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子,藏在太行山層層疊疊的褶皺里,,即便用顯微鏡,,也難得在地圖上找到它的位置。它雖然瘦小清貧,,也依然有食不裹腹的人,,披著破衣爛衫,順著細繩樣彎曲的公路,,蹣跚著跋涉而來,,沿狹窄的街巷,一家挨一家,,扣打木質(zhì)院門,,要飯。 他們都是乞丐,,用我的家鄉(xiāng)話說,,就是'要飯哩'。多少回,每當我因為這個事,,或是那個事,,惹得娘生了氣,她便嚇唬我:'再不聽話,,就讓要飯哩把你領(lǐng)走,。'這樣的嚇唬總是很見效,,我馬上便乖起來,,停止胡鬧或哭泣。 嚇唬的次數(shù)多了,,我對要飯哩有了抵觸,,一見他們便心生恐懼,真怕哪一回被他們領(lǐng)走,,天天游蕩,,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過顛沛流離的日子,再也不能回來,,見不著娘,。因此,只要遠遠看見要飯哩的身影,,我會快速跑回家,,咣當一聲關(guān)上門,插上門拴,,再搬來凳子、椅子之類的物件兒,,頂在門背后,,躲在角落里,等他們過來敲門時,,屏著氣一聲不吭,,假裝家里沒人。他們敲幾下門,,見沒人應(yīng),,也就離開了。我聽見他們離開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輕輕走到門后,,把眼睛貼在門縫上,看著他們拐過巷口,沒了影兒,,才敢把門打開,。 直到那一回,我和要飯哩在一條長長的窄巷子里迎面撞上,。 當時,,我正在慢慢吃一塊切成三角形的千層餅。也許那天是個什么節(jié)日,,娘才肯從極有限的麥子面里舀些出來,,烙這樣香香的餅。我拿著這樣一塊餅,,去找鄰居家的孩子玩兒,,其實是想饞饞她,結(jié)果她不在家,,我只好遺憾地返回,。我是從她家的側(cè)門出來的,從這個門出來,,就得通過一條長巷子,。長巷子只有一米多寬,兩邊是人家高高的白土皮墻,。想是因為千層餅太香,,我吃得入了神,等發(fā)現(xiàn)和要飯哩迎面撞上時,,已來不及退回去,,也沒有岔路可以拐進去躲著。我只好停下來,,站到一邊,,后背緊緊貼在土皮墻上,捂著突然變快的心跳,,小心翼翼讓他們過去,。 我說的他們,是兩個人,。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大的是個中年男人,,腳上的鞋不成對兒,,左邊的是黑粗布,右邊的是黑條絨布,,都破爛不堪,,前面的鞋幫子和鞋底子分開,,像張開的大嘴,露出黑黑的腳趾頭,。衣裳上雖然打了那么多補丁,,還是有破洞,褲角和袖口垂下絲絲縷縷的碎布條,,看不出本來顏色,。他的左手拉著小女孩兒,右手握著一根齊腰高的小孩兒手腕般粗細的木棍兒,。頭發(fā)有兩三寸長,,像刺猬的刺一樣,直愣愣向四外散開,,不明了的灰撲撲的黑,。顴骨很高,臉很瘦,,憔悴,,臟,有日積月累的污痕,,雙眼深深陷進去,。我抬頭看他的時候,他也正好看過來,。他看著我,,目光里的含意是多重的,混沌,、凄涼,、無奈、溫和,、歉意 ——是的,,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歉意,想必是因為嚇著了我而感到不安,。面對這樣的目光,,我心里的恐懼一下子逝去大半。我原本還怕他是專門捉小孩子的壞人,。 小女孩兒大概五六歲的樣子,,瘦弱的身子裹在像她爹那樣破破爛爛的衣裳里,,衣裳不僅僅是破,,還太寬大,在她身子上直晃蕩,。鞋雖然比她爹的好一些,,但也有了破洞,,漏出一兩個腳趾頭。她的右手被她爹拉著,,左手拿一個邊沿有缺口的粗瓷大碗,。她的頭發(fā)倒是順溜些,用破布條扎了兩條齊肩的麻花辮兒,,意料之外的是,,左邊的辮子梢頭,居然插著兩朵苦菜花兒,!那是兩朵很新鮮的花兒,,中黃色的細長花瓣兒向外伸展開,像四射的暖暖的陽光,。 這花兒,,恐怕是在我們村頭摘下的吧,。他們從公路拐上我們村兒的小路時,在路邊看見幾棵盛開著的苦菜花兒,女孩兒大都是愛花兒更愛美的,,便蹲下去看花兒,又順手摘下兩朵,,央求她爹給插到頭發(fā)上,。她爹也就順便把她的辮子重新扎一下,把花兒插上,,左右端詳一番,,夸她好看。