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導演楊明明把故事主人公——一對母女,安置在一條胡同的狹小民居里,。從餐桌到床,,只有一步距離。洗碗池的水滴滴答答,,里面堆著永遠擺不整齊的碗,、牙刷和杯子。鄰居一炒菜,,就能聞出「是不是換了油」,。逼仄的房子箍緊了母女倆,矛盾似乎失去回旋,、流轉的余地,,只能迎面撞上。 從早到晚,,鍋碗瓢盆間都填滿母女之間的拉扯,。晚上沒關WiFi,母親一臉慍色,,怪罪女兒不體諒,,明知網(wǎng)絡磁場會干擾她的神經(jīng)。一頓飯開始,,母親首先要糾正女兒的姿勢,,「人在飯桌上不能這么吃飯,端不住飯碗,?!古畠耗闷鹨活w葡萄剛要放進嘴里,母親提醒必須把皮吃下,,防癌,。睡覺則不能超過8小時,「睡多了有害健康」,。女兒有時怒瞪兩眼,,有時置之不理,,被磨得無可奈何之時,也老老實實照做——她比母親還高,,已經(jīng)快30歲了,。 楊明明故意給電影安了一個溫情脈脈的名字《柔情史》,實際講的是一對母女之間有點殘酷的關系史:因為一筆意外的稿費,,做自由編劇的女兒小霧在胡同里租了套房子,。丈夫過世、長期無業(yè)的母親耐安因為沒法與家中老人相處,,搬來與其同住,。兩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日復一日地爭吵,、和解,,繼續(xù)爭吵、再和解,。在尿盆,、碗筷之間,母女倆互相依賴,,互相索取,,又互相排斥。沒有轟動的情節(jié),,只有在層層細節(jié)里對關系的抽絲剝繭,。 文|龔菁琦 編輯|金焰 無人幸免 聊起母親,楊明明說童年時的一個場景一直留在她的記憶里,。她和一個小女孩坐飛椅,,飛椅由慢到快,呼呼啦啦,,兩位母親在一旁笑得燦爛,。傍晚的北京很安靜,橙黃的光柔化了母親的臉,,她尤其記得母親的眼睛——充滿愛意,、溫柔地看著她。 「為什么特別溫柔的母親,,都是小時候見到的,,長大后母親們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共稍L時,,32歲的楊明明把腿盤在沙發(fā)上,聲音細細甜甜,又帶著點北京女孩的戲謔勁兒,。從中國戲曲學院影視導演系畢業(yè)后,,她拍攝的兩部影片——短片《女導演》和長片《柔情史》,都帶有明顯的女性標簽,。前者是一對畢業(yè)于導演系的閨蜜之間的故事,后者則是母女之間的庸常生活,?!度崆槭贰肥撬谝徊揩@得公映的電影。 拍這部電影的起因是,,她發(fā)現(xiàn)身邊很少人母女關系沒有問題:成年后,,有閨蜜把母親拉黑,有人和母親打電話靠嘶吼,,也有人和母親表面親密實際疏遠……「在中國,,母女之間普遍不會愛,界線感也很差,?!箺蠲髅骱芎闷妫概g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不過,,要捕捉到母女這層關系的核心并不容易。頭緒千千萬萬,,每人都有一個母親,,「你想去獵奇,或是圖個新鮮,,這都不太可能,。」但靈感總能突然被激發(fā),。她發(fā)現(xiàn),,瑣碎、擾人的市井生活,,是提煉母女關系最好的土壤:有一次,,母親把菠蘿皮擱到她床底下,也不告訴她,,第二天屋子里臭不可聞,,問起來才說是除甲醛,她聽后覺得又氣又好笑,。也有來自閨蜜的故事,,一次正照鏡子,母親說她屁股有點下垂,,叮囑坐下的時候一定要把肉往上提溜,。這些都被修修改改擱進電影里,。 楊明明坦言自己是一個地道的北京南城姑娘。北城是皇宮所在地,,貴族們分居在胡同里,,而南城則是平頭百姓住的地方?!负芏嗳硕紗栯娪袄锸遣皇俏液臀覌尩年P系,,其實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表現(xiàn)的這種關系邏輯,,母女之間互相看不順眼又離不開彼此,,相愛相殺,想做到既不侵犯又不疏遠,,實在太難了,。」 觀察久了,,楊明明發(fā)覺自己漸漸逼近了母女之間相處的原型——母親永遠控制,、管束,目的是「為你好」,,女兒反叛或逃避,,特別是成年后,在自我發(fā)展和依順長輩之間掙扎,。