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慚愧,，我對于中國歷史的很多理解，并不是來自歷史古籍或者歷史研究,，而是黃易那些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比如我對于南朝“門閥制度”的理解是來自《邊荒傳說》，對于“關(guān)隴貴族”的理解是來自《大唐雙龍傳》,。今年上半年,，我又以最快的速度閱讀了一遍《尋秦記》，讀到幾處段落,，覺得頗感玩味：

項少龍（小說中實際上的鉅子）道：把治權(quán)全交在君主手里,，假若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大王犯法與庶民同罪,，例如任何無故殺人,，都要受刑，那誰還敢隨便殺人,？

元宗（小說中最后一個合法的鉅子）道：我曾周游各國,，觀察民情，最后終改變了想法,，若要天下太平,，唯一的方法就是消弭國家之別。把所有人置于一個君主統(tǒng)治之下,，只有這樣和有著一統(tǒng)天下的人,，才能實現(xiàn)我墨門的理想。實現(xiàn)天下的大利,。

小說主人公項少龍作為墨家的鉅子,，最后一力成就了秦朝的建立的情節(jié),，倒是和近年來出土文獻和先秦思想史的爭論有相當?shù)钠鹾现帯Ｋ员疚脑噲D對墨家仕秦這一歷史事件做一個簡單的討論,。

墨家在秦國的活動在《呂氏春秋·去私》中有明確的記載：

墨者有鉅子腹朜,，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朜對曰：“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辈辉S惠王,，而遂殺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義,，巨子可謂公矣,。

從這段記載來看，秦墨在已經(jīng)實行商鞅變法后的秦國,，地位相當尊崇,，以至于連秦惠王都愿意禮下徇私，為秦墨鉅子那個殺人的兒子網(wǎng)開一面,。這種尊崇地位,，當然不是沒有由來的。

前幾年已故的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先生在晚年最后一篇帶有“政治申辯”色彩的論文《國史上的“大事因緣”解謎：從重建秦墨史實入手》中,，提出墨家早在秦惠王的爺爺秦獻公時期就已經(jīng)仕秦,，并且在早于商鞅之前，墨家學說就得以在秦獻公時期得以踐行,，這主要反映在軍事和戶籍制度上,。在這方面,，早在三十年多前李學勤先生就在《秦簡與<墨子>城守各篇》中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墨家軍事思想被用于秦國軍事實操中,。

經(jīng)兩位史學大家的考證,，墨家和秦國政治的親密關(guān)聯(lián)，已成為史學定讞,。但是何炳棣先生對于墨家仕秦的解釋,，我覺得頗有可議之處。何炳棣先生認為墨家在秦獻公時期入侵,，是因為實踐“非攻”的政治理想,，扶助當時還弱小的秦國。這原本并不錯,，但是我們?nèi)绾稳ソ忉尳?jīng)過秦獻公和秦孝公兩代變法后,，已經(jīng)強大到四處征伐稱王的秦惠王時期，還會有東方的墨子趨秦投效呢,？根據(jù)《呂氏春秋·去宥》的記載：

東方之墨者謝子,，將西見秦惠王?；萃鯁柼┲咛乒霉?。唐姑果恐王之親謝子賢於己也，對曰：“謝子,，東方之辯士也,。其為人甚險，將奮于說,，以取少主也,。”王因藏怒以待之,。謝子至,，說王，王弗聽,。謝子不說,，遂辭而行。凡聽言以求善也,，所言茍善,，雖奮於取少主，何損,？所言不善,，雖不奮於取少主，何益？不以善為之愨,，而徒以取少主為之悖,，惠王失所以為聽矣。用志若是,，見客雖勞,，耳目雖弊，猶不得所謂也,。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今惠王之老也,，形與智皆衰邪,？

《呂氏春秋·首時》：

墨者有田鳩，欲見秦惠王,，留秦三年而弗得見,。

從《呂氏春秋》中兩則關(guān)于墨家弟子的記載，所透露的訊息來看,，東方有一個墨者謝子不遠千里而來,，想為秦國效力。另一位墨者田鳩在秦國為了求見秦惠王癡心的呆了三年,。但是,，當時秦惠王晚年，秦已是強國,，很顯然這兩個墨者并非是去實踐墨家“非攻”,，扶助弱國的政治理想。那么他們?nèi)ジ陕铮?/span>

基于上述的文獻記載和歷史研究的前提,，我們便要追問一個問題,，強調(diào)“兼愛”、“非攻”的墨家,，為什么會去投效已經(jīng)經(jīng)過法家變法成強的秦國呢,？

這里就存在幾處值得討論的地方。

第一,，法家改革之后的秦國真的是很殘暴的統(tǒng)治嗎？未必,。秦制千百年來一直受到污名化的描述,。但這往往是后世的話語，而不代表當時的秦國一定是恐怖統(tǒng)治,。再者,，我們論及秦制往往更多的是基于自身時代的政治訴求，而忽略了彼時秦人的政治訴求。也許我們會覺得秦國變法后變得非常不自由,，但是自由并不一定是那個時代生產(chǎn)力之下的人所需求的第一訴求,。或許更豐富的物質(zhì)保障和更通達的社會晉階之路才是彼時秦人的最重要訴求,。

