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浮生,,轉眼成塵。 無論我們如何選擇,,時間從來都不曾等我們以一瞬,。而私人記憶的寫作,在歷史的時空中,,或許是抵達另一種永恒的方式,,實現逃脫“大歷史”的鐵板一塊與冷漠無情,。 鄉(xiāng)野記,水到渠成的文字,,心無掛礙,,娓娓道來,且懷念那些已經消逝的,,且珍惜那些還在的,,如暗室微燈,照亮故鄉(xiāng),。 小時候,,奶奶告訴我,她當年嫁給我爺爺,,是因為她姆媽看到姑爺家里的稻草堆比較大,,所以就同意這門婚事,把最小的女兒嫁給了我爺爺,。 當時,,我年紀小不懂事,還笑話奶奶竟然因為一個稻草堆就嫁人了,。 后來長大了,,我才明白稻草堆在當年意味著什么!很簡單,,它意味著家里田地多,,有飯吃。 稻草是水稻收割,、脫粒后,,剩下的草把,老家人也稱之為“稻柴”,。 青白干燥的稻草柴,,用處很多。既可以用來蓋草房,、墊床鋪,;也可以用來燒火做飯、鋪雞窩豬棚,;如果遇到冬天青草不夠,,鍘碎了還可以用來喂牛。 稻柴的用途和輝煌,,一直延續(xù)到我離開農村,。那時候的“雙搶”,打稻機捻稻后,家家戶戶屋前都有一大堆稻柴,。村里的一幫小子,,常在上面翻滾玩耍。如果說現在的孩子有充氣蹦蹦床,,那稻柴堆就是我們那時的蹦蹦床,。無所顧忌,肆無忌憚,,不怕磕著碰著,。 有時,還會在稻柴堆里挖地道,,玩捉迷藏,,盡管因此會惹來大人的喝斥,但我們還是會“頂風作案”,,繁重勞動中的些許樂趣,,都是彌足珍貴的插曲。 疊稻柴堆一般都是家里上了年紀有經驗的人來做,,否則疊到一人多高時,,重心不平穩(wěn)或者疊歪了,再想疊上去就會散倒,,就只能重新翻工,。 我母親卻是疊稻柴堆的能手,村里人都很佩服,。 在我家屋前曬谷場的左右角上,,有兩個用亂石塊壘成的地基,那里就是母親疊稻柴堆的“戰(zhàn)場”,。曬干后的稻柴被胡亂的扔在一旁,,她先把一捆捆稻柴細細地圍成一圈,然后慢慢往上堆,,逐漸呈底部小上面突的圓柱體,。 她站在上面,不斷地招呼我把稻柴扔上去,。我就三個一把,、四個一把,頭也不抬的使勁往上扔,,有時砸到母親頭上,,她就笑著呵斥說,“當心點,,小牛用蠻力啊?!?/p> 小半天,,一個中間鼓出的圓柱草堆就差不多成型了,,最后是結頂,慢慢疊成呈蘑菇形的圓錐狀,,扣在上面,。這時候,母親站立的高度已經有兩人多高了,,需要一個梯子或者長凳子接應才能爬下來,。 疊在露天的稻柴堆,像一個個大蘑菇,,是那個年代農村一道風景線,。 因為地多,我家的稻柴堆一定是村里最大的兩座,,真是威風凜凜,。這些稻柴要用到第二年夏天,有時用不完就會有種蘑菇的人家上門來買收,,一堆毛估估三五百塊錢,,這會讓爺爺開心上半年多。 稻谷顆粒歸倉了,,稻柴也堆完了,,繁重的雙搶算是完成了一半,馬上就進入“搶種”環(huán)節(jié),。 雙季的秧苗,,早早就撒好種子開始孵秧,做秧坂田時天氣還有點冷,,雙腳浸泡在灌了水的田塊里做秧田,,需要用塑料薄膜蓋住已發(fā)芽的稻谷。到了戰(zhàn)雙搶時,,又變成了酷熱的大暑,,稻田里的水被曬得像溫開水,燙的下不了腳,。 男勞力負責挑秧,,拔秧的任務大部份落在婦女們身上。 