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別夢（一）

叔父是我的大朋友          

費秉勛

        四歲時母親就去世了,。那時父親在外地教書，老祖母領(lǐng)著我和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過日子,，生活艱難而寡味,。我的童年是寂寞的?；叵肫饋?，在這段歲月里,，能給我少年生命中增添一些色彩和趣味的，大都是一些跟叔父有關(guān)的事情,。                                 

　　叔父是爺爺?shù)男鹤?，成年后過繼給爺爺?shù)牡艿堋Ｋ且粋€不安分而很有情趣的人,，一輩子干的事情很多：賣過木炭,，吆過騾子（一種以自己喂養(yǎng)的騾子承包貨運的職業(yè)），上山采挖并販賣過藥材,，在大面積的土地上務(wù)過菜,，開過燒白酒的作坊....但因為他干這些事主要是受新奇感的驅(qū)使，從不算經(jīng)濟(jì)帳,，又任性好玩,，所以一件事情也沒有干成功，始終沒有發(fā)起來,。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唱戲和養(yǎng)鴿子,。                      

                             

　　叔父很愛我。他家和我家雖然在一個院子里,，卻是各家過各家的日子,，但他老是把我當(dāng)他家的人對待，頓頓做熟飯要喊我吃,。特別是有了好吃的,，諸如包了野菜餃子、打了一只野兔蒸著,、村里死了牛剝了肉煮在鍋里等等,，沒有我到場是不準(zhǔn)其他人動筷子的。               

　　我小時不愛讀書經(jīng)常逃學(xué),，叔父希望我成材,，幾次親自把我送到學(xué)校。上學(xué)第二年秋季的一個星期天,，我一直扎在河灘里捉蟋蟀,，午飯吃過兩個多鐘頭還不見我回家。家里人四處分頭找我,，最后還是叔父找到河灘里,，才發(fā)現(xiàn)了我。他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河灘里,，當(dāng)時正撅著屁股,，把頭埋在石頭窩里。他撒腿跑過來抓住了我，我看他驚嚇得臉色發(fā)白,，說不出話,，拉著我就往回跑。他認(rèn)為是“迷胡子”迷住了我 ,。盡管周圍的石頭上明明放了很多我用泥捏的蟋蟀盒 ,，有的里頭還有蟋蟀“瞿瞿”地在鳴叫，他卻對他的判斷深信不疑,，因此警告我,，以后再不許我一個人到河灘來玩。

　　叔父做燒酒的年頭,，我只有五六歲,，并不曉得燒酒的厲害。有一次口渴,，便跑到他的酒甕旁,，拿酒提子咕嘟嘟喝了好幾下，等大人發(fā)現(xiàn)時我已經(jīng)倒在地上,，滿臉發(fā)燒,，嘴里不斷地說著囈語，家里人看了又擔(dān)心又覺得好笑,。那時農(nóng)村沒有任何醫(yī)藥,，叔父抱著我轉(zhuǎn)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漸漸散了酒勁,。幾十年來,，我有時在酒場上還敢于和一些喝家拼拼酒量，想起來都是這一次打的基礎(chǔ),。   

　　我們家鄉(xiāng)一年四季廟會很多，叔父逛廟會總是帶著我,，在十幾里的土路上,，我都是被他高高地架著走。在廟會的戲臺下,，我居高臨下騎在叔父的脖子上,，兩手扒著他精光的頭，看著戲臺上花花綠綠的東西,，奇奇怪怪的人物,，不一會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時候,，叔父雖然自己看戲看得正帶勁,，也只好架著我從人叢中擠出來，到小吃攤上給我買我愛吃的東西。

                                                                 

　　過去農(nóng)村唱戲時的戲臺上,，顯得十分隨意：管收擺道具的舞臺服務(wù)人員,，可以在正表演的演員中間走動，從從容容干他的事情,。伴奏的樂隊不是坐在暗處,，而是分“文武場面”（弦樂笛子等為“文場面”，打擊樂為“武場面”）坐于前臺的兩側(cè),，這時候,，打鼓佬搖頭晃腦的自得，板胡師閉目運弓的陶醉,，敲大勾鑼的半才“哐”地來一下,，閑得沒事在那兒掏旱煙鍋兒....這一切底下的觀眾都看得一清二楚。樂隊的背后總是站著一些不相干的看客,，這些人一般都是和演職人員有瓜葛而給開的后門,。站在戲臺上看戲，一是不受擠,，二是看得清,，三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許多愛看戲的人,，卻沒有過站在戲臺上看戲的福分,，而我那時雖然是一個毛孩子，卻能常常站在戲臺上看戲,。原因是叔父是家鄉(xiāng)很有名的票友,，他帶著我去逛廟會，戲班子只要發(fā)現(xiàn)他在臺下,，便要邀請他一塊去演戲,，這時他便把我?guī)У脚_上交待給舞臺指揮或樂隊中他的朋友，我便享受到站在戲臺上看戲的待遇,。

                      

