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雎鳩”,，“關關”模擬水鳥“呱呱”叫的聲音,，但是文學求美,，如果寫成“呱呱雎鳩”,那就太難聽，字面上也不大好看,，于是寫作音近的“關關”,。“雎鳩”不是指嘴巴呈鉤子狀的魚鷹,，那種鳥發(fā)不出呱呱的叫聲,而是指扁嘴鳥,，是魚鳥，也是候鳥,，會隨季節(jié)南北遷徙,。所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講的是什么,？

在北方中原地區(qū)的河邊，呱呱叫的水鳥在沙洲上捕魚,，意味著春天到來了,。這是很優(yōu)美的情景。在北方滿目褐色的冬景之中,，慢慢地冰消雪化,，在料峭的春風中感到一絲溫暖，風輕了,，各種味道出來了,，鳥的聲音出現(xiàn)了,。這就是中國詩歌開篇第一句,，把人帶到初春的光景。

天時在變,，詩歌由萬物生長自然聯(lián)想到人類生活要跟上節(jié)令的步伐,。下面接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跟苗條不一樣,，“苗條”專指身材，“窈窕”則指外形好,、性格好,。這個女孩子不僅長得不錯，在她的音容笑貌中還有一種讓人無限神往的情態(tài),，那種生命的高雅,，實際上就是氣質(zhì)?！笆缗本褪呛门?，“淑”是善的意思,。“逑”本來是相對的意思,，這里指配偶,。“君子”的意思和我們現(xiàn)在說的有德的人不一樣,，在周代,，這個詞指的是貴族。后兩句意為：美好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講的是人類也要遵循自然的節(jié)律，在初春的時候完成婚配,。

接著往下看,，“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皡⒉睢币鉃殚L短不齊,，是雙聲詞，兩個字的聲母相同,，使音律整齊,。“荇菜”是水菜,，也叫田字草,，小綠葉，中間長了十字花紋,，生在水塘里,，開黃花。周代的家庭主婦在祭祖的時候,，要給祖宗敬上各種水生的帶葉子的菜,，荇菜應該就是其中一種。此處荇菜實際上悄悄地指向了家庭主婦,?！白笥伊髦边@個“流”，是“摎”字的假借字,，意思就是拔取,。“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寤寐求之”可以一個字一個字地理解,，醒著也求，睡了也求,，但同時,，“寤寐”這個詞本身也有持續(xù)不斷、反反復復的意思,。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是個語詞,，相當于屈原作品里面的“兮”,，“服”的意思就是放在心上，它才是“思念”的意思,。這個字的意思從古到今發(fā)生了變化,。“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悠”是長的意思,，因為前面有“寤寐”,，所以此處可以指夜長，但同時也可以指情思長,。這里體現(xiàn)出詩歌翻譯的特別,，它有的時候是不可翻譯的。像杜甫詩“感時花濺淚”,，這個淚到底是露水還是人的眼淚滴到花上,？不能只做一種解釋，無論詩人寫詩時是怎樣理解的,，讀者都能感覺到兩種意思都蘊含在里面,，并由此產(chǎn)生了特殊的美感,?！坝圃沼圃铡币彩沁@樣?！拜氜D(zhuǎn)反側(cè)”,，翻過來調(diào)過去，睡不著,?！拜氜D(zhuǎn)”，是雙聲詞,，聲母都是zh,，同時也疊韻,，它們的韻母都以“an”結(jié)尾，所以,，讀起來非常悅耳,，有一種音樂美。

接著“參差荇菜,，左右采之”這個句子不用翻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友”字就是加強情意,，用琴瑟來增強我們對窈窕淑女的友愛之情,，其實是要表達，你嫁到我們家來,，我們歡迎,。接著，“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的“芼”字就是選擇性地拔取,。“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窈窕的淑女,，我們用鐘鼓來取悅她,，讓她快樂。

以上就是這首詩的字面含義,。詩說君子和淑女,，都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如果是愛情詩,，往往是我有情感就表達給你,，《詩經(jīng)》里很多詩，比如《褰裳》等就是那樣,，“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用的就是第一人稱,。

另外,，詩里提到的器物也暗示著它不是愛情詩?！扒佟薄吧?，據(jù)文獻記載起源都很早，古琴古瑟往往在典禮上給歌伴唱。一個貴族家族的典禮往往有四個樂工,，他們在廳堂之上兩個彈瑟,，兩個歌唱。后面出現(xiàn)的“鐘鼓”,，在周代按照禮法規(guī)定,，是只有高級貴族家庭才可使用的。在典禮上,，堂上樂工在唱,，堂下就要擺上樂器架子，有鼓,，有鐘,，還有笙，歌唱與演奏交替進行,。這不是一個男孩為追求女孩,，在她家門口拉琴唱歌的情景。有鐘鼓,，在古代就要有很大的排場,。由此可以看出，它是一個典禮的歌唱,，淑女與君子成為好配偶,，是在典禮中完成的。

這首婚姻典禮上的樂章,，祝愿新婚男女琴瑟和諧,，實際上就是祝愿家族興旺，因為在古代,，婚姻和家族的興旺有重大關系,。

古代婚姻有六禮，就是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每一步都要按照規(guī)定的禮節(jié)來,，比如送各種禮物等,。親迎是古代婚禮當中最隆重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古人認為家庭主婦上伺候宗廟,，下傳宗接代，在日常生活中各種祭祀及其他隆重場合要作為女主人出面，有重要的地位,。到了親迎這一天,，男子要早早地到女孩家來，到宗廟里親自迎接女孩,。

