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展示明代白銀貨幣化最典型的小說,，是中國古典小說中蘊含經(jīng)濟內(nèi)容最為豐富的一部著作?！督鹌棵贰诽N含的經(jīng)濟內(nèi)容,，在“不經(jīng)意的敘事”中透視著明代經(jīng)濟生活細節(jié),，涉及到了許多明代經(jīng)濟史上的重大問題。

《金瓶梅》在描寫明代日常生活中有大量的白銀交換的細節(jié),，從日常的吃喝穿戴,、喪葬嫁娶、打卦做壽等,，到社會經(jīng)濟結構信息的披露,。它表現(xiàn)的貨幣交換，基本上是以銀為主,，而且交換總額高達18萬兩,。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呢？正一品官全年的收入,，大約是730多兩白銀,。正九品官全年的收入，大約是44.8兩白銀,。相形之下,，可見《金瓶梅》寫白銀使用額之巨大、使用面之普遍,、使用人之眾多,，在當時的民間社會是很典型的現(xiàn)象。

但是,，明代有關典章制度的記載中，惟見“鈔法”和“錢法”,，不見白銀,。這說明白銀在明朝的中晚期之前不是法定的貨幣，也就沒有制度可言,。白銀在明朝的貨幣化進程,，在歷史上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現(xiàn)象。這就是白銀的周流始于明代的中后期,，民間交易惟用白銀的強勢造成白銀貨幣化的結果,。這種不尋常的現(xiàn)象造成典籍的記載與歷史的現(xiàn)實是不一致的，因白銀崛起于民間,，典籍記述缺失,，所以明代小說、筆記不經(jīng)意的描寫,，便給我們留下一筆寶貴的原生態(tài)的素材,。

《金瓶梅》展示明代白銀的使用和周流最典型的特征，是田賦貨幣化、徭役貨幣化,、鹽課貨幣化,、關稅貨幣化這些“國計”層面的大事。而表現(xiàn)“國計”層面的白銀貨幣化,，恰恰是其他中國古典小說與《金瓶梅》不可比擬之處,。

1,、

民間大量白銀的交換,，必然催生初期的金融機構的開設，進行兌換和借貸,?！般y行”這個字眼在《金瓶梅》里的內(nèi)涵，卻不是金融機構,，指的是制造銀器的行業(yè)：“我便投在城內(nèi)顧銀鋪,，學會了此銀行手藝?！倍督鹌棵贰穼懙淖钤绲你y行,，當時卻叫“錢鋪”。

“那時朝廷運河初開,，臨清設二閘,，以節(jié)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閘上,，都來廟里或求神福，或來祭愿,，或討卦與答,，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錢米的,，也有饋送香油紙燭的，也有留松篙蘆席的,。這任道士將常署里多余錢糧,，都令手下徒弟，在碼頭上開設錢米鋪,，賣將銀子來,，積攢私囊?！?/p>

錢米鋪,，又稱錢鋪。《金瓶梅》妓女馮三寶對陳經(jīng)濟說：“昨日聽見陳三兒說,，你在這里開錢鋪,，要見你一見。不期你今日在此樓上吃酒,，會見一面,，可不想殺我也?！薄督鹌棵贰穼懙腻X鋪最基本的金融功能則是兌換,。當人們拿著散碎的銀子進行交易時，既要稱其重量,，又要看其成色,，然后才能定出其實際的貨幣價值。

于是自然就形成社會專門從事銀錢兌換的機構,，先是經(jīng)營小規(guī)模銀錢的兌換攤子，如“錢桌”“錢攤”,。繼而,，有了固定的門面和字號。如“錢店”“錢鋪”,。此外還有“錢肆”,、“錢莊”等稱謂。這在描寫明代社會生活其他小說中也有披露：《醒世姻緣》第11回:“又想起那一日在錢莊上換錢,，晃住正在那錢莊上換金子,。”

