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曹慧茹 張帆 實習記者/宋昕澤 文露漪 張雅麗 顏星悅 姚夢卿

編輯/劉汨 宋建華

?車禍現(xiàn)場圖片

6月29日的豫Q52298上,，耐不住長途行駛的勞累，有人解開安全帶,、側(cè)身躺在了椅子上,，身旁的過道上，堆得全是行李雜物,。幾個小時之后,，這輛客車沖過了高速隔離帶。

晚上8時41分許,，豫Q52298與一輛半掛車相撞,，事故共造成18人死亡、14人受傷,。這輛河南駐馬店汽車運輸公司長途客車,，自廣東中山駛向河南平輿的行程，中途夭折,。

在事后的通報中,，豫Q52298涉嫌在廣東發(fā)車時站外上客,，有平輿客運業(yè)人士分析，此舉或與不愿在站內(nèi)安檢,、節(jié)省成本有關,。而在事發(fā)前，豫Q52298已因疲勞駕駛等問題,，多次遭到通報,。

深一度記者在平輿當?shù)刈咴L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即使在事故發(fā)生后,，仍然無法從正規(guī)售票窗口購買自當?shù)氐街猩降能嚻?，依然需要直接與車主聯(lián)系。甚至有車主表示,，此前無需身份證明便可購買車票,。

平輿名字的由來與行車有關，“輿”在古語中是車的意思,，“平”則因當?shù)氐貏萜教?。但在重重隱患之下，豫Q52298長途客車的坦途不再,。

?陳力和老伴上車前與家人的視頻通話截圖

在高速入口上車

陳力和老伴兒王英心疼錢,，也不懂高鐵買票和進出站繁瑣的程序，出行都是坐大巴,。

6月中旬,，從河南平輿老家去廣東時，他倆就是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因為小外孫女三個多月大了,，身體出了些問題，陳力和王英要過去看看,。

這是兩位老人第二次來廣東,。上一次還是十多年前,，廣東是他倆打工的地方?，F(xiàn)在，這里又成了兒女們的謀生之地,。陳力的妹夫,、二兒子和小女兒在中山的菜市場拉菜、賣菜,，三家租的住處相隔不遠,。

老兩口在二兒子家只住了一個禮拜，也沒顧上出去逛逛,，就急著往家返,。大兒子和大兒媳身體有殘疾,，生活難以自理，田里不能撂了荒,，一雙孫兒在家也需要照看,。

回平輿，陳力和王英依然坐的是大巴,，他們登上了車牌為豫Q52298的長途車

6月29日早上6點多,，老兩口早早起來給三個孫兒買好早餐，自己卻沒顧上吃一口,。上午8點05分,，陳力給妹夫打了個電話，說坐上車了,，讓家人不要掛念,。

當天下午1點，河南人李娟也即將登上豫Q52298,。一個個頭不高,、皮膚黝黑的男子，開著輛面包車,，把李娟拉到了高速路的入口,。

李娟在廣州打工，剛辦完辭職手續(xù),，準備回老家照看老人孩子,。臨近暑假，廣州回駐馬店方向的高鐵票已經(jīng)售罄,。

她看著眼前幾大包行李發(fā)愁時,，老鄉(xiāng)給李娟介紹了中山開往河南老家的大巴車“售票員”。對方告訴她,，票充足,，行李也方便攜帶。經(jīng)過25小時的車程,，就能到達縣城汽車站,。與578元的高鐵票價相比，客車票能省下400多元,。

李娟到高速入口時,，還有兩個人也在那等車。李娟湊上去,，小聲問,，“售票員收了多少錢？”一位年紀稍大的說,，“每人收了120塊”,。

李娟心里犯嘀咕,，不給車票，隨意定價嗎,，怎么問我要130啊,。

沒多久，藍白色的豫Q52298迎面開來,。它看上去有七八成新,，車身高3米多。

李娟上了車,，經(jīng)過前排時看到,，有的乘客側(cè)身躺在座椅上，沒有系安全帶,，大腿搭靠在扶手上,，一人占掉兩個位置。

發(fā)覺這些乘客沒有讓座的意思,，李娟只得越過過道里堆積的瓜果雜物,，挪到倒數(shù)四五排的位置。

下午3點左右,，丈夫給李娟發(fā)來微信,，“長途車不安全，安全帶要系上”,。她伸手把安全帶扯過來,，扣緊。

因為害怕暈車,，陳力和老伴坐在了大巴的最前面,。他倆是否系了安全帶無從知曉，但陳力的妹夫王軍強說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我坐車有時候帶子（安全帶）都沒有,。一般老百姓幾乎不系那個東西,，不習慣?！?/p>

第二天早上6點多,，陳力的小女婿翻手機，看到豫Q52298遭遇事故的新聞,。在行駛到湖南衡陽段時,，豫Q52298穿越中央隔離帶與對向行駛的一輛半掛車相撞。

家人給陳力打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他們又趕緊給接車人打電話,，可對方總也不接,。

