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百余年的紅學史上,,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無疑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周春其人其書,《紅樓夢大辭典》中均列有詞條進行介紹:
《閱紅樓夢隨筆》之所以在紅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我們可以從《紅樓夢大辭典》的這兩個詞條,看出三點原因:一,,它開了索隱派的先河,;二,它提供了重要的版本線索,;三,,它是目前所知的第一部紅學專著,。而這三點在紅學界是基本達成了共識的,;前兩點暫時不論,,姑引幾條資料,以見紅學家們對第三點的普遍承認,。 周汝昌《〈紅樓夢〉版本常談》一文中說:“個人所見到的,從乾隆末到嘉慶初,,最早的有代表性的《紅樓夢》題詠者,,大多數(shù)是杭州人,,而第一部‘紅學專著’則出于海寧人周春之手。周春是‘索隱派’的開山祖師,?!?/span>(見《紅樓夢版本論叢》,,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資料室1976年編印,第15頁)郭豫適《紅樓研究小史稿》一書中說:“在乾隆年間,,除抄本《石頭記》上的批注以外,把對于《紅樓夢》的評論寫成專冊并且得以流傳下來的,,據(jù)今所知,,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恐怕要算是最早的一本了,。”(郭豫適《紅樓研究小史稿》,,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44—45頁)韓進廉《紅學史稿》一書也說:“舊紅學家除‘評點’發(fā)微外,,更多的是‘隨筆’志感,,留下不少隨筆類論著……據(jù)今所知,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為最早……乾隆五十九年(1794)撰就至今見諸筆墨的第一部紅學專著——《閱紅樓夢隨筆》,?!?/span>(韓進廉《紅學史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52頁) 一粟的《紅樓夢資料匯編》中全文收錄了周春的這部著作,,近日我在讀這部資料匯編時,,聯(lián)系上前后的一些材料,,竟對紅學家們異口同聲的這個判斷——《閱紅樓夢隨筆》是目前所知的第一部紅學專著,產(chǎn)生了一些疑問,。這些疑問的產(chǎn)生,在《紅樓夢資料匯編》所收文獻的范圍內(nèi),,甚至在新世紀之前的學術(shù)環(huán)境下,,都是顯而易見又合情合理的,,而之前的紅學家們似乎并未有過這樣的疑問,頗為怪異,。所以,,雖然我的疑問最后通過查閱最新研究成果而得到解決,,但也不妨將疑思的整個過程記錄下來,作為一次學術(shù)探索的案例進行分享,,也不無裨益。 首先,,《紅樓夢大辭典》說周氏隨筆“有寫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的自序”,并據(jù)此認定該書“乾隆五十九年(1794)撰就”,,就是值得商榷的。所謂自序,,即是《閱紅樓夢隨筆》的第一部分,,《紅樓夢書錄》中轉(zhuǎn)抄時也標之為“自序”(一粟《紅樓夢書錄》,,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67頁),。其實,,這一部分,在上海圖書館藏拜經(jīng)樓抄本(《紅樓夢資料匯編》據(jù)此本收錄)中題為《紅樓夢記》,,早期征引周氏隨筆的壽鵬飛也稱“海昌黍谷居士周春松靄甫《紅樓夢隨筆》第一章《紅樓夢記》”(壽鵬飛《紅樓夢本事辯證》,商務印書館1927年版,,第4頁,。壽氏征引的版本為浙江吳伯汙萬華庵藏本),可見其到底是不是自序的性質(zhì),,是很值得懷疑的。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第一部分《紅樓夢記》署有兩個時間,一是“甲寅中元”,,二是“十月既望”,;第二部分《紅樓夢評例》署有“乙卯正月初四日”。由此可見,,第一部分的寫作時間早于第二部分,,因此,將第一部分當做“自序”,,以“自序”的署年來論定《閱紅樓夢隨筆》一書的成書時間,顯然是錯誤的,。 那么,綜合甲寅,、乙卯兩個署年,,而認為“《閱紅樓夢隨筆》的寫作時間大約在乾隆甲寅,、乙卯年間”(李虹《周春及其〈紅樓夢〉研究》,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碩士論文,,2001年),是不是就比較合理了呢?我覺得不盡然,,因為還有一個疑點,有待我們解決,。這個疑點就是,周氏隨筆的第三部分《紅樓夢約評》中,,兩次引用到了《隨園詩話》的內(nèi)容,而據(jù)《紅樓夢資料匯編》上節(jié)錄的兩種《隨園詩話》版本,,周氏隨筆似應產(chǎn)生于道光四年(1824)之后,。下面分別指出,,并略加分析。 《閱紅樓夢隨筆·紅樓夢約評》:“偷雞戲狗爬灰養(yǎng)小叔,,借焦大口中痛罵,又借寶玉口中一問,,不待明言而知矣。故曹雪芹贈紅樓女校書詩有‘威儀棣棣若山河’之句,。初怪美人詞料甚多,,何以引用不類,,今觀此,方知其用如山如河之為有意也,?!?/span>(《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70頁)按周氏隨筆的第一部分中闡述其“張侯家事說”時,,即“證以《曝書亭集》,、《池北偶談》、《江南通志》、《隨園詩話》,、《張侯行述》諸書”(《紅樓夢資料匯編》,,第66頁),,《隨園詩話》赫然在目,我們便可充分斷定,,周氏此處說的“曹雪芹贈回紅樓女校書詩”云云,乃采自袁枚之說,。