這一點上,,大部分人無法幸免,區(qū)別「只在于程度深淺」,。 母親的控制,,在楊明明看來,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在找不到存在感和與世界的關聯(lián)價值時,,從自己體內而來的這個關聯(lián),成為母親們重新掌控人生的抓手,。 有太多的事會挑戰(zhàn)到她們的安全感:失去丈夫的愛,,極少的朋友,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逐漸老去的身體,,沒有奔頭的未來。哪怕是壞天氣,,也讓她們心顫,。電影里,屋里漏雨打雷的一天,母親發(fā)信息給女兒,,快關機,,小心手機會爆炸。 由此勾勒女兒眼中的母親形象,,似乎永遠嘮叨,、情緒化、不懂如何去愛,。但作為母親,,很難理解「女兒」的控訴。這或許是母女關系的癥結所在——兩人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彼此,。 《柔情史》中母親的扮演者耐安,現(xiàn)實中是一個正在上初中的女孩的母親,。作為媽媽,,她忍不住為「母親」的角色辯解。她不愿意用「控制」一詞描繪母女關系,,她說,,「那是母性中的本能,要去保護一個弱小的生命,,是一種純粹的愛,。」 電影里母女倆去逛街,,女兒剛套上新衣服,,母親莫名升起怒火,一把把女兒脖子提溜住,,「看你歪著頭我不舒服,,一個人歪著頭去掉八分人才,是不自信的表現(xiàn),?!苟诂F(xiàn)實生活里,耐安也曾在看到自己已經(jīng)1.7米高的女兒「像蝦米一樣」走路時,,趕緊拍了視頻給女兒看,。她覺得應該讓女兒知道為什么要挺拔,什么是美,?!改赣H的初衷大都是,希望女兒更完美,,更優(yōu)秀,。雖然這讓女兒感到壓迫、束縛,但母親們會把此視作,,『我把你喂養(yǎng)大,,以我跟你的關系,我可以使用這樣的權威,,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啊』,。」
不相信愛,,也得不到愛 長期在母親的「控制」之下,,女兒會變成什么樣,《柔情史》試圖給出一種答案,。從女兒如何對待其他的親密關系可見一斑,。 男人,一直母女之間的重要話題,。在電影里,,母女對話有著成年女性的直白。得知女兒要去和男友同居,,母親一本正經(jīng)地建議,,「以你的年齡不能浪費時間,逮住一個是一個,?!顾36谂畠海覆荒茏屇腥丝床黄鹱约旱哪赣H,,得永遠說自己家庭很幸福,。」當知道女兒與男友感情無疾而終,,她憤懣,、失望,不安全感再次襲來,,一次吵架里她脫口而出,,「我是男的肯定不要你,你只關心你感興趣的,?!埂改憔褪呛湍腥怂X睡出一身病?!?/p> 母親的控制,、焦慮,像一個發(fā)動機,,把生活里的問題攪動起來,。楊明明認為問題的根源在于,,母親很少有機會得到真正的愛,卻要教女兒如何去愛——「這位媽,,自己還沒活明白呢,。」電影里,,丈夫過早離世,,惡鄰居對母親指指點點,把尿盆放到她家門口,。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硬著頭皮與公公擠一屋,他們甚至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后來偶遇老情人,,準備重溫舊情,才發(fā)現(xiàn)他只為推銷磁石枕頭,。 母親并不是天生如此,,焦慮與控制是受傷之后的畸形投射。楊明明感嘆,,電影里的媽媽從沒得到過尊重,生活中遭受的刻薄,,不自覺地傾倒在女兒身上,。長期互耗之下,女兒會磨掉自信,,不相信愛,,也得不到愛。 心情不好時,,女兒小霧從來不聽有旋律的音樂,,因為「受不了太優(yōu)美的東西,不夠真實」,。她心底從不認為自己能勝任編劇的工作,,新機會來時,她習慣性往后縮,,「不會寫好的,,可害怕了?!?/p> 習慣了和親密的人在相互傷害中過日子,,她的安全感來自于測試他人的底線, 對待男人的態(tài)度是,,不斷透支他的好——因為她的母親就是這樣對待她,。