷冷清清的,。吳恭亨卻“從無字處著想”，近拉君山二妃,、遠拉曹操疑冢,，以大托小，以遠托近。把這小小的一抔土高高托起,，使之耀人眼目,。其一云:

世界已非唐虞，近接叢祠,，生喜有鄰傍舜婦

英雄不及兒女,，虛傳疑冢，死憐無地葬曹瞞

其二云:

銅雀算老瞞安樂窩,，賣履晚無聊,，一世雄盡，美人亦盡

洞庭是夫婿戰(zhàn)利品,，埋香茲有托,，三分鼎亡，抔土不亡

這種攀龍附鳳的方法正是吳恭亨“從無字處著想”的訣竅所在,，也是寫小題目的有效方法。舊時,，杭州清泰門火車站旁有一間茶室兼澡堂,，劉葆良題聯(lián)云:

正甌越消兵滬杭同軌之時，借勝境滌塵囂,，在明圣湖六橋以外

問陸公茶灶屈子蘭湯何處,，有層樓矗云表，距清泰門百武而遙

小小茶室,，拉時局作背景,，借西湖“勝境”傳名，又有火車站為助,，話題增多了,，小題大作，不失為一則精妙的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