小女孩兒被她爹一夸,,高興地笑起來,。他的爹,彼時也會露出笑容的吧,!那一刻,,他們的身子是貧窮的,內(nèi)心卻是無比富裕的 ——我想像著這樣的畫面,,心頭漫過一陣奇怪的潮水,,似喜似悲,忽冷忽熱,。 小女孩兒長得確實不難看,,雖然臉上像她爹一樣覆著塵垢,也掩不住天生的清麗秀氣,。倘若梳洗打扮一番,,必是個可人兒。 我打算捕捉她的目光的,,卻沒法做到,,因為她的目光從沒到過我臉上,。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直死死盯著的,,是我拿在右手里的已經(jīng)咬了半塊兒的千層餅,。她就那樣看著,先是把舌頭伸出來舔嘴唇,,又把左胳膊抬起來,,用牙齒咬她的破袖口。我想她原來是想吮手指的,,只是手指被碗占著,,才不得不咬袖口。 他們雖然走得很慢,,從我面前經(jīng)過,,也只用了很短的時間。我就那樣站著看他們,,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看見他們背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中年男人背著個同樣看不出顏色的破包袱,,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些啥,。而那個女孩兒,,把頭向后扭著,半個身子也跟著扭過來,,流著口水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我的千層餅,牙齒也沒離開過她的袖口,。他們走在窄窄的巷子里,,像小人書上的黑白畫。 我明白,,他們要去我的鄰居家要飯,。 我突然緊跑幾步,追上他們,,把尚有余溫的千層餅放在小女孩兒的碗里,,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的往巷子外面跑,。等跑到巷口,,才停下來往后看了一眼。那個小女孩兒,,她把千層餅舉得高高的,,非讓她爹咬一口,她爹舍不得吃,,正往回推她的手,。 那一刻,我的雙眼沒來由的一陣發(fā)熱,,汪滿淚水,。巷子外,村子那頭的天邊,,夕陽正紅,。 我沒回家,而是去找別的孩子們玩兒,,直到娘喊我吃飯,。 飯桌上,烙餅的分量不像娘剛烙的時候那么多了,。娘說,,兩個要飯哩來了,給他們盛了一大碗菜粥,,兩塊兒餅,。娘還說,那么小的閨女就跟著爹在外面受罪,,怪可憐哩,。這樣說著,娘的眼圈兒紅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一下子長大了。也突然明白,,娘那樣嚇唬我,,也只是嚇唬我,她不會舍得我離開她去流浪,。 事實上,,每次有要飯哩來,娘都會多多少少給他們吃的,,也許是干的,,也許是稀的,有時候會像今天這樣,,有干又有稀,。偶爾,娘還會和他們拉幾句家常話,,只是,,我光顧了害怕,,躲在屋子里,聽不清內(nèi)容,。 不再害怕要飯哩之后,,我會和娘一起把吃的拿給他們。從對話里知道,,他們從遙遠的外省來,,有的是因為家鄉(xiāng)發(fā)大水,把房子沖毀,,田地也都沖毀,;有的是因為下了冰雹,莊稼都砸沒了,;有的是發(fā)生了蝗災(zāi),,莊稼都被蝗蟲吃光 ——但凡能有辦法填飽肚子,哪個愿意厚著臉皮出來要飯,! 是啊,,但凡能有辦法,哪個愿意厚著臉皮出來要飯,?背井離鄉(xiāng)不說,,還要遭受人家的白眼、蔑視,、唾罵,,被狗追攆著咬…… 我突然有些明白,他們的臉大都蒙了厚厚的塵垢,,一方面是因為餐風宿露沒條件洗,,另一方面,是不是因為這樣可以遮擋一下自己的真面容,,更容易把心靈低到塵埃里,,降下自尊,到陌生的地方,,挨家挨戶討要糊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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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程穆澤 > 《11-曹淑風1094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