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劉勇,，筆名“格非”，1964年生于江蘇丹徒,，中國當代實力派作家,，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江南三部曲》《望春風》《敵人》《邊緣》《欲望的旗幟》,，中短篇小說《隱身衣》《蒙娜麗莎的微笑》《褐色鳥群》《迷舟》等,。另有論著和散文隨筆《雪隱鷺鷥》《小說敘事研究》《格非散文》等。其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意、日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

“你也有可能成為大作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稟賦?！?/p>

——格非

你的感悟,、你的洞見，你對世界有沒有看法,，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對世界沒有看法的作家，怎么訓練也沒有用,。這個過程,，需要非常漫長的時間來積累，涉及到你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你對生活是不是嚴肅,、認真，也有關系,。有的人匆匆忙忙打發(fā)了一生,，不經(jīng)過大腦，不經(jīng)過感情的發(fā)酵,。有的人失戀,，會痛苦很長時間，有的人幾個小時就忘了,。生活,、命運帶給一個人的饋贈有時候是相當痛苦的，一個人經(jīng)受痛苦的時候也沒想將來把它寫成小說,，可當他經(jīng)歷了這些東西,，一旦想寫作的時候，他寫作的內容,、材料的質地是完全不同的,。

我覺得一開始要做的就是破除迷信。不要覺得那些大作家多么了不起,，你也有可能成為大作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稟賦，有的人在各方面修養(yǎng)不是很好的狀態(tài)下,，一鳴驚人寫出了傳世之作,。

你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大作家，他們的文字水平起初并不高,，比如沈從文,，他早年開始寫作時文化水平并不高，他有的是勇氣和他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的價值的確信,，這個非常重要,。

你要能夠確信你寫出來的東西是好的，你無條件地認可這個東西,，這樣的思維習慣會給你帶來一個巨大的解放感和取之不竭的寫作動力,，使得你下筆如有神助。我把這稱為一種火熱的工作狀態(tài),，你的大腦在燃燒,，你的句子都像是在燒，我們所謂的“燒腦”,。這樣的狀態(tài)下,，你寫出來的句子總是漂亮的。有時候不見得和你的寫作量,、詞匯量,、讀書的多少有直接的關聯(lián),。

我們需要解放思想,，有時候寫作的人畏首畏腳,，覺得自己水平不夠、詞匯量很少,、想象力也不夠,，也缺乏訓練，這種時候就會束手束腳,，重重障礙像大山壓著你,，你是根本沒辦法寫作的。

所以我覺得寫作的第一步,，要訓練自己——一旦開始寫作,，就要處于一種絕對的自由狀態(tài)，讓你放松,，有助于幫你把最好的水平發(fā)揮出來,。所以我有時候跟學生開玩笑，寫作需要經(jīng)歷一個不顧一切,、糊涂亂抹,、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階段，這個階段特別重要,。

然后就是精力的投入,。一個作家面對電腦、稿紙進行寫作,，他需要全力以赴,，需要開辟一個新的領地，這當中有點像在黑暗中尋找道路,。投入90%還是91%的精力,，是完全不同的。你不要小看這百分之一的精力,，有的時候你就差百分之一的投入,，可能就會差出很多。

腐敗毫無疑問是當今社會的重大問題,，作家直接關注并反映這一社會問題,，創(chuàng)作反腐題材小說，本來就是理所應當?shù)摹?/p>

——格非

腐敗毫無疑問是當今社會的重大問題,，作家作為知識者,，直接關注并反映這一社會問題，創(chuàng)作反腐題材小說,，本來就是理所應當?shù)?。另一方面,，雖說當今的腐敗具有一定的時代特點，但腐敗問題并不是首次在中國社會出現(xiàn),，腐敗的產(chǎn)生也有極其復雜的社會,、文化、法律和道德背景,，在反腐敗的同時,，對于社會、歷史和文化進行深入思考,，也是文學的基本任務,。

文學藝術是現(xiàn)實最為敏感的觸須。當今中國的社會發(fā)展波瀾壯闊,，為作家們提供了豐富的寫作資源和素材,。同時，現(xiàn)實極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也給作家們的寫作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僅僅依靠外部粗淺的觀察，是無法把握當今社會日趨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的,。所以說,，作家只有置身于這樣一個現(xiàn)實中，不斷開拓自己的胸襟和視野,，不斷提高自己的歷史意識,、人文和藝術修養(yǎng)，才有可能寫出反映時代真實的優(yōu)秀作品,。

