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成五年（840年）三月三十日，春盡日宴罷,，白發(fā)蒼蒼,，老態(tài)龍鐘的白樂天站在眾客散盡的院落里，感事獨吟,，寫下了如下的詩篇：

五年三月今朝盡,，客散筵空獨掩扉。

病共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

閑聽鶯語移時立，思逐楊花觸處飛,。

金帶縋腰衫委地,，年年衰瘦不勝衣。

白晝的喧囂隨著客人的離開而散盡,，滿院杯盤狼藉,，柴門虛掩，掩不住許多愁緒,。這一年啊,，老病時時伴我左右，年年衰瘦,，衣衫垂地,。閑聽鳥語鶯啼，思隨楊花紛飛，這春天,，就要和樊子一同歸去了,。

春意闌珊之際，眾賓散盡之時,，白樂天念起樊子,，這個曾經(jīng)像春天一樣花團錦簇的女子，這個曾經(jīng)像春風一般帶給他溫暖的女子,。

在唐朝,，文人雅士在妻妾之外，蓄養(yǎng)歌姬,，不足為奇,。樊子即樊素，是白居易家中的歌姬,，托白居易之名,，在當時頗有名氣，而白居易對其也是非常喜愛,。在眾多歌姬之中,，白居易最愛的除了樊素還有小蠻。

《舊唐書·白居易傳》有言曰：

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

唐孟棨《本事詩·事感》：

白尚書（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蠻善舞,，嘗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青春曼妙,，能歌善舞,，櫻桃小口,，弱弱纖腰，單從這字面之意,，便能窺見樊素和小蠻的美貌,，以及白居易對其的溢美之辭。

在文學史上,，白居易是有名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針砭時弊，關(guān)心民生疾苦,，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句：

在《觀刈麥》中,，他體恤百姓勞作的艱辛，“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感慨“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span>

在《紅線毯》中,，他叩問“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也許你難以想象,，這樣一個心系百姓的詩人，會在風燭殘年之時,，左手樊素,，右手小蠻，把盞言歡,，甚至把寫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詩篇的“情圣”男人元稹也拉下水,，交換歌姬，縱情聲色,。

如此看來,，文學史上白居易的完美人設(shè)崩塌，拋卻他的詩篇,，我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喝得醉態(tài)醺醺的,，形態(tài)猥瑣的老頭。

可是,，世人都道我風流,，誰人知我曾情深？我的心是一片廣袤的沙灘,，沙土下藏著晶瑩璀璨的珍珠,；我的心里有一座荒塚，葬著未亡人。

往后余生,，樊素是你,，小蠻是你，風煙是你,，年年歲歲都是你,。

白居易曾經(jīng)在《鄰女》中寫道

娉婷十五勝人仙，白日姮娥旱地蓮,。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

詩中的鄰女，就是湘靈,。當時白居易十九歲,，湘靈十五歲，是他的鄰居,。湘靈甜美可愛,，又精通音律，和白居易朝夕相處,，耳鬢廝磨,，青梅竹馬。青春年少,，情竇初開,，郎有情妾有意，他們開始了長達八年的相戀時光,。

相愛容易,，相守難，突破門第偏見成婚難上加難,。

據(jù)史料記載,，白居易生在一個“世敦儒業(yè)”的中小官僚家庭，祖籍河南,，后隨家人輾轉(zhuǎn)到符離,，因而有幸結(jié)識湘靈。而湘靈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村姑,，門第觀念很強的白居易之母,，堅決反對這這樁婚事,，所以八年的相戀相守,，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公元798年,，二十七歲的白居易離開符離,，告別湘靈，為生活，也為功名,。蜜戀之后的別離,，最令人斷腸。在路上,，白居易思念湘靈,，作《寄湘靈》一詩:“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jīng)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后西樓上,，應(yīng)憑欄桿獨自愁?！?/span>

每經(jīng)一處高地,，我都會回頭望，希望正好能夠望見那個獨倚西樓憑欄望的你,，奈何山長水闊,，云海茫茫，徒留獨自愁,。

天地之大,，大到我可以四處為家，可是獨守閨房的你,，卻是“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在光陰的兩端,，橫亙著無法越過的距離,，也只能看她“影相伴，通宵不滅燈”而心生憐惜,。