我們今天所想象的秦國,，更多的是楚地話語和儒家話語作用的產(chǎn)物（這里倒也不必非難儒家話語對于歷史涂抹，儒家話語的產(chǎn)生有著政治規(guī)勸的初衷,。）,，事實上北大陳蘇鎮(zhèn)教授在《“天下苦秦”辨》一文中指出，當時天下反秦,，秦人是站在秦國一邊的,，即使是三晉地區(qū)也很難說是有明確的政治傾向。根據(jù)現(xiàn)在睡虎地秦簡中關(guān)于秦律的記載,，也遠非后世所想象的那樣嚴苛,。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墨家當時趨秦并不是一件值得過多聲討的事,。

第二，非攻理想路徑方式的轉(zhuǎn)變,。在《墨子》中記載了墨家大量止戰(zhàn)游說的實踐,，甚至出現(xiàn)了墨家鉅子率領(lǐng)弟子抵抗進攻，最后殉城的慘烈壯舉,。那個時候的墨家是嚴格遵守“非攻”的政治主張的,。但是隨后的墨家是否還會堅持這種具體性的“非攻”運動呢？我覺得是可疑的,，第一當時各國都差不多已經(jīng)完成了“戰(zhàn)國模式”,，組織動員能力，已經(jīng)遠非墨家一門之力干預(yù),，就能改變戰(zhàn)爭走向,。因此，與其在那里做無謂的犧牲,，不如轉(zhuǎn)而支持一個國家能統(tǒng)一天下,，終結(jié)諸侯爭霸的局面。雖然,，一個專制大一統(tǒng)的國家今天看來未必多好,，但是我們必須設(shè)身處地去體會當時的戰(zhàn)亂，理解戰(zhàn)爭對于當時的民眾來說,，其實是最糟糕的局面,。這種統(tǒng)一的思想,，也絕非僅限于墨門，儒家孟子也同樣盼望“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來“定于一”,。這也是墨家功利主義思想很容易出現(xiàn)的一個路徑導向,。

這里我們千萬要注意一點，不要拿現(xiàn)在存世的《墨子》作為思想規(guī)范來理解后期墨門的路徑選擇,。事實上,，所有的政治理論都會異化，這是基于不同境遇之下的異化必然,。那個時代,，呼喚一個利維坦來結(jié)束戰(zhàn)亂，完全是基于人類生存本性的策略,，出現(xiàn)這種轉(zhuǎn)變很正常,。

第三，和商鞅秦制的親和性,。二者之間有親和性,，并不是值得大驚小怪。千萬不要忘記了,，無論是法家還是墨家都是反封建制度的,。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非常重要的幾項政策就是反對貴族政治,，雖然法家和墨家政治哲學的指導思想存在巨大的差異,，但是從商鞅變法的一些效果來看，對于主張“節(jié)用”,，“兼愛”,，反對親緣差等政治的墨家來說，幾乎不謀而合,。僅此,，基于功利主義的墨家轉(zhuǎn)而認同秦制，在思想上也是先天的存在回轉(zhuǎn)余地,。另外墨家的“尚同”主張也和有吻合秦制之處,。對此，李競恒兄在《墨家走向了通往奴役之》一文中有激烈的批評,，雖然我對他過于囿儒墨之爭和代入現(xiàn)代政治語境的理解有所保留,，但我同樣認為過于強調(diào)“尚同”，確實有可能被統(tǒng)治者加以利用,。讀者不妨將此文找來一閱,，自信判斷。

俞曲園在《墨子間詁》序中對于墨子的幾項主張,，精辟的做出一個邏輯關(guān)聯(lián)性的總結(jié)：“墨子惟兼愛，是以尚同，惟尚同,，是以非攻,，惟非攻，是以講求備御之法,?！?/strong>事實上，我們同樣可以根據(jù)這個邏輯關(guān)聯(lián),，最后得出秦墨追求天下大一統(tǒng)帝國的選項：“墨子惟兼愛,，是以尚同，惟尚同,，是以非攻,，惟非攻，是以大一統(tǒng),?！?/strong>

墨家普世政治理想陳義過高，缺乏實踐可操作性,，最終只能退而求其次,，借用法家均質(zhì)國家的政治平臺，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這種吊詭的思想契合,，并不僅限于先秦，在上個世紀后半頁,，美國的政治思想也發(fā)生過同樣一起吊詭的思想事件,，當時歐文·克里斯托、諾曼·波德霍雷茨,、丹尼爾·莫伊尼漢和丹尼爾·貝爾等原先的追求普遍主義政治的極左翼托派分子,，轉(zhuǎn)而親密的擁抱資本主義的明燈美國，催生了之后主導共和黨幾十年意識形態(tài)的新保守主義的誕生,。

帝國,，一個看似邪惡的形象，其實又恰恰只有帝國的力量,，能夠執(zhí)行普遍的政治預(yù)設(shè),，也只有帝國的龐大容量和文明輻射影響力，才能最大程度的去實現(xiàn)普遍主義的政治主張,。因此,，我們就不理解墨家最后為什么會去擁抱一個普遍均質(zhì)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