我覺得網(wǎng)絡文學也很好,，今天的讀者需要網(wǎng)絡文學，所以它出現(xiàn)了,，應運而生,。

——格非

網(wǎng)絡小說寫得那么長，到底有什么必要,？這么一想,，問題還真有點復雜。我們知道,，現(xiàn)在的電視劇通常很長,，如果每天播一兩集，差不多要一個月才能看完,。明清時期的章回體小說也很長,，看完也需要很長時間。那么，今天的網(wǎng)絡小說與電視劇,、明清章回體小說之間的共同點是什么呢,？我認為，公眾在接受這類作品時,，有兩個基本目的,，一是欣賞，二是陪伴,，而且,，陪伴是主要目的。

我覺得網(wǎng)絡文學也很好,，今天的讀者需要網(wǎng)絡文學，所以它出現(xiàn)了,，應運而生,。我們看待今天的文學，要區(qū)別來看,，要看到歷史的發(fā)展趨向平民,，社會越發(fā)展對這些人越有利。我們不應該建議所有人：“你一定要去讀《尤利西斯》,，而不要讀《盜墓筆記》,。”這是不對的,。因為讀哪個作品,，都是他們的權利，都是正當?shù)摹?/span>

通俗文學也會出現(xiàn)很多很有生命力的東西,，比如通俗文學一般來說不怎么裝,，有什么說什么，直抒胸臆,、很直白,。精英文學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發(fā)展不動了,，就需要向通俗文學,、民間文學學習。

如果我的分析不錯的話,，傳統(tǒng)文學要想保持足夠的影響力,，就應當反其道而行之：適當縮短作品的長度，同時增強作品的密度和強度,，迫使讀者只有在全神貫注的狀態(tài)下才能欣賞,。在全球范圍內，小說的短小化和精粹化，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個趨勢,。我認為,，中短篇小說、篇幅短小的長篇小說,，是未來傳統(tǒng)文學敘事的主要體裁,。

 如果你要真正了解中國文學，必須讀世界文學,。

——格非

有些讓我們“望而生畏”的大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廢話”很多,，作品的枝蔓非常復雜,，讀起來毫無快感。如果你要迅速弄懂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從《罪與罰》入手,，有點像通俗小說，幾天就能看完,，寫作輕快,、單刀直入，沒有太多枝蔓,，非常流暢,，但整個作品又非常深入。

全世界公認托爾斯泰最好的作品是《安娜·卡列寧娜》,，語言輕快,、簡潔，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它的時候很有激情,，那時他的生活相對比較安定,，不像晚年的作品那么虛無，但他的技巧已經(jīng)成熟了,，一個高中以上文化水平的人都能夠了解它的美,、它思想的豐富和深邃。讀喬伊斯,，不要一上來就讀《尤利西斯》,，而要選擇《都柏林》，你一定會喜歡,，所有人都能讀懂,。想了解福樓拜，就讀《包法利夫人》,。如果你更追求閱讀的快感,，我推薦錢德勒，我稱他為介于嚴肅作家和通俗作家之間，他的作品非常好看,，比如《漫長的告別》,。

如果你要真正了解中國文學，必須讀世界文學,。否則在中國文學這個圈圈里,，是沒法了解自己的。所以不要有偏廢,，中國文學,、外國文學都應該讀。

（采訪整理 張琰｜攝影,、視頻制作：胡思遠）

采訪札記

在寫作,，在燃燒

“您最近在忙些什么？”

尚未坐定,，攝影師還在準備器材,，我隨口問道。

“我最近在準備一部新的作品,。”

“您寫作之前,，要做哪些準備?。俊蔽易穯?。畢竟坐在面前的是一位大作家,，他那些帶著大獎光環(huán)的作品最初的孕育過程，總是惹人好奇的,。

“主要是收集材料，走訪一些人,，構思情節(jié),，列提綱。寫作跟做菜一樣,，做菜之前要準備好原料,、佐料，想好什么樣的東西可以放到菜里,。到了烹調的時候,，就要處理火候等臨時問題。本來你想這樣搭配,，但做菜的時候臨時覺得那樣搭配會更好,，也有這種情況。”

“寫大文章如烹小鮮”,，我就想到了這個比喻,。

訪談正式開始。

既然一開始已經(jīng)提到了寫作,，索性順著寫作聊下去,。我問格非，好作品產(chǎn)生的條件是什么,？

在我心里,，事先是有一個“標準答案”的，無非就是要增加閱歷,、豐富知識儲備,、多加練習，如果再加上一點寫作天賦就更完美了,。

剛開始,，格非的回答似乎在往我設想的“劇本”上走，他講到了寫作者對世界的看法,，談到了人生體驗對寫作的重要性,。可說到后來,，他突然來了一句：“我覺得寫作有時候非常神秘,，你寫出來的東西的水平，一般來說總是大大超過你的寫作能力,。”