出門戴頂斗笠,,既能遮陽也能防雨,,腋下夾一捆削干凈的稻柴,用來捆扎秧苗,,手里再提一張拔秧凳,,急匆匆地就往秧田走。 我最初下秧田時,還很小,,不為干活,,只是大人下地,小孩在家沒人帶,,只能帶到秧田里去,,去了只要不踩秧苗,其他就任我們折騰,。抓田雞捕小魚挖泥洞,,即便弄得滿身泥湯,也不會管,,但若不小心踩進秧苗上,,必然會招來大人的一頓呵斥怒罵。 秧凳與普通的小板凳不同,,是專為拔秧設計的,。側看呈工字形,上下三塊都是平整的木板,,一塊坐,,另兩塊觸地,因為秧田里的泥是軟的,,平底接觸面積大,,不容易陷下去。 坐在秧凳上,,兩手底邊貼著地面,,拇指要和其他四個指頭配合,捏住秧苗根部,,快速把秧苗連根拔起,。這里的技術要領是,手腕力量水平方向拉而不只是往上拔,,避免斷秧,。兩手滿把了,將秧苗根在水里蕩幾下,,把根上的泥塊洗掉,,左右稍微交叉疊放在一起,左手捏緊,,右手抽根浸泡透了的稻草,,一繞一系,從中間扎牢,,打上活結,,然后往身后或邊上一扔,,接著拔第二把,如此反復,。 看著拔秧很簡單,,其實沒掌握要領,秧苗很容易斷掉,,亂蓬蓬的參差不齊。不久之后,,兩手的指尖發(fā)痛,,腰也僵硬的動不了,就直起腰,,自己捶幾下,。 秧坂田的土很軟,人坐在秧凳上,,身體一直趴著,,秧凳就難免陷在土里,當周圍一圈秧拔掉了,,想挪一下凳子往前靠,。有時,秧凳一下沒跟著拔起來,,人身體的重心卻已經向前移了,,一屁股坐下去,頓時就坐到了泥水里,。 人濕透了,,也只能罵聲,還得繼續(xù)拔秧,。 幾畦秧苗拔好,,男人們挑著鐵籮筐或簸箕,把一只只秧把橫放著,,一層一層堆積上去裝好,。別小看裝秧,這也有技術,,過程全憑心細和經驗,,關鍵是一根中心線不能斜,一層層疊羅漢般疊上去,。 裝滿后,,挑著去種秧的田,一把把遠近相對均勻地甩在稻田里,。 有時,,忽然下雷陣雨了,,挑秧的人也顧不得休息,因為雨一停,,種秧就等著秧苗了,。就這么光著腳,肩上挑著上百斤重的秧苗,,走在泥濘又狹窄的田埂上,,即使是十個腳趾頭彎得象釘鈀,也無濟于事,。弄不好滑倒跌跤,,就出大洋相了。 如果天氣炎熱,,種秧通常被安排在下午三點之后,,因為田里的水被太陽曬燙了,秧苗嬌嫩容易“燒”傷,,再返青就難了,。下午三點后,太陽沒有那么烈,,農民就抓緊時間下田,。 種秧前,要先放秧繩,,按照細竹管做的秧寸長短,,用繩子拉好每壟之間的距離,人在兩根秧繩間沿著繩子內種秧,,就能保證秧苗整齊劃一,,橫豎成線的“方正化”,不然就“亂插棵”了,,再有水平的種秧高手也會把秧插得歪歪斜斜的,,不利于今后水稻的通風、田間管理和人工收割,。 除了割稻,,種秧是另一種折磨腰的極限勞動。 插秧時,,每人一壟,,彼此緊挨著。一壟寬約70厘米,,長則近百米,、短則四五十米。每橫行,,種六棵秧苗,。 把拖鞋一甩,,下田。 兩腳分開在壟內,,使腿間和兩側呈三等分,,雙腿彎曲,彎腰俯下超過90度,,一邊插一邊雙腳要平行,、交叉輪流向后倒退,著力點全在腰上,。下水田后,,你的雙腳站位就不能再亂動了,否則水田面會被踩得亂七八糟,,給種秧造成麻煩。 