貨幣化進程中典當行業(yè)也具有了金融借貸的性質,?！督鹌棵贰返?0回寫西門慶在騙娶李瓶兒得到一筆橫財之后，他首先想打開門面兩間,，開當鋪,，賺錢的路子更野了。當鋪主要是接當,，同時也放款,。西門慶經(jīng)常以借貸，獲取暴利,?！洞竺髀伞芬?guī)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收利并不得超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第19回西門慶唆使幾個潑皮暴打蔣竹山一頓,，迫使他立下借據(jù)：

“立借契人蔣文蕙,，系本縣醫(y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fā)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如有欠少時，家中值錢物件折準,?？趾鬅o憑，立此借契為照者,?！?/p>

雖然這張借據(jù)是虛的,，但它反映了明代中晚期私人借貸的基本形式,，從借據(jù)的形式及以產(chǎn)抵債的內(nèi)容來看，一是“借貸”與“典當”不同,，“典當”是“俗以衣物質錢謂之當”,，以物易銀；而“借貸”是白銀直接交易,，只是到了還不了的地步,，才不得不以產(chǎn)抵債。

二是“借貸”說明貨幣財富不再完全采取窖藏的方式,，而是采取錢生錢方式積累財富,，將靠經(jīng)營賺來的錢重新投入到金融經(jīng)營中去。第49回寫曾巡按在給皇帝的表章中,，提到“天下之財,，貴于通流”,?？梢姰敃r對貨幣的流通職能有了充分的認識。西門慶就說錢“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第7回，孟玉樓也說：“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這可以說是對資本以錢生錢本質的認識,。

三是“借貸”表明貨幣財富向高利貸資本的轉化。西門慶幾次放款給李三和黃四,，都是“每月五分行利”,。西門慶一直到死，都很看重這行當,。臨終交代吳月娘與陳經(jīng)濟守著當鋪和生藥鋪過日子,。

2,、

隨著一條鞭法的實行,，明后期逐漸田賦貨幣化、徭役貨幣化,、鹽課貨幣化,、關稅貨幣化，但是官方文獻,，田賦始終是以實物糧食的“石”為單位計算,，而不稱銀兩，這會形成當時賦稅征收仍然以實物為主的假象,。而《金瓶梅》在這方面給我們提供了許多真實而可靠的歷史原生態(tài)的資料,。

明代中后期白銀貨幣化促進了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以江南經(jīng)濟區(qū)為中心的各區(qū)域間商品貿(mào)易的新型格局,，形成了南北方跨區(qū)域的商品流通,，而且是以民生用品為主的定向性趨勢。鈔關稅收急劇上升,。

明代的稅收機構——鈔關,，設在了運河和長江這兩條國內(nèi)最重要的商道要沖之處，主要有臨清,、河西務,、淮安、揚州,、蘇州,、杭州、九江七座,。弘治八年稅收折銀7萬兩,。一百年后，天啟元年稅收折銀34.1萬兩,。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東南沿海發(fā)達的棉布和絲綢等手工業(yè)，棉布則主要出自松江,、嘉定,、常熟三地；南運的棉花,，主要產(chǎn)自河南,、山東?！督鹌棵贰返?7回描寫西門慶“因問:‘兩邊鋪子里賣下多少銀兩?’韓道國說:‘共湊六千余兩,。’西門慶道:‘兌二千兩一包,，著崔本往湖州買綢子去,，那四千兩，你與來保往松江販布,，過年趕頭水船來,。”第81回描寫:“不想那時河南,、山東大旱,，赤地千里，田?；氖彶皇?，棉花布價一時踴貴，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處鄉(xiāng)販,，都打著銀兩，遠接在臨清一帶碼頭,，迎著客貨而買,。韓道國便與來保商議:‘船上布貨約四千余兩，現(xiàn)今加三利息,，不如且賣一半,，便宜鈔關納稅?！鄙唐焚Q(mào)易繁榮,，成為臨清鈔關稅收上升的重要因素。

