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老街印象中，小時候有一個人的詩名遠遠大于王維,、杜甫,、白居易，因為他的那首詩與李白《靜夜思》一樣,，是幼兒園小朋友們必背的古詩詞,。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波,。

駱賓王（約619年—約687年）,，字觀光，浙江義烏人,。這個名字很講究,，來源于《易經(jīng)》中的觀卦：“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p>

作為初唐四杰之一，駱賓王詩文雙絕,，絕句,、五律、古風均有一流名作傳世,，文章更以《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天下聞名,。 性格決定命運，用聞一多先生在《宮體詩的自贖》中評價說：

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

駱賓王年輕時恃才傲物,，作《自敘狀》不肯“ 脂韋其跡、乾沒其心,，“失去了被道王李元慶引薦的機會,；寫了一首《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替女人把負心漢盧照鄰罵了一頓,。

后來諷刺武則天當政,，得罪入獄，憤憤不平作《在獄詠蟬》,；老年時跟隨徐敬業(yè)造反,，作《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兵敗后不知所終,；傳說遁入空門,，還是忍不住出來教育宋之問如何作詩。

一、歌詠長安 《帝京篇》

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中評價初唐浮靡詩風的時候,，對上官儀等人進行了批判：

但是墮落畢竟到了盡頭,，轉(zhuǎn)機也來了.......

所謂的轉(zhuǎn)機來了，是指盧照鄰,、駱賓王等人對于齊梁詩風的扭轉(zhuǎn)之功,，其中特別提到了盧照鄰《長安古意》和駱賓王的《帝京篇》，這兩篇都是初唐少見的長篇歌行：

僅僅篇幅大,，沒有什么,。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有真實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余年的心靈復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yù)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這首詩好長,，600多個字,，不過值得全部錄入。分四段欣賞一下：

第一段寫景,，描寫了長安城的勝景,，作詩如果缺少描摹宮殿樓臺的詩料，可以把這一段背熟：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示拥劾镝藕龋囈褒埳胶畹榉?。五緯連影集星躔,，
八水分流橫地軸。秦塞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桂殿嶔岑對玉樓,，椒房窈窕連金屋。三條九陌麗城隈,，
萬戶千門平旦開,。復道斜通鳷鵲觀，交衢直指鳳凰臺,。劍履南宮入,，簪纓北闕來。聲名冠寰宇,，文物象昭回,。
鉤陳肅蘭戺，璧沼浮槐市,。銅羽應(yīng)風回,，金莖承露起。校文天祿閣,，習戰(zhàn)昆明水,。朱邸抗平臺，黃扉通戚里,。

第二段寫人,，對于王侯貴戚的豪奢習氣和悠游生活刻畫細微，但是結(jié)尾處有深意：且論三萬六千是,，寧知四十九年非,。

平臺戚里帶崇墉，炊金饌玉待鳴鐘,。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寶蓋雕鞍金絡(luò)馬,，蘭窗繡柱玉盤龍,。
繡柱璇題粉壁映，鏘金鳴玉王侯盛,。王侯貴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鄰。陸賈分金將宴喜,，陳遵投轄正留賓。
趙李經(jīng)過密,，蕭朱交結(jié)親,。丹鳳朱城白日暮，青牛紺幰紅塵度,。俠客珠彈垂楊道,，倡婦銀鉤采桑路,。
倡家桃李自芳菲，京華游俠盛輕肥,。延年女弟雙鳳入,，羅敷使君千騎歸。同心結(jié)縷帶,，連理織成衣,。
春朝桂尊尊百味，秋夜蘭燈燈九微,。翠幌珠簾不獨映,，清歌寶瑟自相依。且論三萬六千是,，寧知四十九年非,。