兩只手也沒閑著,,左手抓秧把,,拇指不斷均勻地分捻出秧苗,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從左手中取出秧苗并快速插入水田,,手指接了就插,插了又來接,,像小雞啄米似的上下翻飛,。 每行插上六撮秧苗,即在左腳左邊,、兩腳之間,、右腳右邊各插兩撮,一撮大概3-4棵秧苗,,少了不好,,多了也不宜。 種秧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典型生活,,低著頭,,佝著腰,面朝泥水,,背對烈日,,兩只手心無旁騖地機械性忙碌,邊插邊退,。腰彎久了,,腰不是自己的腰了,酸酸麻麻直不起來,,恨不能屁股上生出凳子來,,所以很痛苦,。 所以,我爺爺很珍惜米飯,,有時掉在地上了,,撿起來吹吹灰塵就吃下去了,他不知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句古詩,,但他告訴我說,“米飯是我們鄉(xiāng)下人叩頭叩出來的呀,,要懂得珍惜,。” 在水田種秧,,最鬧人的是螞蟥,,它叮人的時候,悄沒聲息地吸附于你腿上,,不痛不癢完全無感,,等感覺到癢疼時就已經被叮上了。撓又撓不掉,,拽也拽不下,,扯也扯不下來,只能用力啪啪拍兩下,,那家伙才掉下來,,滾落水中迅疾逃走。 被螞蝗叮咬的地方,,癢癢地,,還汩汩地冒著血,大人就扯片馬蘭葉,,揉碎,,敷在被螞蝗咬的地方止血止癢。 螞蝗本來相對比較細長,,被人抓住時就蜷成一團,,捏在手里像根軟軟的肉腸子,沒有骨頭,,感覺詭異極了,。孩子的玩性大,通常我們會用鐮刀或鏟子,,把螞蝗報復的割成兩段,,甚至剁成肉泥,放在岸上任太陽曝曬,,以解心頭之恨,。 除了螞蝗叮咬之外,,你可能還不小心踩著或手指戳著“碗分子”,即破碎的瓷片,、玻璃,,劃傷了手腳,再化膿就麻煩了,。 等到太陽漸漸西沉落山,,酷熱得到些許緩解的時候,就輪到可惡的蚊子來折磨你了,。圍著你嗡嗡個不停,,趕也趕不走,具體咬到哪里也不清楚,,只知道癢癢得難受,,忍不住了就用泥手去抓,真正是苦不堪言,。這個時候最好的防護還是身上那套粗布衣褲,,把袖管、褲筒全放下來,,一直沒到泥水里,人再怎么悶熱都得忍著,。 我記憶中所有農活中,,種秧是最苦最累的一種農活。 長達十幾天的時間,,手腳長期浸泡在濕熱的水里,,再加上田里又都施豬灰、碳酸氫氨化肥等,,皮膚受污染刺激,,種秧的人最容易得爛手爛腳病。農村婦女吃苦精神都非常好,,在潰爛流膿的手腳上涂點紫藥水,,又或者擠出手指上的膿后,套上布縫制的手指套或者橡膠手指套,,忍著疼痛仍舊照樣下田干活,。 因此說,農忙雙搶酸,、累,、痛是難免的,不中暑不生病才是福氣,。 雙搶時節(jié),,最怕死人,。 記得小時光,隔壁村里有個女人在雙搶期間喝農藥死了,。原因大概是在田里忙一天,,筋疲力盡回家,夫妻或是婆媳爭幾句,,女人就拿瓶甲胺磷喝了,,甲胺磷一喝,必死無疑,。這種劇毒農藥,,曾大量使用在稻田里。 留下10來歲的娃,,一家人哭的昏天黑地,。 我第一次下地種秧,是被我媽用竹竿打下去的,。畢竟年紀小,,因為貪玩想去河里游水,我就在水稻田里來耍起了“地趟拳”,,死活不肯種秧,,還把我媽潑了滿身泥漿水,這件事至今被村里老人們,,當笑話念叨起,,讓我鬧了個滿臉通紅。