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一向被認為是高雅之情的表現(xiàn),，而這種儒雅的格調(diào)是“以畫為樂”為標志的,。作為傳統(tǒng)文人畫的最后一位代表，吳昌碩在審美觀上是傾向于傳統(tǒng)的,、古典的,、儒雅的。但在這種儒雅中,，又滲入了世俗性和平民化的因素,。

中國畫論在宋代之前普遍存在著推崇教化倫理的觀念。至元代,，風(fēng)氣為之一變,，把藝術(shù)看作是宣泄自己心靈的觀點逐漸流行起來。如把繪畫看作“適一時之興趣”（吳鎮(zhèn)）,，“游戲而已”（董子久）,，“聊以自娛”（倪瓚）等等?！耙援嫗闃贰?、“以畫為寄”，這是傳統(tǒng)文人畫家的觀點,。吳昌碩承繼了此類觀點,。

他在題畫蘭中寫道：“臨撫石鼓瑯玡筆，戲為幽蘭一寫真,。中有離騷千古意,，不須攜去賽錢神?！痹陬}石頭題跋中說：“西風(fēng)萬里逼人寒,，奇石蒼茫自寫看”；在《破燈雌石溫》詩中寫道：“作畫娛性情,，雪個窮厥技”,；在《今秋苦淫雨》詩中說：“酒醒起寫圖，圖成自家看”,。還有言：“畫樹墨狂飲,，借以吐塊壘”。“畫松如畫佛,，開拓我心胸”……

從此類論畫詩,、跋中可知，吳昌碩同傳統(tǒng)的文人畫家一樣,，作畫是為了“自看”,、“自娛”，是為了宣泄胸中的不平之鳴,。吳昌碩處在清末民初的腐敗黑暗的社會里,，他對清末統(tǒng)治者采取公然抵觸的態(tài)度。他曾任一月安東令,，但他“衙參喚不起,，習(xí)懶難拜跪”，不久便絕意于官場,。他經(jīng)常感受到的是“我欲乘風(fēng)訪漁夫”,、“獨立一鷗饑看天”的孤獨與憂憤，是“除卻數(shù)卷書,，盡載梅花影”的寂寞之感,。他看不到光明和希望。他一如當(dāng)時正直的文人,，在入仕之心破滅后,，欲超然于塵垢之外。在這樣的情況下,，吳昌碩只能寄情于藝術(shù),，借藝術(shù)發(fā)泄胸中的不平之鳴，又聊以自娛,。正如他對其家人所說：“作詩可以泄吐我胸中的郁勃不平之氣,，正是一件大快事，何苦之有,?！边@種觀點表現(xiàn)在他的繪畫藝術(shù)中,，就是他反復(fù)表白以梅,、石、水仙為友,，更以石為自畫像,。石頭在吳昌碩的畫中是文人孤寂、通慧,、高逸,、傲岸性情的象征

但是，吳昌碩是熱愛生活的,，他無法完全超然于塵垢之外,。出世卻不忘入世之心,。與傳統(tǒng)文人畫家在生活有保障的前提下以畫畫換酒、玩弄風(fēng)雅不同,，他必須靠畫畫來維持一家老少的生活,。因此他不能不考慮到他的顧主的審美要求。正如他在一幅牡丹的題詩中說“酸寒一尉出無車,，身閑乃畫富貴花,。”同時,，吳昌碩久居上海,，不知不覺中也接受了商人和市民的某些審美趣味。一方面,，他要“臨撫石鼓瑯玡筆,，戲為幽蘭一寫真”，以畫為樂,，以畫寄性,；另一方面，他又要適應(yīng)顧主的情趣,，把牡丹,、紅梅、桃實畫得艷麗奪目,，給樸厚古拙的畫風(fēng)平添了無限生機,，從而掃蕩了一切清高和超脫，強化了作品的世俗性,。

在吳昌碩的畫跋,、題詩中屢屢出現(xiàn)“富貴清高”，“富貴神仙品,，居然在一家”等語,，這是他以俗入雅、調(diào)和雅俗的審美傾向的表現(xiàn),。如題《牡丹水仙》：“茅堂春晝永,，商略供名花。富貴神仙品,，居然在一家,。”在題牡丹中說：“翠豪混露香,，富貴花開早,。金谷酒長溫，玉堂花不老?！薄队裉酶毁F圖軸》題詩說：“富且貴兮壽而康,，福地突兀開玉堂?！痹凇稒懲獯猴L(fēng)圖軸》題詩中說,，“紅時檻外春風(fēng)拂，香處豪端水佩橫,。富貴神仙渾不羨,，自高唯有石先生?！?/p>