第三段寫感慨，用了不少典故,，告訴我們?nèi)松鸁o常,，榮辱不定。

古來榮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難分,。始見田竇相移奪，俄聞衛(wèi)霍有功勛,。未厭金陵氣,，先開石槨文。
朱門無復張公子,，灞亭誰畏李將軍,。相顧百齡皆有待，居然萬化咸應(yīng)改,。桂枝芳氣已銷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來苦自馳,，爭名爭利徒爾為,。久留郎署終難遇，空掃相門誰見知,。當時一旦擅豪華,，自言千載長驕奢。
倏忽摶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黃雀徒巢桂，青門遂種瓜,。黃金銷鑠素絲變,，一貴一賤交情見,。
紅顏宿昔白頭新，脫粟布衣輕故人,。故人有湮淪,，新知無意氣?；宜理n安國,，羅傷翟廷尉。

榮利若浮云,，名利徒爾為,。此即昨天老街文章《觀唐習律四 武則天石淙詩會 16位詩人或氣焰囂張或如履薄冰》中，唐玄宗讀李嶠詩潸然淚下的原因,，李嶠詩云：

“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第四段說個人際遇,，抒發(fā)其懷才無用的不平之氣,。

已矣哉，歸去來,。馬卿辭蜀多文藻,，揚雄仕漢乏良媒。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diào)幾邅回,。汲黯薪逾積，孫弘閣未開,。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

沈德潛曾評論駱賓王的《帝京篇》：

“作帝京篇,，自應(yīng)冠冕堂皇,，敷陳主德。此因己之不遇而言,，故始盛而以衰颯終也.......

沈德潛認為駱賓王懷才不遇而作帝京篇,。” 羅列了司馬相如,、揚雄,、汲黯、賈誼,、張釋之等人自喻,，抒發(fā)個人滯留京都無人賞識的苦悶，所以”衰颯終也“,。不過咱們看看駱賓王比喻那些人,，可知其自負如此。

另,，《朝野僉載》說駱賓王：”為文好以數(shù)對,，如“秦地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之類,，時號算博士,。“這首詩中的確不少數(shù)字：

三條九陌麗城隈,，萬戶千門平旦開,；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秦塞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 ；且論三萬六千是,，寧知四十九年非,。

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 《在獄詠蟬》

《帝京篇》約作于唐上元三年(676) ,，轉(zhuǎn)眼過了兩年，在678年（儀鳳三年）駱賓王由長安主簿入朝為侍御史,。

這時唐高宗的風眩癥越發(fā)厲害,，武則天開始當政，駱賓王因多次上書諷刺而遭誣,，以貪贓罪名入獄,。于是駱賓王在獄中寫下了這首著名的五言律詩《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東西南北陸各自代表春夏秋冬,，南冠是囚徒。之所以詠蟬,，在這首詩的序言中可以看出這一意象的深刻含義：

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姿天縱,； 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在獄詠蟬詩序）

頷聯(lián)流水對：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白頭吟有兩重意，其時詩人年近六十,，當然可稱白頭,，更深一層用卓文君典故暗喻被執(zhí)政者拋棄。因此頸聯(lián)有”飛難進,、響易沉“之說,。尾聯(lián)自述高潔，但是誰又能替我表明呢,？從詩中可以感覺到詩人的無奈,，但是從詩序中卻能看到駱賓王還是斗志滿滿，對未來抱有信心 ：

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
候時而來，順陰陽之數(shù),； 應(yīng)節(jié)為變,，審藏用之機。 （在獄詠蟬詩序）

可以看出駱賓王詠蟬的深意是： 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他認為自己候時、應(yīng)節(jié),，自然有”蛻其皮仙都羽化“的時候,。

詩中首聯(lián)，冠：平聲,，思：仄聲,，南冠客思侵：平平仄仄平；頷聯(lián)，白：入聲,，來對白頭吟：中仄仄平平,；頸聯(lián)，重,，仄聲,；尾聯(lián)，潔：入聲,，無人信高潔：平平仄平仄，是平平平仄仄的常用變格（鯉魚翻波）,，誰為表予心：中仄仄平平,。

這首詩標準的五言律詩，沒有出現(xiàn)初唐時期常見的失黏現(xiàn)象,。寓情于物,、詠物言志是詠物詩的常見手法，在回過頭來比較駱賓王的那首《詠鵝》,，就能看出來高低上下之分了,，這是詩友們作詠物詩需要注意的地方。