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陳力和老伴已經(jīng)在事故中罹難。而李娟則僥幸逃過一劫,，她躺在湖南醫(yī)院里回憶事發(fā)當天的經(jīng)過,，心想或許是安全帶救了自己一命。

?平輿沒有火車經(jīng)過,，出行只能靠長途車

落空的“重罰”

大巴車上駕駛座處于前部靠下的位置,，很多乘客并未給予司機較多的關注。

幸存者中,，大部分乘客對豫Q52298兩位司機的印象僅停留在,，“一個胖胖的，一個瘦瘦的,，胖的個子不高”,。事發(fā)時，司機王海洋和李森均在事故中罹難,。

王家人透露,，跑長途存在危險，但收入可觀,。王家在縣城看中的房子,，需要三十四萬，一雙兒女都在城里上學,，租房不是長久之計,。

而對于另一位司機李森，車站一位熟識的工作人員稱,，李森跑平輿到中山線之前,，曾跑過山西臨汾線。長途車一般是一天去程,，一天休息,，一天返程?！耙粋€月保底能拿三四千塊錢,，小費一趟200塊錢。司機掙的是辛苦錢,?！?/p>

去年12月底，平輿交警大隊在其官方微博曝光了在11月1日至20日期間,，駐馬店市汽車運輸公司平輿分公司存在超速等安全隱患的車輛,。其中，豫Q52298超速1次。被曝光的車輛中,，最多的曾超速達16次,。

三個月后，交警大隊再次通報,，豫Q52298存在違法未處理,，“存在嚴重的交通安全隱患”。

今年4月28日,，豫Q52298又因“多次疲勞駕駛”被平輿警方再次通報,。交警大隊稱，“望公司對該車進行重罰,，對駕駛?cè)撕蛙囕v承包人進行安全教育培訓,，使其充分認識到疲勞駕駛的嚴重性?！?/p>

據(jù)報道,，豫Q52298的司機李森，此前就曾兩次因疲勞駕駛被警方通報,。

該公司一位要求隱匿身份的員工透露,，警方希望的“重罰”，在公司內(nèi)部,，僅是對豫Q52298“要求監(jiān)控員重點監(jiān)控”,，“對車輛駕駛?cè)颂幰?000元罰款”。

這名員工還稱,，公司每月會舉辦兩次安全教育培訓,，“名義上駕駛員必須參加，其實只是走形式,，不去也沒什么,，最多交50塊錢罰款?！?/p>

?平輿有開往全國各地的長途車

始發(fā)于酒店后院

7月1日,，中山市交通局發(fā)布消息稱，經(jīng)該市各鎮(zhèn)區(qū)交通分局對轄區(qū)內(nèi)所有客運站場及配客點進行初步核查,，豫Q52298未進入客運站場和配客點配客（相關情況還在進一步核查當中）,。

經(jīng)核實，豫Q52298大客車于6月29日7時許在中山市港口鎮(zhèn)涉嫌站外上客,，并于7時41分離開,，8時29分通過細滘大橋往佛山順德區(qū)方向行駛。

而按照多部委聯(lián)合印發(fā)的《道路旅客運輸企業(yè)安全管理規(guī)范》規(guī)定,，班線客車應當嚴格按照許可的或經(jīng)備案的線路,、班次,、站點運行，在規(guī)定的?？空军c上下旅客,，不得隨意站外上客或攬客,。

一位接近豫Q52298所屬車隊的人士透露,，豫Q52298從廣東發(fā)車時，與乘客約定的上車點多為鎮(zhèn)上小車站,，或是某個高速路入口,，這會給行程帶來很多隱患。

“最危險的是,，它不能為長途大巴車提供安檢等服務,。安檢時要對大巴車的輪胎、照明,、剎車等進行檢查,，前后至少要檢查40分鐘。有時候一個螺絲帽松了都不行,。還有,，萬一有人攜帶危險品怎么辦？”上述人士稱,。

前述《規(guī)范》則要求,，客運企業(yè)應當配合客運站做好車輛安全例檢，對未按規(guī)定進行安全例檢或安全例檢不合格的車輛不得安排運輸任務,。

平輿當?shù)匾晃粡氖麻L途客運生意的人士分析稱,，豫Q52298未進站安檢，或也與“節(jié)約成本”有關,。

據(jù)他講,，近年來，由于高鐵動車的發(fā)展,，長途客運市場非常難做,，客源比前幾年下降約三分之一。物價部門核準中山—平輿線路票價在260元上下,，為了吸引客源,，豫Q52298實際上只賣一半的錢?！败囮犚惨氡M辦法降低成本,，比如自己賣票，自己檢查,，這也能省錢,?！?/p>