楊明明感嘆,,如果母女之間都沒有建立信任,很難讓女兒和別人建立親密關系,。 在女兒小霧的邏輯里,,日子應該壞著過。電影里,,小霧多次逃避男友的求婚,,理由是「他太好了,像假的,?!辜幢氵@是她改變命運為數(shù)不多的機會,也不敢爭取,?!父陕锝o我這么美好的東西,我習慣痛著活著,,你突然給我這么美好的東西,,扎著我了?!?/p> 《柔情史》劇照 互為安慰,,互為詛咒 電影拍完,楊明明并沒有立馬邀請自己母親去看,。 現(xiàn)實生活中,,母親對她的期待是,做一個淑女,,最好去當一個主持人,,像《新聞聯(lián)播》里那般「端莊」。即便內心并不認同,,楊明明也沒有說不,,認真去參加了考試?!感姨潧]考上,。」她笑道,。平時,,媽媽說什么她都應承。她對《人物》模仿起母女兩個的對話:「你把這個吃了,。好的,。這個也吃了。好的,。我都會說好的好的,?!?/p> 她解釋,因為是單親家庭,,她很體諒母親的處境,,兩人的相處方式是互不添麻煩,所有的傷心都自己默默消化,?!竼斡H家庭的小孩,覺得感情太不容易,,很害怕離別,,害怕失去?!?/p> 也正因為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楊明明對關系極其敏感,擅長捕捉不安的情緒,。童年時的她性格內向,,如今記得的關于小時候的細節(jié),都是自己眾目睽睽之下被嘲笑的往事,。比如跑步時把鞋子跑飛,,在操場前領廣播體操時,把第二套跳成第一套,。 她形容自己敏感,、脆弱,同時對關系有著極度渴望,。初中時,因為一個男生的追求,,楊明明感到自己被全班女生孤立,,連最好的閨蜜也背叛了她。自此,,對女性之間的關系一直介懷,,她渴望得到女性的關愛,又深知其間的脆弱,,創(chuàng)作的動因也皆來自于此,。而就是這樣的境遇,她也從沒有告訴母親,,因為「感覺羞恥」,,也怕她傷心。 母女兩人從來沒有觸碰過核心矛盾,,那些沖突,、博弈,,她大部分自動隱忍下來?!肝业呐涯娑荚谖业碾娪爱斨?。」她形容自己在母親眼里的形象,,像洋娃娃一樣溫柔,。 電影釋放了她心中的小野獸。電影的預告片剛出來那天,,母親看到后給她發(fā)來一句話,,「你的臺詞有點可怕呀?!箺蠲髅黢R上皺起眉毛,,「哎呀,真怕電影嚇到媽媽,?!?/p> 在楊明明的大學老師、《長江圖》導演楊超看來,,楊明明描繪的母女關系給人一種冒犯之感,。母親也不是傳統(tǒng)敦厚、富于犧牲的形象,?!杆皇且徊亢锍赛S色燈光下的家庭溫情片,電影的主題也不在于宣揚家庭價值,,而是把中國式母女關系濃縮在兩個人身上,,像一個病理解剖,把她們的不安全感,、受的傷害都集中表達出來,。」 不論是隱忍還是博弈,,楊明明用電影展示了母女間逃脫不了的一種宿命,。 故事的末尾,洗碗臺前,,小霧剛要刷碗,,母親馬上站到一邊指揮,「先刷鍋,,再刷碗,。」小霧沒有停下,,立即頂嘴回去,,「你讓我洗碗的第一秒,,就確定我做不好,你沒有耐心等別人,,你害怕別人能做好,。」遇到母親質疑她時,,她也常常反唇相譏:「你為什么讓人做別人不喜歡的表情,?」「你的口紅只涂中間一點,看起來不是時髦是涂壞了,?!?/p> 刻薄、損人,、不讓人舒服,,這對母女看不上彼此,但又成為彼此,,她們互為安慰,,互為詛咒?!概畠旱拿\——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母親),。」楊明明說,。 楊明明講起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場景,,兩人去挑衣服,本想選兩米織錦緞,,嫌太貴,,服務員調子馬上高起來,還沒等對方說完話,,兩人頭也不回地走了,。母女倆在馬路邊偷著樂,「錢沒花出去,,又讓別人生氣,,特別開心,?!惯@是兩人最像彼此的時刻。 楊明明尹夕遠 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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