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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沈定庵

 徐生翁

我六歲習(xí)字，家父作班禪額爾德尼九世活佛造像,，命我題字,，并懸諸室中。

一日,，越中大書畫家徐生翁先生過訪,，見造像題字注視良久，后問我父親題字為何人所書,？答曰：“小犬所涂,。”先生喜悅贊許,，說此兒之字出諸自然,，具天真稚樸之氣，囑我父善加誘導(dǎo),，以求進步,。

徐生翁 書法作品

抗日戰(zhàn)爭初期我離開紹興，萬里尋父于廣州灣(今湛江市),，先生則在紹興,，天各一方。但父親不時地向我講述生翁先生的人品藝品,，令我敬仰不已,。

由于小時先生對我的嘉勉和啟導(dǎo),，故我在家破人亡的遭遇下，仍不廢書畫練習(xí),。

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第二年,，我從湛江返回紹興，并攜劫后余物——兩幅先生早年書畫作品拜訪先生,，不意先生閱后自謙不夠愜意,，愿以新作調(diào)換舊作。

徐生翁 書法作品

此舉令我十分尷尬,，因這兩件書畫是先父珍藏之物，但又恐拂老人意,，只得唯唯從命,，心甚怏怏。

時隔不久,，先生以一字一畫見贈,，畫為紅梅，書為錄陶淵明詩《歸園田居》其二,，落款都寫著“定庵世兄”,，我感奮不已，一直保存至今,。

當時就聽說,，先生收回舊作后，即加銷毀,，因感先生對藝術(shù)如此認真自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徐生翁 書法作品

曾想“立雪徐門”,，能有這樣一位嚴師該多幸運。其時先生已年逾古稀,，卻從不收授一個學(xué)生,。

聽說當時紹興有位高官和一位日本書法愛好者都想拜生翁先生為師，但都被婉拒,。為此,，我不敢啟齒，只有不時登門求教,，承先生不棄,，賜以指點，獲益良多,。

徐生翁 手札

直到1956年,，我蒙王貺甫（周總理表弟,，紹興市副市長）、陶冶公（魯迅先生留日同學(xué),、著名民主人士）,、朱仲華（紹興鄉(xiāng)紳、愛國民主人士）三位前輩的引薦,，生翁先生始允收余為入室弟子,。

憶我六歲即受先生嘉勉，時隔二十多年,，才執(zhí)弟子禮,，書壇一時傳為佳話，師生之緣可謂深長,。弟子于先生,，既學(xué)書藝，更師人品,。

徐生翁 手札

今先生雖早歸道山,，而仰之彌高，諄諄教誨,，矢志不忘,。

生翁先生是我國近代一位異軍突起,、風(fēng)格獨特的藝術(shù)家,，他在詩、書,、畫,、印諸方面都卓有成就，而其書法尤出類拔萃,，獨具匠心,，享有很高的聲譽。

有清以來,，碑派書家相繼而出,，書風(fēng)為之一變，如鄧石如,、伊秉綬,、何紹基、沈曾植及李瑞清等,。然而,，在一掃清初惡尚之余，也呈矯枉過正之弊。

徐生翁 書法作品

生翁先生則能于碑學(xué)另辟蹊徑,，探溯本源,，傳承創(chuàng)新兼具。作為一代書家,，他的藝術(shù)實踐為現(xiàn)代書學(xué)開了一條新路,。

徐生翁先生早年初習(xí)“顏”，后即師法漢隸,，以隸書為根底,，兼工四體。自謂習(xí)隸二十年,，以隸意作真又十余年,。

他吸收漢碑之長，取資特別廣泛,，尤擅《石門銘》及《史晨》等碑,。且用筆多取西漢簡牘，篆意很深,。故他的隸書寫來極空靈，又極舒展,，初看似覺平淡,，實則平中顯奇，氣韻不凡,。

徐生翁 書法作品

其次,，徐生翁先生的行楷取法北魏和六朝墓志造像，力厚骨勁,，氣蒼韻永,，瀟灑飄逸，靜穆可觀,。與通常碑學(xué)書家那種粗獷習(xí)氣是分道揚鑣的,。

徐生翁先生的行草亦有其特色。他的行草有篆書筆意,，集分隸之變,，筆處處轉(zhuǎn)，又處處留,，時方時圓,，具體而微，變幻莫測,，空靈飄逸中又顯得遲澀,，古樸，使兩種不同的感受得到和諧統(tǒng)一,。