駐馬店汽車運輸公司平輿分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員稱，公司曾是國營企業(yè),，后來“國改民”,，成為一家民營企業(yè)，由員工共同持股,。豫Q52298掛靠在該公司,，其實際運營者是當?shù)厝送醣Ｍ跫臆囮犕涤谥猩胶推捷浿g的車有5,、6輛,，另有幾十輛車發(fā)往全國很多地方。

上述平輿客運業(yè)人士則坦言,，“司機由車隊老板雇傭,，每個老板都有自己的管理方法，有的嚴格有的不嚴,?！?/p>

豫Q52298行駛的線路，陳力的妹夫王軍強坐過很多次,。每次坐車前,，他都會打小卡片上的電話提前和“售票員”預約。出發(fā)當天,，對方會派來一輛車到住處接人,，再送到大巴停靠點,。

王軍強說,，上車前，售票員會口頭告訴乘客要給多少錢,，隨后撕下票據(jù),。“就是一張手寫的注明人數(shù)和座位的紙條,。有的寫票價,，有的不寫?！?/p>

據(jù)他透露,，按以往的行駛路線，事發(fā)當天7點左右,，會有一輛金杯車從家里接上兩位老人,，之后前往臨近的港口鎮(zhèn)的一酒店，“酒店后院的空地一直是這趟大巴的始發(fā)站,?！?/p>

“停車時司機下去找人,，接上人就走了，沒見過有人上車檢查,。有的?？奎c特別小，只有四五個員工在忙,?！?/p>

50歲的王軍強臉色漲紅，聲調(diào)變高,?！八徽?guī)的話,，怎么還能上路跑呢,？坐這班車好幾年了，誰能想到會出事呢,？”

?車禍傷者正在接受搶救

“血的教訓”

7月4日上午,，平輿汽車站（當?shù)厝朔Q東站）候車廳里擠滿了人。人群中,，10歲上下的孩子占據(jù)三分之一,。此時正值暑假，外出打工的大人們把孩子也帶在了身邊,。

平輿當?shù)貨]有火車途經(jīng),，東站的客運班線延伸到全國各個方向，涵蓋廣東省的廣州,、深圳,、東莞、中山和珠海等市,。

河南省統(tǒng)計局曾公布的一份報告指出,，河南出省人口主要流向經(jīng)濟發(fā)達的沿海地區(qū)，以廣東為最多,，其次是北京,、浙江和江蘇，外出到這四省市的人口占出省總?cè)藬?shù)的56%,。

深一度記者探訪發(fā)現(xiàn),，即使在豫Q52298事故發(fā)生之后，乘客依然無法通過正規(guī)售票窗口購得從平輿到中山的車票,，想要乘坐此線路的大巴,，還是需要通過直接與車主聯(lián)系的方式。

多位乘坐過“平輿——中山”線路的乘客告訴深一度,，事發(fā)前他們都是通過和卡片上的“老板”直接聯(lián)系購票,，從未通過窗口購票,。

探訪當天，記者向東站售票窗口詢問是否有發(fā)往中山的班次,，一位女性售票員表示：“這里不賣,，你和車主聯(lián)系吧”。但她并未解釋,，窗口無法購票的原因,。

在東站一扇鐵門旁，一位沒有穿戴工服和證件的男子自稱是“駐馬店市汽車運輸有限公司平輿分公司”的工作人員,，他向深一度記者展示了一張卡片,，稱“不是窗口賣票，是中山的車的老板賣”,。

他口中的老板是“萍姐“,，卡片上的信息顯示，萍姐的車從平輿發(fā)車,，開往廣州,、番禺、中山,、珠海和江門等地,。“你想啥時走,，就提前給她打電話,，她在這邊駐站?！?/p>

萍姐表示,，自己每天從8點到12點都有車去中山，都是從東站出發(fā),?！百I票的時候拿著身份證來問?！?/p>

但在萍姐口中,，以前在她這里買票，并不需要身份證,。只是因為現(xiàn)在查得較嚴,，所以才有了這樣的要求。

“因為啥拿身份證,？這兩天不是出那么大個事嘛,，現(xiàn)在管得比較嚴”，一位平輿分公司的工作人員如此解釋,。

而實際上早在2016年12月交通運輸部就修訂頒發(fā)了《道路旅客運輸及客運站管理規(guī)定》,，對省際,、市際客運班線做出了實名售票和實名查驗的要求。

深一度記者表達了對豫Q52298事故后安全的擔憂,，一位車站工作人員寬慰：“這車安全,，我跟你說，這都跑幾十年了,，從來沒出過啥事,，咱這司機都是（有經(jīng)驗的）。有時候車突然出意外,，比如爆胎了,，那你也沒辦法”。

但緊張的氣氛卻已經(jīng)蔓延到了鄰縣汝南,，那里汽車站的屏幕上,，閃動著一排紅色的字體：“深刻吸取’6.29’特大交通事故血的教訓”。

（陳力,、王英,、李娟、王軍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