牡丹是富貴的象征,，市民階層喜歡設(shè)色牡丹這樣的題材。牡丹的富貴相,，是新興的市民心態(tài)的反映,。不過，吳昌碩對牡丹有其特殊的看法,，他說牡丹“有色無香,，大似不通文墨美人，尊為花王,，貯之瓊臺金屋,，僥幸太過”。對牡丹的看法,，表現(xiàn)了吳昌碩不羨富貴的清高品格,。所以他畫牡丹，經(jīng)常佐以水仙和石,。如《牡丹水仙》,，畫幅上幾朵艷麗的牡丹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盛開，一簇翡翠似的水仙成斜勢排列在畫的下部,。在牡丹和水仙之間,，矗立著幾塊不同凡俗的頑石，表現(xiàn)了畫家孤高自賞的品格,。其他如《牡丹水仙圖軸》（1889）,、《牡丹水仙》（1905）、《天香凌波圖軸》（1919）,、《檻外春風(fēng)圖軸》（1919）,、《美意延年圖軸》等都表現(xiàn)了吳昌碩以俗入雅,、雅俗相諧的藝術(shù)傾向,。

吳昌碩晚年幾乎所有畫的題詞都與祈愿福壽康寧、富足平安有關(guān)?！按蟾毁F,、亦壽考”、“平安吉慶,，眉壽同歡”之類題識屢見不鮮,。如他畫桃花、桃碩,，意在稱頌長壽和健康,。他在《丹霞圖軸》題詩說：“秾艷灼灼云錦鮮，紅霞裹住頗黎天,。不須更吃胡麻飯,，飽啖桃花已得仙?！?/p>

吳昌碩在梅,、蘭、竹,、菊之外,，畫蔬菜等物，也要從市俗化,、平民化這樣一個角度去理解,。“花豬肉瘦每登盤,，自笑酸寒不耐餐,。可惜蕪園殘雪里,，一畦肥菜野風(fēng)干,。”（《菜》）又說：“菜根有至味,，不數(shù)瓜與茄,。一畦灌寒碧，都成壽木華,?！保ā栋撞恕罚┯秩绠嫳舛梗骸拔逗蜁月墩獊眭r，不羨金盤薦綺筵,。最憶江村新雨后,，聽人閑話晚涼天?！边@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感受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是由陽春白雪向下里巴人的一種回歸,。

以俗入雅，還表現(xiàn)在吳昌碩以樸野丑怪為美,。在花鳥畫史上,，歷來都從美的角度去描繪自然對象，而吳昌碩卻以表現(xiàn)丑樸為美,。以此,，施旭臣曾稱：“君獨何為樂枯槁，眾人大丑君大好,?！薄遣T自己說：“余本不善畫,，學(xué)畫思換酒,。學(xué)之四十年，愈老愈怪丑,?！币猿髽銥槊溃菂遣T獨特的美學(xué)品格,。

這種以丑樸為美的傾向表現(xiàn)在吳昌碩的作品中,，有吳昌碩畫的石頭，大都不是經(jīng)過琢飾加工的美的石筍,、湖石,，不是玲瓏透剔、姿態(tài)妍媚的假山,、綺石,。他畫的石頭，不加修飾,，奇古丑樸,，任其自然。正如他自己所說：“石不在玲瓏,，在奇古,。人笑曰：此蒼石居士自寫照也?！眳遣T畫梅花,，追求古怪奇崛。他說：“野梅古怪奇崛,，不受剪縛,，別具一種自然之趣?！彼嫼J,，亂藤大葉,，樸茂滿紙。他畫的枇杷,，有時以白描勾寫,，寫一二枝依于怪石,，卻不著一葉,。他說枇杷“花曰粗客，果名臘兄,。品之劣者極酸,，能使齒軟，何止嚼臘無味”,。從“粗”字上開拓其美的境界,。他畫荷花，“喜畫荷葉醉墨團團,，不著一花”,，而荷葉又喜畫“破荷”，嘗自號為“破荷亭長”,。在《煮茗圖軸》中,，他以破扇入畫，卻自有韻味,。吳昌碩在藝術(shù)上追求一種淳樸,、自然的本色。

吳昌碩不獨在繪畫中,，在他的篆印,、書法和詩歌中也有這種以丑為美的傾向。他的篆印追求一種殘古破損的“缺陷美”,。他的書法正是以拙驚人,，而不媚俗。

這種以俗入雅,、以丑為美的美學(xué)傾向,，除了時代和歷史的因素外，還與吳昌碩的生活經(jīng)歷和獨特的愛好有關(guān),。他嘗自言：“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眳遣T早年曾有一段坎坷經(jīng)歷和耕讀生涯,。“用拙一酸寒尉,，習(xí)嫻如水牯牛,。識字耕夫何處,，吾將山野同游?！庇纱丝筛Q知,，這種以俗為雅的傾向有其深厚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