徐生翁 書法作品

他的篆書出入周秦籀篆,，用筆以隸書的方法作篆,，提起按倒，富于變化,，豐富了篆書的用筆,。結(jié)體呈扁方而圓轉(zhuǎn)，古拙而有奇趣,。

先生書法崇尚自然，自云：“天地萬物,，無一非書畫粉本,。”他又精繪畫,，擅篆刻,，工詩文，故為其書法開辟了新的境界,。

先生晚歲書作往往不受書家法則所限,，畫用書寫，字作畫看,，天地氤氳,，山川靈秀等感受都匯集腕下。

徐生翁 畫作

憑著畫家的靈氣,，激情作書,，往往顯示出其特有的光彩及魅力。從現(xiàn)存書作看,，其書法演變的脈絡(luò)是比較清晰的,。

他的書法風(fēng)格可分為三個階段。

早年是打基礎(chǔ)時期,，取法以秦漢為主,，旁及北魏、六朝,，這個基礎(chǔ)體現(xiàn)于以后各個階段,。至以“李徐”署名者，則是博采眾長,，廣泛吸收營養(yǎng)之時,，但也有主有次，仍以秦漢為重點,，而融合漢簡,、吉金及六朝墓志造像中雄偉開張一路書風(fēng)。

徐生翁 書法作品

中年以“李生翁”署名者，則是陶冶百家,，消化吸收的階段,，雖面貌眾多，但都雄勁開張,，務(wù)追險絕,。字畫風(fēng)棱，氣勢奪人,，以冀融會貫通開創(chuàng)自己的面目,。

晚年徐生翁先生的書風(fēng)，則戢銳于內(nèi),，振華于外,，由縱而斂，能縱能斂,，由力氣十足向天機真率,，雍容大雅發(fā)展。書體漸趨于單一和穩(wěn)定,，用筆結(jié)構(gòu)都顯得爐火純青,，并構(gòu)成了獨自的風(fēng)格。 

徐生翁 書法作品

徐生翁先生在書法上的成功,，是由三大要素組成的,。

首先，是他對書法藝術(shù)傳統(tǒng)有精湛的領(lǐng)悟,，同時又有深厚的功力；其次,，是徐生翁先生的膽識與藝術(shù)獨創(chuàng)性,。他我行我素，師古不泥古,，敢于創(chuàng)新,，正如他的性格一樣，在藝術(shù)上同樣是嵚崎耿介,；還有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廣博的學(xué)識與多方面的素養(yǎng)。  

徐生翁 畫作

先生作書形式以楹聯(lián)為最多,，數(shù)以萬計，且句無雷同,。能見景生情,，詞泛意切，妙趣橫生，如“又有石榴才一幅,，時見松櫟皆十圍,。”“湖山奇麗說不盡,，篆隸高能世莫知,。”“榮名知自鄙,，聞道豈獨難,。”等等,，不勝枚舉,。

又用古詩句集聯(lián)，信手拈來,，渾然天成,。文革后期，我參加紹興市清理查抄書畫工作,，見先生所書楹聯(lián)多達百數(shù)十件,，余于間隙時一一抄錄，也無重復(fù)之句,。

徐生翁 書法作品

先生信札,，讀來親切感人，如致友人函：“劣書問久稽,，甚歉,。聞欲重印畫人傳，是否即瞻民著者,？如果是瞻民著本,，吾紹尚有數(shù)人，應(yīng)須加入其中,。區(qū)區(qū)一條,，亦欲酌改。此意經(jīng)讬淡園兄轉(zhuǎn)告,，有暇才希見示,。專此，并頌吉祥,。弟生翁上,，三月六日?！庇诖烁梢娤壬搼讶艄?，畫友相親的高尚風(fēng)格,。

徐生翁 書法作品

又如先生給五子翁雁的手書：“翁雁來稟收閱。一切事已詳我三十日函中,，畫萃不佳,。如舊貨攤上遇有徐天池、陳白陽,、李晴江等粗筆印本,，如價值便宜，隨便買幾本,。但不必特地去尋覓也,。一切事須謹慎。父字,，十一月三日,。”