我們看《隨園詩話》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中說的是“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紅樓夢資料匯編》,,第12—13頁),我齋是指富察·明義,;周春引用的本子,顯然不是這個,。而《隨園詩話》道光四年(1824)刊本則是:“當時紅樓中有女校書某尤艷,,雪芹贈云:……”(《紅樓夢資料匯編》,,第13頁)很明顯,周春引用的版本,,與道光四年刊本一致。 《閱紅樓夢隨筆·紅樓夢約評》:“袁簡齋云:‘大觀園即余之隨園,?!死仙朴谄廴?,愚未深信?!卑础峨S園詩話》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中并沒有周春說的這句話,而在道光四年(1824)刊本中才有:“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紅樓夢資料匯編》,,第13頁)很明顯,,周春此處的引用,,也與《隨園詩話》道光四年(1824)刊本一致。 那么,,根據(jù)以上兩段的分析,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jié)論: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引用到了道光四年(1824)刊印的書籍,,它的成書也當在道光四年(1824)之后,;而二知道人的《紅樓夢說夢》刊行于嘉慶年間,,所以,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絕不是第一部紅學專著,! 但矛盾也就隨之而來:周春“卒于嘉慶二十年(1815)”(《紅樓夢書錄》,,第168頁),,他如何能夠在死了近十年之后的道光四年(1824)還繼續(xù)著書,并引用當年(1824)刊印的《隨園詩話》呢,?這個矛盾要解決,大致可以考慮如下兩個方面:一是周春的卒年不是嘉慶二十年(1815),,而是道光四年(1824)或之后的某一年,;二是除了《紅樓夢資料匯編》上提到的兩個版本,,《隨園詩話》還有沒有其他的版本,。 讀了包云志《〈隨園詩話〉中有關(guān)〈紅樓夢〉一段話的前后變化——兼談〈隨園詩話〉的版本》(《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4輯)一文,,這個疑點,,這個矛盾,也就隨之而解了,。據(jù)包先生的文章介紹,,《隨園詩話》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之前,還有一種乾隆五十四年(1789)刊本,,而在這種刊本里,有關(guān)《紅樓夢》的那段話是這樣的:
其中有幾個錯別字,均是當時(1789)的排印錯誤,。 而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又分為三個版本,,《紅樓夢資料匯編》中收錄的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與第二版和第三版的內(nèi)容相同,,沒有“中有所謂文(大)觀園者”一句,“雪芹贈云”改作“我齋題云”,。而第一版的文字,,則與乾隆五十四年(1789)版基本一致,有“中有所謂文觀園者”一句,,“雪芹贈云”也是一樣的,。 由此可知,周春所見到的《隨園詩話》,,當是乾隆五十四年(1789)刊本,,或者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的第一版。這樣,,就能解釋本文之前所提出的那些疑點和矛盾了,。周春《閱紅樓夢隨筆》是目前所知的第一部紅學專著的判斷,,在沒有新文獻被發(fā)現(xiàn)之前,還是正確的,。 看來,,全面掌握版本資料,對于學術(shù)研究來說至關(guān)重要,。但在不知《隨園詩話》有其他版本的幾十年中,紅學家們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面的疑點和矛盾,,也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補訂】詹健學友閱過本文后指出,,黃一農(nóng)先生有考證過《隨園詩話》的版本問題。查黃一農(nóng)《二重奏:紅學與清史的對話》(中華書局2015年版)一書,,第八章即為《袁枚〈隨園詩話〉中的涉紅記事》,詳細介紹了《隨園詩話》的更多版本,,可以參看,。從黃先生著作中另得一條線索:曲江《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真?zhèn)伪孀C——與歐陽健先生商榷》(《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3輯)一文中,,曾提到了周春《閱紅樓夢隨筆》引用袁枚“大觀園即余之隨園”一語。但曲先生并沒有從版本角度考慮這個問題,,而只是為了證明《隨園詩話》道光四年(1824)刊本多出來的那句“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是袁枚自己說過的,,而非后人妄加:“同時的人,,同時的記載,,應該能夠證明袁枚確實曾有此言,雖然這一看法不見得是袁枚自己首創(chuàng),,由此也可看出,道光四年刊本《隨園詩話》多出的那兩句話雖然晚出,,但卻淵源有自,,并非無根之談,。”曲先生的直覺是對的,,但未找到更多的版本深入論證該問題,,到底有種隔靴搔癢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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