這首詩里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實際上就是在一對新人成婚、親迎的時候,，當女子進入男子家的庭院,，上廳堂時歌聲響起、音樂響起,，所唱的歌詞,。歌唱的人以旁觀者的角度表達祝福：你們的婚姻是當令的，跟隨著萬物,、大自然的節(jié)奏結(jié)婚,。你們經(jīng)過了寤寐思服和媒人幾次往復，走到一起不容易,，好婚姻難得,，讓人“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費了不少心思,，希望你們琴瑟和諧。

詩在這個時候演唱,，讓人感覺到古人對婚姻無限的重視,。在典禮中，一對男女走入婚姻的殿堂,，鼓樂齊鳴,，無限莊嚴，無限美麗,。如果把這個場面畫出來,，一定是很感人的。

對于周人來說,，婚姻的意義非常重大,，這首詩將其以藝術的手法表現(xiàn)了出來。為什么周人如此重視婚姻和家庭呢,？孔子曾經(jīng)說過婚姻“合二姓之好”,，請注意,，是“二姓”，不是“二性”,，不是男女兩個性別,，而是兩個姓氏，比如姬姓,、姜姓,、子姓、姒姓等,。

追溯到中華文明早期,，遠古的眾多人群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區(qū)域里面。我在漢水流域,，你在黃河下游,，每個地方的人群都根據(jù)自然條件建構(gòu)生活，形成獨特的生活方式,，這會導致文化的不同,。后來這些人群相遇，就要處理互相之間的關系,。較早的夏王朝對待其他族群的辦法就是打,、征服、兼并,，殷商王朝更是變本加厲,。結(jié)果打來打去，越打人群越渙散,。到了西周,，周人的力量相對弱小，要統(tǒng)一天下就要運用智慧,。所以周家就采取柔性的方式,，利用大家都能夠接受的觀念，去疏通和勾連各個人群,。那個時代的古人,，普遍認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是一個族群的人就沒有關系,，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不親。針對這種情況,，周人就在不同族群之間建立血緣關系,，通過通婚來實現(xiàn)。

為了達到通婚的大目標,，周代人同姓不婚,，而是相應地把周家的女兒,、諸侯的女兒嫁到那些不同姓氏的人群去。所以后來到了春秋時期周王見到同姓諸侯,，無一例外地稱伯父,、叔父,，遇到異姓諸侯,，則無一例外地稱伯舅、叔舅,。這種關系在建構(gòu)周代的統(tǒng)一王朝及統(tǒng)一文化方面起了作用,。

這樣回過頭理解婚姻親迎典禮上的敲鐘、打鼓,、歌唱,，就知道是因為在周代政治生活、社會文化生活中,，婚姻太重要了,！婚姻具有這種價值的觀念，一直到今天仍在影響著中國人對婚姻,、家庭的態(tài)度,。

周人重視婚姻，也影響了國人的哲學觀念,，對于人類社會從哪兒開始的問題,，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回答。西方人認為人類是從上帝造人開始,，男人與女人偷吃禁果,，有了婚姻，是一種原罪,。中國人卻不這樣看,，《周易》中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措，夫婦之道,，不可以不久也,?！闭f夫婦之道很重要，像天地生萬物一樣,，簡單地說,，就是認為人倫從婚姻關系的締結(jié)開始。這就是一個中國邏輯,?！墩撜Z》中有“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孝悌這件事情應該是做人的根本。它的邏輯跟《詩經(jīng)》和《周易》是一樣的,，就是好家庭培養(yǎng)好的社會成員,。

古希臘人則不是這樣，他們認為教育一個希臘公民是不能在家里面實現(xiàn)的,，因為他們認為家里面不是女人就是奴隸,。在希臘社會中女人只有半個人格，她們只有一半的法權,，奴隸全無人格,。這據(jù)說是蘇格拉底說的，蘇格拉底主張完整人格的希臘公民,，應該到廣場上去培養(yǎng),。古希臘人喜歡在廣場上談論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外交、哲學,。在成年男人背后常常跟著一群見習做希臘公民的小男孩,，看大人怎么談話，怎么認識問題,、議論問題,。這是西方的邏輯。由此可知,，讀《詩經(jīng)》首先是為了了解我們自己的民族,，同時也應該了解別人，之后再回頭看自己,，就更加心明眼亮,。通過比較不同民族的文化，判斷哪些好,，哪些不好,，然后該堅持的堅持,，該否棄的否棄。

《關雎》就是上面所說的中國邏輯之下的一個作品,，這是它的文化品性,。這首歌唱組建家庭的詩，被排在了《詩經(jīng)》的第一篇,，不是某一個人安排的,，是歷史選擇的結(jié)果?！讹L》始《關雎》,，《雅》始《鹿鳴》,，在當時的典禮上是這樣演奏的,，當《詩經(jīng)》被編成文本的時候，它們也被分別排在《風》和《雅》的開頭,，這是很有趣的,。

（本文出自《講給大家的詩經(jīng)》，李山著,，東方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談笑間，先民生活的一思一眠如在眼前,，我們民族唱著“三百篇”涵育的精神血脈清晰可見,。一部無需古文基礎的《詩經(jīng)》入門書，一部人人讀得懂的中國文化史入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