生翁先生的篆刻同樣是敢于創(chuàng)新,，戛戛獨造。他不拘泥于用繆篆治印,，而以碑額,、小篆入印，使印文的書寫性更強,。他的篆刻以簡質(zhì)勝,，樸茂沉雄，風(fēng)神流轉(zhuǎn),，不以仿效斑駁蝕缺,、頹然古趣為能事。

徐生翁 書法作品

書畫所鈐之印,，皆出于自家手鐫,。早年，一代篆刻大家吳昌碩先生曾為生翁先生治印,，然由于兩者的風(fēng)格不協(xié)調(diào)故未采用。

先生早年刻印,，能得漢印挺拔,、樸厚的趣味，而又能瀟灑飄逸,，以十分經(jīng)意入手,，復(fù)以十分隨意出之。

晚年所刻章,，刀法簡括,，渾穆勁健,。先生的書畫，再加上他治的印章,，遂成一件諧美的藝術(shù)佳品,。鄧散木先生在《徐生翁》一文中曾說：“單刀正鋒，任意刻劃,，樸野可愛,。跟齊白石異曲同工?！?/span>  

徐生翁 書法作品

先生在篆刻方面的成就得力于書法,，而篆刻上的成就又給書法增添了新的意境。先生晚年曾贈我一方手刻印章,，陽文：“生翁所作”,，青田石質(zhì)，高5.5公分,，周2.5公分,，結(jié)字簡約，氣息淳厚,，看似平淡,，卻厚樸可愛。

先生除自用印章外,，從不為外人刻印,，自用印也不刻邊款。我在編輯《二十世紀書法經(jīng)典·徐生翁》卷中,，收錄了先生自用印九方,，陰文五方。孫洵著《民國篆刻藝術(shù)》收錄徐生翁先生印兩方,。于連成編《近百年書畫名人印鑒》,，收徐生翁先生印鑒四方。

徐生翁 書法作品

此外我在1933年仲冬先生所作《梅石圖軸》見右下角蓋一閑章,，狀若圖案,，不解其意象。余所見及收藏先生書畫,，罕用此印,。又日前作者晤先生愛孫是杭兄，言及早歲齊白石先生曾寄畫作及圖章給祖父,。

生翁先生的畫一如其書,，極重氣韻，亦極講究布局,、章法,，非常得勢,。他畫松針、梅枝如作篆,、隸,，凝重剛健,；畫荷,、菊一如大草，奔騰飛舞,，處處滲透著金石,、書法的功力。

徐生翁 畫作

如果把他的繪畫和書法對照起來看,，就更能看出它們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他的書和畫相融相通，書中有畫,，畫中有書,，就是他的特征。  

生翁先生在新中國成立前,，一直以鬻書、畫為生,，雖生活清寒,，卻不失耿介之性，昔北洋軍閥河南督軍趙倜,，出重金要先生去做他的代筆,，被先生嚴詞拒絕。

徐生翁 畫作

先生為人敦厚正直,，從不趨炎附勢,，尤其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紹興淪陷,，愛子被日寇殺害,。國仇家恨，令老人悲憤不已,，因先生一家食口眾多,，無力遠避，乃去附廓小云棲寺暫寄,。

日惟靠糊火柴盒,，種些園菜苦苦度日,，敵寇,、漢奸迫其寫字作畫,，先生默然以對，后漢奸樓某出巨資索字畫,，先生凜然拒絕,。

徐生翁 畫作

有人以先生一家嗷嗷待哺相勸，先生說：“我不要這種造孽錢,?！卞P錚之言，擲地有聲,。與此同時,，先生曾作荷軸，寄贈遠在浙西后方的摯友沈紅茶先生,。畫上題：“不染”以明志,。

明末的鄉(xiāng)賢王思任曾說過：“夫越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濒斞赶壬舱f：“身為越人，未忘斯義,?！绷凉?jié)高風(fēng)一脈相承，蠡城有光,。  

沈定庵 書法作品

“三百年來一枝筆,，青藤今日有傳燈”——20世紀20年代紹興著名詞人王恕常(素臧)對徐生翁先生的評價，是十分精當?shù)摹?/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