　　叔父有一副高亢清亮的嗓子,，他唱的是敏腔旦角。除了在大戲舞臺上玩票而外,，在農(nóng)閑和雨天的自樂班活動中,，他是很受擁戴的人物。我有一個盲人表兄閻文華,，是西安三意社很有名的琴師,，他休假一回到家鄉(xiāng)，就被叔父接到家里,，整天又拉又唱,，把半村的人都吸引來，像過節(jié)日一樣。我在這些日子的任務(wù),，是每當(dāng)瞎子表兄要解手時,，便把他用木棍兒牽到村外的一個土壕去完成。有時叔父也攛掇我唱上一板,。大家夸我唱得好,，叔父便樂滋滋的，因為他是我的師傅,，我的戲是他教出來的,。在點著桐油燈的昏暗的冬夜和夏收忙罷的麥場上，他教我唱戲是無比地耐心,，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地糾正我因為不了解唱詞含意而唱走了樣的字音。叔父教我的兩板戲是《五典坡》中的“老娘不必淚紛紛”和《走雪》中的“桑林鎮(zhèn),，新集兒”,。前一板戲完全是李正敏的原樣，對后一板戲,，叔父很得意,，說是無論唱詞和行腔都和流行的不一樣，我不知道他的師傅是誰,，為什么就讓他會了這與眾不同的唱法,。由于受叔父的薰陶，我在對秦腔的欣賞中,，一直對男旦有特殊愛好,。 

　　叔父每干一件事情，總喜歡拉扯我參與,。他在大田里種菜那年,，我已經(jīng)十三四歲上了中學(xué)。暑假時他交給我一付籠擔(dān),，要我挑一擔(dān)筍瓜到鄰村去叫賣,，賣了錢他一文也不要，全給我當(dāng)學(xué)費,。我自小愛面子,，讓我去叫賣,，真是逼我上殺場,。但經(jīng)不起叔父的連鼓勱帶推搡，就拿草帽捂了臉,，擔(dān)起擔(dān)子繞到一個很偏僻的我從未去過的小村子,。進(jìn)了村子看周圍沒人，很想試著吆喝一聲，但終于沒有發(fā)出聲來,。有時候我看見有人注意我,，我只怕他問我是不是賣菜的，趕緊加快腳步擔(dān)著擔(dān)子就跑,。我心里十分矛盾復(fù)雜：又怕人不知道我是干啥的,，又怕人知道我是干啥的；又想人趕緊來買我的菜,，又怕人來向我買菜,；心里很感激叔父，又恨他恨得要死,；一想自己沒出息,，直想拿拳頭往頭上砸，可又覺得受了委屈,，眼淚只想往外流,。我像打游擊戰(zhàn)一樣，擔(dān)著擔(dān)子在村子躲著人轉(zhuǎn)了幾個來回,，恨不得連瓜帶擔(dān)子一下子甩出去了事,。

                                                                        

　　半晌午時，我又氣又腦又愧又悔,，擔(dān)著一擔(dān)原封不動的筍瓜往回趕,。一進(jìn)門，便把擔(dān)子往院里一摜,，筍瓜在院子的地上四處亂滾,。我一下子倒在炕上蹬著腿放聲大嚎起來，把一整天窩在肚子里的委屈,、羞愧,、氣腦、憤怒一鼓腦兒全嚎了出來,。自此以后,，叔父再不提讓我賣菜的話了。                                                                          

　　農(nóng)村有一句俗話說：“要得窮,，耍毛蟲,。”這句話是叔父一生景況的概括,。他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過的是窮日子,，但我沒見他發(fā)過愁。那怕天塌下來,，他照玩他的鴿子,。歉年青黃不接眼巴巴揭不開鍋時,，他每天還是撮起嘴“嘸，嘸”地叫著鴿子,，把黃亮亮的包谷顆子撒出去,。這時候“撲楞楞”從房檐下鴿堂中飛下來黑的、白的,、灰的,、花的鴿子，在撒著包谷顆子的地上拍打著翅膀,，蹣蹣跚跚轉(zhuǎn)悠著點頭嚼食,。吃包谷的是鴿子，香的是叔父,。                                              

　　春日的午后,，鴿群在我們村子上空的藍(lán)天白云中歡快地翻飛，伴飛的是悠揚悅耳的鴿哨聲,，叔父仰頭看著空中,。                                                            

　　我最佩服叔父做鴿哨的手藝。他把自己從山上弄來的紅褐色的樺樹皮,，剪成手掌大小的正方形或長方形,，再用現(xiàn)熬的熱膠沾成一個個小園筒。小園筒有長有短,，有粗有細(xì),。等干了之后，給這些小園筒一頭用膠堵上一個直徑相當(dāng)?shù)膱@木片,，另一頭沾上一個刻著“一”字形氣口的園竹片,，這就成了一個哨兒的單元。最后,，把大小一樣,、音高相同的兩個或三個筒哨沾到一起 ，便成了一個稱作“ 鏈二”或“鏈三”的精致的鴿哨,。當(dāng)然每個鴿哨靠邊園筒的底蓋兒是帶著一個把兒的,，把兒上有兩三個小孔，是用來穿絲線,，以便把鴿哨綁到鴿子的尾翎上去的,。飛翔的鴿子各帶著自己的哨兒，響聲有粗有細(xì),，有高有低,，合響起來卻是無比的和諧。這是鄉(xiāng)村中一種特有的高空輕音樂,，在丘陵地帶的晴空中響出一脈雅致的詩意,。而我知道，這音樂的創(chuàng)作者是叔父,。           

　　叔父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連我也進(jìn)入了老年，但每當(dāng)我想起叔父,，一顆蒼老的心就換成了童心,，我就回到了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