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20年前,，我還是一名中學生，曾有一段時間臨習曹寶麟的鋼筆字,。依稀記得曹寶麟獲過某個全國“硬筆書法”比賽的一等獎（抑或“特等獎”,？），而在十名獲最高獎項的“硬筆書法家”中,，我最喜歡的便是曹寶麟的行書,。只覺得曹寶麟的那手鋼筆字修長、挺拔,、俊逸,、瀟灑，令人稱羨不置,，只想把它學到手，這種仰慕之意一直維持到上了大學?，F(xiàn)在想來,，所謂“硬筆書法”，究竟能有多少“書法”呢,？書法藝術(shù)得以成立的前提就是毛筆,，“唯筆軟則奇怪生焉”,，書法藝術(shù)的命脈就是“筆法”，而所謂“硬筆書法”,，拋棄了毛筆,，簡直等于切斷了書法的命脈。所以“硬筆書法”當初鬧騰了幾年,，現(xiàn)在卻幾乎不再有人提起了,，“硬筆書法熱”的命運一如“氣功熱”。假如曹寶麟回想起自己早年居然熱衷于參加“硬筆書法”比賽,、出版“鋼筆字帖”,，大概也會付諸一笑吧？他也許會說,，“硬筆書法”只是書法家的業(yè)余消遣,。并且他或許會說，“硬筆書法”的根基還是毛筆書法,，鋼筆字寫得好是因為毛筆字寫得好,。的確，毛筆字寫得好,，鋼筆字一般不會太差,，但鋼筆字寫得好，卻未必能夠?qū)懞妹P字,。

上面一段故事,，對于理解曹寶麟書法并不是毫無意義的。曹寶麟書法主要是行書,，主要的根底則是米芾,，學米芾形神兼?zhèn)洌⒙詤⒓阂?；?jù)說早年受米芾書派的吳踞影響,，晚年再融合黃庭堅、書東坡及明清諸家體勢,，從米芾行書脫胎而出,，形成個人面目，自成一體,。我們不妨稱之為“曹氏米體”,。根據(jù)十余年前我對中國書壇的粗淺了解和大略印象，不妨說,，曹寶麟是在山東的魏啟后之后寫米字最出色的一位書法家,。南京的黃惇，大致也是寫米字或受米芾影響較大的書家，但他的個人色彩更富,，在吃透米字方面,，較之曹寶麟不免有所不如了。曹寶麟的米體行書,，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學得爐火純青,，這在他的鋼筆字中也能瞧出幾分。事實上,，曹寶麟的書法與硬筆頗有緣分,，依我看，它的主要風格,，或者說,，它給人的主要印象，就是“硬”,。與其他書法家不同,，曹寶麟可以輕松自如地在鋼筆字與毛筆字之間走鋼絲，個中緣由,，我以為正是一個“硬”字,。

硬，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首先當然是極高的贊譽,。杜甫云“書貴瘦硬方通神”，這固然只是一家之言,，卻也是有道理的,。尤其是唐代以前的書法家，他們的毛筆雖是“軟筆”（與鋼筆之類的硬筆相比）,，但較之如今流行的羊毫筆,，基本上屬于“硬毫”。惟有硬毫,，具有足夠的彈性,，才能窮盡毛筆使轉(zhuǎn)、提按之能事,，極盡點畫線條之美與力,。說曹寶麟的書法硬，卻并非說它一定使用硬毫,，而是說它的線條的質(zhì)地,。曹寶麟書法筆勢開張，線條頎長,，筆道瘦硬堅挺,，出鋒銳利,，常常使我想起鄭板橋的蘭竹圖。這大概就是藝術(shù)鑒賞中的“通感”現(xiàn)象,。與鄭板橋畫竹相似，曹寶麟數(shù)十年專攻一體,，對米芾的行書也是“冗繁刪盡留清瘦,，畫到聲時是熟時?！编嵃鍢虻奶m竹較之后來吳昌碩的竹子,，更顯得瘦硬、疏朗,、清爽,、挺拔，這也是曹寶麟行書的風格,。鄭板橋是畫竹的大家,，曹寶麟也是行書的大家。

然而,，成也蕭何敗蕭何,。硬，是曹寶麟之所長,，也是曹寶麟之所短,。從“所短”看，硬還可以理解為“生硬”,。我想毫無疑問,，“曹氏米體”比米芾本人的行書要生硬得多。米芾是宋代書法家中的佼佼者,，史家稱“宋書尚意”,，而米芾正是尚意書風的代表人物。何謂“尚意”,？蘇東坡有一句極好的解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惫P隨意出,，形從勢起，書為心畫,。的確,，在米芾行書中我們可以鮮明地直觀揚雄的那句話：“書者，心畫也,?！泵总佬袝鴺O其靈動,，看似頗有規(guī)律，其實這規(guī)律若隱若現(xiàn),，隨生隨滅,，若有若無，不可捉摸,，也正因為如此,，米芾行書是極難學的一種書體。學米芾,，相當于將天上的流云固定下來,。事實上，人們只能捉到些許云氣,，裝入袖中,。王鐸學米芾，把它規(guī)律化了,；曹寶麟學米芾,，也把它規(guī)律化了。但是,，規(guī)律并不是生命,，除非在這些云氣中注入其他因素，我們得到的只能是僵化的形體,。王鐸注入了二王,、唐人的因素，再注入自己的強烈個性和創(chuàng)新欲望,，他成功了,；曹寶麟也注入了個人的因素，他也成功了,。但是,，顯而易見，王鐸更為成功,。王鐸學米芾,，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曹寶麟學米芾,，能“入”，并且“入”得很順利很成功,，但“出”得有些勉強,。他缺乏米芾的靈性，也沒有王鐸的天才,。

