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夢阮,馮其庸,,跨越二百年之夢中知己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既然知音如此難覓,,那我們作為讀者,,跨越千百年,通過一部古書發(fā)現(xiàn)冥冥之中的另一個自己,,實在可說是一種幸運,。知音偶得的喜悅,勝過黃金萬鐘,,浮世虛名,。所以,有楊絳先生年過不惑之年,,苦心翻譯《堂·吉訶德》,;有瀧川資言不懼民族、文化之鴻溝,,鑄成《史記會注考證》,;有我們可愛、可敬的馮其庸先生,,五十年成癡,,游在《紅樓夢》中,,夢中不知身是客。 一夢紅樓五十年,,相看白發(fā)已盈顛,。 夢中多少憂生意,老去方知夢阮癲,。 我仰慕馮老“紅學泰斗”的大名已久,,但感受到他的“癡心”與“癡情”,卻是在喜獲青島版《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之后,。初得此書,,因其裝幀精美,不勝欣喜,。但是厚厚的三大本,,加上細小如蟻的眉批小字,著實讓人心生退卻之意,。然而翻開首頁,,馮老的這首絕句就映入眼簾,并瞬間擊中了我的心魂:既然馮老待芹溪先生如五十年之知己,,那我在書吧邂逅馮老這部佳作,,流連不舍,當也算是初遇知音了罷,! 金陵才俊,,別后無恙否? 《紅樓夢》位列中國古典名著之首,,所有中國人似都應讀,。搞出版的人,更是應該對它的情節(jié)爛熟于心,。如果這一點理所當然,,那我就有些惶恐了,因為我很難驕傲地標榜自己讀過幾遍這部巨著,。甚至有幾次乘興翻開,,決心駕一葉孤舟,穿越茫茫大海,,卻終在風云變幻之時無功而返,。所以,它并不是我這個讀書人床頭的“圣經(jīng)”,,而更像一位在花之晨,、雨之夕不期而至的遠客,留下難忘的一笑便匆匆離去。而在生命消逝的時候,,我一定會記起它,,因為它從未在我的生命中消失過。 別后經(jīng)年,,金陵才俊,,當無恙否? 翻開馮老的《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先是劍眉星眼,、一心求仕的賈雨村,再是心細如發(fā),、柔情似水的賈寶玉,,“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的林妹妹……他們遠遠走來,,開始演繹一部快樂而憂傷的城市童話,,直到繁華落盡,物是人非,。 這些人物的情感,、命運匯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波瀾壯闊的文學之河,而流至靜處,,它又變得纖細柔婉,,“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贊美海明威“嚴謹過人,,零件就像貨車的螺絲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卻又承認“他對技巧那種嚴格的掌控所建構出的內在張力,,在長篇小說廣泛而冒險的范圍中無法維系下去”,。假如時光倒流,馬爾克斯有緣一睹中國的這部古典文學奇書,,那他對長篇小說是不是會有全新的見解呢? 關于紅樓中的人物,,關于曹雪芹入木三分的寫作技巧,,請允許我從自己印象最深的兩個不起眼小段落講起。 一是劉姥姥給賈府眾人講的女孩“抽柴取暖”的故事,。
“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還沒出房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著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老壽星當個什么人?原來是十七八歲的極標致的一個小姑娘,,梳著溜油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裙子……”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現(xiàn)在落筆之時,,眼前仿佛有一個紅衣女孩在一片凄涼寂寥的荒原中走過,,這感覺像極了斯皮爾伯格在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那滿場的黑白悲慟中加入的一點鮮紅的暖色。 后來,,賈母,、王夫人、丫鬟仆人們紛紛去關心“城門失火”,,唯有賈寶玉尋根究底,,絮絮叨叨地關心那“池中之魚”——“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 對這一段故事,,馮老作了眉批: 筆者復校至此,恰好遇上大雪,,才陰歷十月十三,,即遇數(shù)十年未見之大雪,予園中雪深盈尺,,花木為之盡折,,予居京已五十年,第一次見如此大雪也,。 讀書至此,,不禁感喟:予讀文學二十年,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撩人心魄的雪中奇遇,。 一是大觀園開宴,,賈寶玉卻偏偏躲開歡鬧。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fā)跨上馬……茗煙也只得跨馬加鞭趕上,,在后面忙問:“往哪里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哪里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玩的,?!睂氂衤犝f,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p> ——《紅樓夢·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這可說是一個大敘事場景中的小插曲:全府上下忙著籌備鳳姐生日宴會,寶玉卻一大早悄悄溜出城外,,給寂寞的佳人上墳,。寫到此處,我忍不住問自己,,為何會在這時突然想起這一情節(jié),?也許是秋日的冷風枯葉勾起了心底一些模糊的感傷情緒罷。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世俗的喧囂與騷動,,對寶玉來說,,真的沒有絲毫意義,否則他又怎會逃離歡樂場,,身服縞素吊紅顏呢,?曹公的構思極為精妙,寶玉到底是為誰冷落了鳳姐的生日宴,,直到本回最后方露出一點端倪: 寶玉聽說,,一徑往花廳來,耳內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剛至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 馮老于此處評曰: 寶玉于鳳姐生日萬不可離之日,竟然離家,,不顧眾口之擾擾,,我行我素,且牢記金釧生日,,臨井哭祭,,其情意亦深而篤矣。金釧雖死,,亦藉可告慰于萬一,。 對比是最基本的寫作技巧。然而能將喧囂與冷清,、快樂與憂傷的反差表現(xiàn)得如此強烈而自然,古今中外實想不到第二人,。批評家皆贊福樓拜冷靜到極致的《包法利夫人》“暗流洶涌”,,獨不知芹溪先生冷到極致的冰山之下,更洶涌著熾熱的情感。 瓜飯樓,,曲未盡,,夢未央 剛聽到“瓜飯樓”這個名字,我的第一反應是不喜歡,,覺得不免俗氣,。后來查閱,方知這“俗”的由來,。馮其庸先生曾回憶:“我家窮,,小學五年級失學,然后下田種地,、養(yǎng)羊,,什么都會。八年抗戰(zhàn)時家里沒糧食,,就吃自己種的南瓜,。南瓜少,一家人不夠吃,,靠鄰居再送點勉強度日,。所以現(xiàn)在,我給這棟小樓命名瓜飯樓,。我是真正的農(nóng)民出身,,只不過從小愛讀書,受到幾位名師的指點而已,?!?/p> 原來如此,一位從“下里巴人”生活中走出的大學者,,點評了一部在其誕生的年代被認為是“俗”的文學巨著,。時光流轉,在我們這個年代,,人們在自家的床頭,、公交車上,開始捧著手機讀真正俗不可耐的作品,,《紅樓夢》倒成了人人評說卻敬而遠之的“陽春白雪”了,!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p>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二千年前之屈子,二百年前之曹公,,醉心紅學五十年之馮老,,延續(xù)著一個純粹而清醒的夢。其夢邪,?其真邪,? 雖然這個夢在匆匆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脆弱且荒誕不經(jīng),但是作為心向往之的局外人的我,,仍要衷心祝愿中國文化曲未盡,,夢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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