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大熱天泡在熱水里種秧,,足以令人絕望。 當時的我無法估算從田的這一邊種到另一邊有多遠,,只是知道,,彎腰從這邊勞動到那邊,是沒有希望的——它怎么都到不了頭,。種秧還要趕速度,,如果你栽的慢了,就會被關在兩壟中央被“包餃子”,,被人看見是要恥笑的,。 我自知不行,所以總是最后一個下田種秧,,免得被“關”在秧趟子里面難堪,。 最開始,我種的秧總是歪歪扭扭、深深淺淺地,,而且速度也慢,。種幾行就直起腰,種幾行就直起腰,,我媽就遠遠地喊過來:“才插幾棵,,腰就直起來干嘛?”我回敬道,,“我腰酸,。”我媽很不屑的說,,“小孩子,,哪來的腰?” 小孩沒有腰嗎,?這是困擾了我很多年的疑惑,,那么我種秧時酸的是什么部位呢?進一步說,,我的腰又是什么時候才長出來的呀,? 在田里干活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到村里有新女婿或者新媳婦來做幫工,,其令人興奮的程度不亞于吃肉,。 在鄉(xiāng)間,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被關注一段時間就是從相親到新婚后的一年左右,。作為新人,,她會不斷地被男方親屬、鄰里鄉(xiāng)親觀看并評價,。對男青年而言也是如此,這時候去丈母家做農田生活,,如果樣樣拿得起,,那么對象是相當有面子的。 雙搶農忙做到最后,,別人家都弄完了,,就你一家人在外面忙乎,就更顯疲憊和無力了,。 當種完承包地最后一塊田角,,我直起腰,仰臉長舒一口氣,,將剩余無用的秧把,,一把把高高地拋向田岸邊,高喊:“我這輩子再也不種地了!” 我媽淡淡地笑了笑說,,“不想種地,,就回學校去好好念書,像鯉魚一樣跳龍門,?!?/p> 那時候,我才明白讀書對農村孩子的意義,,就像當年太婆婆眼中看到的稻草堆一樣,,后來我果然再也沒有種過秧,進城讀書,、工作,、生活,雖然這輩子還有漫長的歲月,,不過,,不再插秧的期待,應該是實現了,。 如今,,老家的農村也沒有了雙搶,地都被人承包種大棚蔬菜了,,最近又說整個村要拆遷,,農田都要造房子。 我忽然感覺有些不舍,,有些東西消失了,,消失就不可逆,永遠沒有了,。 父母總覺得他們這輩子沒什么本事,,趁著自己身體還硬朗,就想多干一些是一些,,這么炎熱的日子還去大棚里幫忙打小工,,怎么勸都沒用。他們脊瘦的身軀里,,堅韌勁就像一臺永動機,。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知道當年那個在田埂上腳步飛快的男人,,那個拎著鐮刀喚我和妹妹回家吃飯的女人,,如今他們的頭發(fā)白了許多,腳步也慢了不少,,而身邊金色的稻子換了一季又一季,。 而且,,可能是離開村莊久了,我對家鄉(xiāng)的時令已經有些淡忘模糊,。這個季節(jié),,往年,該是插秧的時候了吧,?我甚至忘記了,,早晨的禾苗上到底有沒有露珠和霧氣。 有時嚴肅,,常常有趣,,總是分享; one格子,,一個私人的文字抽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