《金瓶梅》寫西門慶為了賺取更多的錢財還采取與官吏勾結的方式偷稅漏稅,。第58,、59兩回，西門慶的伙計韓道國從杭州買了一萬兩銀子的緞絹貨物,，到臨清鈔關需要上稅,，西門慶派人給鈔關的錢老爹送去了五十兩銀子，讓他“過稅時青目一二”,。結果韓道國回來說:“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緞箱,，兩箱并作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柜上稅過去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p>

《明史·食貨志》記載:如果按明政府“凡商稅三十取一”的規(guī)定,，西門慶一萬兩銀子的貨物,，至少應交納三百三十余兩稅銀，而他卻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除去送禮用去的五十兩,，一次就少交稅二百余兩。偷稅漏稅并不奇怪,，重要的是反映了當時上下求銀,，改變了人們的價值觀念，金錢至上,，變成赤裸裸的金錢關系,。

鹽課稅收是朝廷財政的重要收入，據(jù)萬歷年間戶部尚書“李汝華奏疏,，萬歷時期鹽課銀收入240萬兩,，占朝廷年收入銀400萬兩的60%”。食鹽是專賣制度,，嚴禁私鹽販賣,，也不準宗室皇親進行商業(yè)活動。

所謂“鹽引”,，就是由鹽政衙門按分區(qū)界限發(fā)給鹽商運輸,、出售官鹽的憑證。成,、弘以后,，“朝野率皆用銀”，市場上大大小小買賣都以白銀計算,。鹽課開始由實物向貨幣化轉化,，官府的鹽引,、茶引成為具有潛在經(jīng)濟價值的有價證券流通社會，可以買賣,、轉讓,，反映了貨幣化的擴大和發(fā)展。

鹽引這種信用票據(jù),，在專賣壟斷下，造成本身就是金錢的象征,，由于利潤很大,，所以競爭專賣權十分激烈。上至王府,、權貴,、太監(jiān)，下至奸商,，無不鉆營,，相互勾結，就成為明代宗室和官僚的商業(yè)活動和特權,，獲得鹽引之利,。

《金瓶梅》第48回寫西門慶勾結官僚獲鹽引專賣權。西門慶派來保到東京行賄“曾御使參劾提刑官”一事,，卻帶回來一個信息,，“戶部侍郎韓爹題準事例：在陜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巢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眮肀ξ鏖T慶說：“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倒好趁著蔡老爹巡鹽，下場支種了罷,，倒有好些利息,。”

揚州是明清時代兩淮巡鹽御史衙門所在地,，當時蔡御史被任命為兩淮巡鹽,。西門慶得到消息后，立刻張羅,，一送厚禮,；二用美女，打通了兩淮巡鹽蔡御史的關節(jié),，在宴請時提出對所支三萬鹽引“青目青目,，早些支放”的請求,。蔡御史曾受過西門慶的恩惠,，眼下又得到盛情款待，自然一口答應:“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钡?1回西門慶打發(fā)三個人帶上一千兩銀子到揚州買鹽,。因提前一個月將所支之鹽投放市場，而大獲其利,。

第78回,，西門慶通過攬頭李三得到東平府為國家收購兩萬兩銀子古器的消息后，便打算獨攬這筆生意,。李三馬上建議說:“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里吃別的家干的去了,。”應伯爵也附和說:“事要早干,，高才疾足者先得之!”

3、

國家田賦役賦征收的貨幣化,，最重要反映在明代兩大社會問題上,，即北方馬政和南方槽糧。這兩方面在《金瓶梅》中都有所披露,，雖然文字不多,，但價值很大。

《明史》卷九十二《兵志·馬政》“成化二年,，以南土不產(chǎn)馬,，改征銀。四年,，始建太仆寺常盈庫,，貯備用馬價,。……太仆寺之有銀也自成化始,，然止三萬余兩,。”專門儲藏馬價銀,，標志著賦役合一,，計馬征銀已成趨勢。明代的馬政制度存在了二百多年,，大規(guī)模的民養(yǎng)官馬的賦役制度的衰敗,。張居正為相時，太仆寺儲銀已達400余萬兩,。這一制度改變的貨幣化動態(tài)過程,，對當時社會和人們的思想觀念影響是巨大的，也與人們價值觀念的變化是同步進行的,。

