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之多據(jù)說國際上大國中以印度為第一。我從前在印度住過幾年,。依我看,，文字之盲的“文盲”確實多，連拼音文字也不會讀寫,，書本之盲的“書盲”倒不算多,，因為他們的書主要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耳朵聽的,。從古以來就是這樣,。佛經(jīng)一開頭都是“如是我聞”，憑口頭互相傳授,。中國人歷來看重讀書,。《論語》 中子路一說“何必讀書,，然后為學(xué),？”就遭到孔夫子的訓(xùn)斥。實際上,，中國的讀書人在全人口中從來就為數(shù)不多,。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也是靠口傳的比靠文字書本的多。唱書說書不是僅對文盲有吸引力,，知識分子,，不論低級高級，聽書迷,，愛聽評彈大鼓的,，也不少。我小時候常聽大嫂說書,。常在晚間一盞煤油燈下見她戴上老花眼鏡,，手執(zhí)一本線裝書又唱又說。有時煤油不足,，還把古老的豆油燈拿出來,，點上兩根甚至三根燈芯。撥燈草和剪燈花是我的事,。全家大小圍在桌邊凝神靜聽,。只有我一個是男的，又是小孩,，不專心,，常常去注意燈盞,。

大嫂的唱腔在我聽來只有一個調(diào)子。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腔調(diào),。不是蘇州評彈,，更不是北方大鼓或則四川清音。她是河南人,，唱的也不是河南墜子,。有點像吟詩，又不是讀書腔,。我疑心是她自己半繼承半創(chuàng)新的曲調(diào)。我覺得單調(diào),，但是聽的人可以天天聽也不覺厭倦,。我也覺得蘇州彈詞和越劇、黃梅戲的調(diào)子都是不斷重復(fù),。這話一說出來就遭到內(nèi)行的怒斥,。在印度聽到鄉(xiāng)間的人唱他們的史詩，上古的,，近古的,，雖然好聽，也好像各自只有一個曲調(diào),。不知《格薩爾王傳》的唱法是不是這樣,。中國舊詩吟唱也是大體固定而細(xì)微多變，單一而不招人厭,。一種多少年多少人熟悉而不厭煩的歌唱曲調(diào)不容易定形,，也不是任何個人可以隨意改變的。至于為什么會不使人厭煩,，我回答不上來,。我是外行，聽流行歌曲也以為仿佛只有一種旋律,。大嫂唱的書,，不久我就能看懂了。她來回唱的不過是《天雨花》,、《筆生花》,、《再生緣》、《玉釧緣》幾種,。我還發(fā)現(xiàn)她有木板的《義妖傳》講白蛇和許仙,，石印的《玉蜻蜓》講一個尼姑庵，她都不唱,。 孟麗君的故事連我都能背出來了,，她還要唱,，大家還要聽。

這已經(jīng)成為大半個世紀(jì)以前的古話了?，F(xiàn)在“一燈如豆”全家團(tuán)坐聽書的情景再也不會有了,。連戲曲和電影都有點抵擋不住廣播和電視了。大鼓和評彈也好像快要消失了,。說書人呢,？ 業(yè)余的，家庭中的,，早己沒有了吧,？專業(yè)的呢？在廣播和電視的節(jié)目中還占什么地位,？究竟還要不要,，或則還會不會再有，那種單調(diào)而耐重復(fù),，持久而不索厭,，能使各等人都入迷的唱書和說書呢？舊形式破了,。立了什么新形式呢,？電視連續(xù)劇能代替嗎？人是容易忘事的,。不識字,，不讀書，聽不到廣播,，看不到電視,，靠什么一代一代往下傳，傳的又是什么呢,？五十年前我在印度看見文化傳統(tǒng)的又?jǐn)嘤植粩嗟钠扑榍榫?，文盲快要兼“書盲”的危險信號。對此,，我本不明白,，還是幾位印度朋友提醒我的。他們是有眼光的有心人,，還是憂天的杞人呢,？印度從古沒有“書同文”，只有各種拼音文字,，假若文盲再加上“書盲”,，視聽全斷，沒有了說書人和聽書人,，各色史詩都不再傳唱了,，只剩下迎神廟會使人不致全盲于傳統(tǒng)了,，那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史詩重演而不自知,？以舊為新,？這是當(dāng)年印度朋友和我談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印度不會是這樣,，中國也不會是這樣,。我由小時聽說書唱彈詞而想到印度的說書唱詩，寫下來這些話,，不過是無關(guān)緊要的一些閑談而已,。老人多講老古話，何必呢,？紅娘說得好：“誰問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