三,、戎衣何日定 歌舞入長安 《在軍登城樓》

果不其然,，不久駱賓王就遇到大赦出獄了，據(jù)《舊唐書》記載：

坐贓,，左遷臨海丞,，怏怏失志，棄官而去,。

棄官而去的駱賓王并不安分,。4年以后，684年（嗣圣元年）武則天廢中宗自立,。九月,，徐敬業(yè)在揚州起兵，駱賓王為之起草了著名的《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廣傳天下,。沒想到心胸開闊的武則天讀后不怒反笑,。

賓王為府屬，為敬業(yè)傳檄天下,，斥武后罪,。后讀，但嘻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誰為之？”或以賓王對,，后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敬業(yè)敗，賓王亡命,，不知所之,。中宗昌，詔求其文,，得數(shù)百篇《新唐書》卷二百一十四·

在寫《討武曌檄》時,，駱賓王還寫了一首絕句《在軍登城樓》：

城上風威冷，江中水氣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

可惜的是,，駱賓王不但沒有”歌舞入長安“,，反而因”敬業(yè)敗，”而“亡命,，不知所之,。“@老街味道還用其韻寫過一首小詩：

縱有經(jīng)綸手,，空歌易水寒,。 天星自淪落，何處望長安,。

駱賓王去”何處望長安“了呢,？

四，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宋之問《靈隱寺》

初唐時期的著名詩人,，除了初唐四杰、文章四友,，還有兩個人不容小覷,，就是并稱為”沈宋“的沈佺期和宋之問。

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記錄了一段傳奇故事：

宋之問貶還,，道出錢塘,，游靈隱寺，夜月,，行吟長廊下,，曰：“鷲嶺郁岧峣，龍宮隱寂寥,?！蔽吹孟侣?lián),。有老僧燃燈坐禪，問曰：“少年不寐,，而吟諷甚苦,，何耶“之問曰：“欲題此寺，而思不屬,?！鄙υ唬骸昂尾坏馈畼怯^滄海日，門對浙江潮,?！爸畣柦K篇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云薄霜初下,，冰輕葉未凋。待入天臺寺,，看余渡石橋,。”僧一聯(lián),，篇中警策也,。遲明訪之，已不見,。老僧即駱賓王也,。傳聞桴海而去矣。

宋之問在武則天時以文才為宮廷侍臣,，頗受恩寵,。神龍元年(705年)發(fā)生神龍政變，張易之,、張昌宗被誅殺,，武則天被逼禪位于李顯，宋之問被貶,。在他回長安時路過錢塘,，夜晚在靈隱寺長廊下作詩，吟出第一聯(lián)后,，第二聯(lián)苦思不得,。旁邊一個老僧說，何不用‘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p>

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fā),，冰輕葉未凋。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
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宋之問《靈隱寺》

《唐才子傳》說,，駱賓王的第二聯(lián)是一篇之中的警策之句。天亮以后去找這位和尚時,，人已經(jīng)不見了,。據(jù)說老僧就是駱賓王，已經(jīng)坐船浮海而去了,。

看來歌舞入長安不成,，”蛻其皮也，仙都羽化 “也是一句讖語了,。也有人說”倏忽摶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也預(yù)示了駱賓王的結(jié)局。

結(jié)束語

駱賓王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 駱賓王的理想最終只是好夢一場,，至今也說不清他兵敗以后去了哪里,。有人說兵敗被殺，有人說入寺為僧,。我記得黃巢也有類似的傳說,，還有一首詩據(jù)說是黃巢出家以后的自述：

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 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黃巢《自題像》

老街按慣例,，結(jié)束時以駱賓王的作品為韻,，唱和一首五律《讀駱賓王靈隱寺故事有感》：

易水歌聲杳,，禪房鐘磬侵。燃燈老僧坐,，覓句蟄龍吟,。
門對江潮闊，樓觀海日沉,。平生縛虎手,，換得泛舟心。

易水歌聲杳,，用典出于駱賓王《易水送別》詩：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老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