《金瓶梅》中孟玉樓是商人的妻子,，丈夫死后，主動改嫁給西門慶,。她的好惡,、情趣和追求，都不同于傳統(tǒng)觀念,，舊的價值觀念在她的心里失去了意義,，舊的道德標準在她的眼里蒼白無力。第7回,，饒有家財?shù)拿嫌駱窃诟募迺r,，不要“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的尚舉人,，卻認為西門慶“象個男子漢”,，因此寧愿選擇給西門慶做妾而不愿給尚舉人做繼室。并據(jù)理相爭:“常言道:‘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仆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里?”這可以說隨著白銀貨幣化，經(jīng)濟因素滲透到人們社會生活之中,，對資本以錢生錢本質的認識具有了新觀念,。

《金瓶梅》對田賦貨幣化的敘事，是從耗羨之銀這個角度講起的,，田賦貨幣化開啟了明清田賦征收的弊端,，出現(xiàn)的副產(chǎn)品便是官吏追逐“耗羨之銀”。隨著朝廷田賦貨幣化,、徭役貨幣化,、鹽課貨幣化、關稅貨幣化,，官府收繳上來的散碎銀子,，需要熔鑄成整塊的銀錠時，“火耗”有損,；或者由于銀子的成色不一,，“火耗”也有損。于是在征收正稅之外,，還要以彌補損耗為名,，加征附加稅,，稱為“耗羨”,、“羨馀”，就成為影響明清兩代賦稅征收上的一種陋規(guī)和管理上的漏洞,，為官員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留下可趁之機。

《金瓶梅》第78回寫吳大舅以指揮金事,，見任管屯,。西門慶與吳大舅對話，談到屯田征稅,，可獲得“羨馀之利”:

西門慶道:“通共約有多少屯田?”吳大舅道:“這屯田,，不滿姐夫說……而今這濟州管內(nèi)，除了拋荒葦場港隘,，通共二萬七千畝屯地,。每頃秋稅、夏稅,，只征收一兩八錢,，不上五百兩銀子。到年終才傾齊了,，往東平府交納,，轉行招商，以備軍糧馬草作用,?！蔽鏖T慶又問:“還有羨馀之利?”吳大舅道:“雖故還有些拋零人戶不在 冊者，鄉(xiāng)民頑滑，若十分進征緊了,，等秤斛斗重,，恐聲口致起公論?！蔽鏖T慶道:“若是有些甫馀兒也罷,，難道說全征?若征收些出來，斛斗等秤上也夠咱們上下攪給,?！眳谴缶说?“不滿姐夫說，若會管此屯,，現(xiàn)一年也有百十兩銀子尋,。到年終，人戶們還有些雞鵝豚米,，面見相送,。那個是個人取覓，不在數(shù)內(nèi)的,?！?/p>

從這段話的意思可知,，吳大舅管的是民屯,。募鄉(xiāng)民耕種，秋夏交納稅糧,，當時管理屯田的官員和土豪相勾結,，對墾種屯田的鄉(xiāng)民克扣斤兩。也就是除了羨馀是隨著屯田畝數(shù)的多少而征收的而外,，還要看管理者是否會從中聚斂,。就吳大舅而言，每年至少可獲得“羨馀之利”百十兩銀子,。

綜上,，《金瓶梅》的典型性就在于，小說情節(jié)大量描寫白銀的使用不單純是貨幣交換,，而重要的是白銀貨幣化在整個社會全面鋪開形態(tài)的自然顯現(xiàn),。明代正處于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型時期，社會變遷表現(xiàn)在經(jīng)濟,、政治,、思想和文化諸方面，而以白銀貨幣化為主線完成了這一啟動,。這一切都可以從《金瓶梅》這里找到原生態(tài)的材料,。

感謝 鄭鐵生 先生賜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