曹氏米書顯得有些生硬,，我想除了靈性,、天才之類的不可捉摸玄之又玄的精神因素之外，還有一個可見的主要原因是,，曹寶麟的生理特征,，以及由生理特征決定了的動作習慣。書法是一門與身體關(guān)系密切的藝術(shù),，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書法是一種表演藝術(shù)。以人體為媒介的表演藝術(shù),，它們是如何依賴于藝術(shù)家的身體特征與身體狀況，這是不言而喻的,。曹寶麟的動作較為單一,，線條也較為單一；習慣于使用直線,，不擅長使用曲線,。相傳米芾以“八面出鋒”自詡?！鞍嗣娉鲣h”到底是什么意思,？寫到這里，我迅速調(diào)動腦中殘留的那點可憐的書法知識,，發(fā)現(xiàn)從未有人解釋清楚過,。我當然也無法確切地說明它的含義，但我想,，它的效果,，大概就像古典芭蕾舞演員的腿腳外開技術(shù)，極大地開發(fā)了動作的空間,、拓寬了身體的表現(xiàn)力,。有了腿腳外開技術(shù)，我們發(fā)現(xiàn)芭蕾舞動作是可以照顧到各個空間向度的,，不像楊麗萍舞蹈主要以平面剪影效果出彩,。米芾的八面出鋒，魏啟后也許學到了,，曹寶麟似乎并沒有學到,。顯然，“八面出鋒”要求運筆動作的高度嫻熟,，也需要手腕的空前靈活,。靈活的運筆方式產(chǎn)生了曲線。曲線,，大概是書法藝術(shù)最深的奧秘所在,。米芾無疑是精于用曲的,。我猜，米芾寫字的時候,，他的手可能是軟的,，動作必定是非固定化的，反之,，曹寶麟的手要僵硬一些,，動作要固定化一些。

如果我們想到,，曹寶麟是一位學者型書法家,，那就不難體會，為何他的手,、身體不如米芾靈巧了,。學者是用腦、用心的人,，是用思想,、靠學問為生的人，極端地說,，一個純粹的學者,，就是一個靈肉分裂的人。學者足不出戶,，固守書房,，拙于跳舞，懶于運動,，總之,，大部分學者頭腦靈活、身體笨拙,，這與舞蹈演員多半“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恰成對照。這當然也可以成為一個優(yōu)勢,。學者型書法家,，常常以功力、以修養(yǎng)取勝,，而非以技巧取勝,。曹寶麟的書法無疑功力深厚。但是,，前已說過,，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學者型,、功力型的書法家,，其缺陷也是明顯的。藝術(shù)型書法家,，把每一幅作品都當做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來創(chuàng)作,，爭取每一幅作品都是一個全新的創(chuàng)造物，都能有不同的嶄新面貌,，比如王羲之：“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不過孫過庭這句話主要是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態(tài)著眼,，而不是就藝術(shù)作品本身立論,。米芾的每一尺牘都是不一樣的，《蜀素帖》,、《苕溪詩帖》、《虹縣詩》……,，無不面貌各異,。學者型或功力型的書法家則不然，他一旦形成個人書風,，往往固步自封,，難以突破。曹寶麟就是學者型書法家的一個代表,，他的個人面目在20年前便已基本形成,，20年來，基本上只是使之成熟,、定型,，而無突破性的進展；他的書法作品,，幾乎每幅都很好,，同時幾乎每幅都一樣。當然,，這或許是我對曹寶麟的期望過高,。書法藝術(shù)畢竟受制于身體、動作的“動力定型”,，要真正改變自己的書風,，要實現(xiàn)每幅作品都注入新鮮血液，對于任何一個已然自成一體的書法家都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曹寶麟,，男,，漢族，1946年5月生于上海,，上海嘉定人,。當代中國著名書法家，書法理論家,，學者,，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shù)委員。1964年9月入華東化工學院化機系,，1978年10月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師從王力教授。1981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82——1993年在安徽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工作,，1993年12月調(diào)至暨南大學文化藝術(shù)中心，為該中心研究員,，書法篆刻研究室主任,，碩士生導師。2005年合并于藝術(shù)學院,，今為博士生導師,，暨南大學書法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