相思漫溢而來的時候,，白居易和著孤寂、思念和惆悵,，寫下了令人心生唏噓的《長相思》：

“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思念你的日日夜夜,，時間的絲拉得很長很長，絲絲縷縷都是你,；思念你的春夏秋冬,，季節(jié)的腳步蹣跚，每走一步落下的都是腸斷,。只愿來生,，化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公元801年,，二十九歲的白居易中進士后返回符離居住十月余,。在這十個月里，白居易一直為他和湘靈的婚事努力,，可最終他的母親還是嚴詞拒絕,。相戀十年，相思兩載,，白居易和湘靈還是無法長相廝守到白頭,。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而是咫尺天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明明相愛，卻無法在一起,?！吧x別，生離別,，憂從中來無斷絕”,，堂堂男兒白居易，竟然如此絕望,。

公元804年,，三十三歲的白居易，官至校書郎,。他再一次踏上符離這片讓他眷戀又讓他斷腸的土地,，此行的目的就是搬家。三十三歲還未婚娶的白居易,，知道搬家意味著可能永遠無緣再見湘靈,，他還是心存僥幸地向母親提出要娶湘靈，可是他的老母親呀,，依舊頑固不肯改變初衷,，并且阻止他和湘靈會面。

從十九歲到三十三歲,，中間隔了十四年的光陰,。這十四年的光陰流轉(zhuǎn)，該坍圮的都已經(jīng)坍圮,，該流離的都已經(jīng)流離,，唯獨你，依舊是我心底心心念念的風景,，心心念念的痛,。

最后的別離,，甚至都不敢放聲哭泣,，極度的痛苦和壓抑,，在《潛別離》里顯露的淋漓盡致：

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口，鳥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

離別在即,，我有千言萬語想要說與你,，不能語，更不得哭,。天陰了,，天還會放晴，河水濁了,，河水還會變清,，而我們就這樣硬生生被斬斷連理枝，連理枝可斷,，奈何情思難斬,。生別離啊，生別離,，吾心奈若何,！

既然余生不能與你共度，不如伶仃一人,，至少,，我在想念的時候是心無旁騖的。既然我決定不了娶誰,，但我的心能夠決定去愛誰,！白居易以不婚來對抗母親，來捍衛(wèi)他與湘靈的愛情,。

山水契闊,，阻不斷思念，在孤寂難眠的夜里,，湘靈依舊是陪伴他的傾城月光,。千里兩情同,，秋風惹起悵惘，又有何懼,？

公元808年,，三十七歲的白居易在母親以死相逼下，娶了和自己“門當戶對”的同僚楊汝士的妹妹,。雖然他和夫人關(guān)系不壞,，但此生如果不是你，其他人也不過是湊合,。白居易還是時常念起湘靈,。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鄉(xiāng)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不學頭陀法，此心安可忘!

此心,，又怎么能忘,？

公元815年，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在貶謫途中遇見流落在外的湘靈父女,。彼時，白居易已經(jīng)四十四歲,，而湘靈也近四十歲,，至今守約未嫁?！吧倌觌x別老相逢”,，距離上次分別，已十年未見,。新添了皺紋,，新添了白發(fā)，新添了“恨”,！往事歷歷在目,，故人還是故人,，故人已經(jīng)不是故人。

據(jù)說,，《琵琶行》里的琵琶女,，原型就是隨父賣藝為生的湘靈。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為自身際遇,，為別后重逢,，更為逢后相離。

后來,，五十三歲的白居易繞道符離,，想要再看一眼湘靈。倏忽三十年,，村子也變了容顏,，而湘靈一家，也不知去向,。原來,，四十四歲那場重逢，竟然是最后的別離,。至此,，白居易和湘靈長達三十五年的戀情，無疾而終,。

晚年的白居易,，在家中蓄養(yǎng)許多歌姬，詩酒唱和,，放浪形骸,。也許，他不過想尋找那個和湘靈眉眼相似的少女,，重溫那段如水的初戀時光,。

如果，時光可以停留在我的十九歲,，你的十四歲,，“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如此,，該多好。

管他什么功名利祿,，管他什么門第觀念,，如果是你，我愿意在鄉(xiāng)野村畔,，素衣淡飯,，只愿與你日日相伴，夜夜相臥而眠,。

可這一生我和你的因緣,，就這樣斷了；而我的情深幾許,，或許只有我心知,。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云無覓處。

你似花非花,，似夢非夢,，來有影，去卻無蹤,。長恨人歸無覓處,，萬點嬌紅一片，終究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