我：“??？”

這個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只聽說過肚子里有墨水卻發(fā)愁倒不出來的,，沒聽說過肚子里的黑墨水倒出來變成油彩畫的。

格非說：“寫作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東西,?！?/span>

在他看來,，閱讀量,、詞匯量、寫作量,、閱歷,、年齡、天賦之類的,，都不是決定一部好作品的核心,。要緊的是放松心態(tài),、樹立自信,，勇敢地拿起筆來，哪怕胡涂亂抹,、不顧一切,，關鍵是要進入一種自由而充滿激情的寫作狀態(tài)。

激情所至處,，下筆如有神,。格非稱之為一種火熱的工作狀態(tài)，一種“燒腦”的感覺——大腦在燃燒,，句子都像是在燒,，用烈火烹熱油，爆出食材最鮮香的味道,。

激情之火,，來源于對自己作品價值的確信?！皩懽骶拖裨诤诎抵袑ふ业缆?。有時候你看到茫茫一片，什么痕跡也沒有,，你只能慢慢尋找道路?！边@也許就是格非心中寫作的偉大之處。

接下來,，就聊到了讀書。作家格非的另一重身份是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長期鉆研世界各類經(jīng)典文學,，我有幸聽過他講課，他能把枯燥的文學理論講成故事,，對學生來說是一種享受,。

談到日常如何提升文學鑒賞力、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讀者,，格非有些不解：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優(yōu)秀讀者”呢,？多累啊,。為什么一定只能讀《尤利西斯》《春秋左傳》《史記》呢？有時間上網(wǎng)看看《盜墓筆記》,，也是一種很好的閱讀啊,。

他覺得，大多數(shù)普通人為生活所累,，他們需要通俗文學為他們提供娛樂,，讓他們放松,，而不是在一天的勞累之后，還要用那些精細艱深的作品來“虐”自己的神經(jīng),。但是,，今天喜歡網(wǎng)絡文學的人，不一定永遠喜歡網(wǎng)絡文學,，隨著自己生活的變化,，將來有一天可能會喜歡《追憶似水年華》和《紅樓夢》,。文學發(fā)展的價值,，不是在精英化的路上一條道走到黑,，而是提供各種不同功能的產(chǎn)品,，讓普羅大眾都有選擇的余裕。

總的來說,，格非作為一個研究文學批評的“批評家”，實在太過寬容隨性——每一個人都可以寫出好作品,，每一部作品都有存在的價值，就連文學變得越來越“水”,，也有歷史和社會自己的道理,。

但是，只要涉及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你會發(fā)現(xiàn)格非并不寬容,，還很嚴苛。

他的《江南三部曲》在動筆前,，醞釀了十年,。一旦開啟寫作，就進入一種封閉狀態(tài),，推掉外面的事情,，注意力全天候聚焦在作品上,，連和家人對話時，腦中所想的還都是人物對白,?；蛘吒纱嚯x開城市，離群索居,。寫完之后還要一遍遍修改、打磨,，直到認為作品完全沒有問題了,，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讀者了,，再拿出來發(fā)表,。

他為每一部作品全力以赴，“如果能投入91%的精力,，絕不滿足于90%,。”專注是產(chǎn)生好作品的前提,，沒有專注,，就得不到絕對自由的狀態(tài)，就“燃”不起來,，出鍋的東西就是一盤火候不夠的菜,。

格非的作品，是用專注的刻刀一字一句刻出來的,。純熟老到的技巧,，精致唯美的意象，寬廣厚重的維度,。他用輕盈的筆法在歷史縱深中游刃,，透視個體在社會劇變中面臨的選擇，切中時代疼痛的癥結,。

格非是一個“傳統(tǒng)”的作家。他曾經(jīng)無法理解許多網(wǎng)絡作品發(fā)表出來以后居然還有錯別字和病句,，也覺得一些網(wǎng)絡作家日更兩萬字不可思議,。后來明白，社會在變,，人們對閱讀的需求在變,，創(chuàng)作者們的“碼字”方式也隨之而變。我們依然需要十年磨一劍的曠世精品,，也需要另一種作品生產(chǎn)機制——用更短的時間產(chǎn)出更多的文字,，陪伴每一個瞬息萬變的日子,。

不變的，是文學那根對時代極度敏感的觸須,。無論作品的生產(chǎn)機制如何變,，無論是網(wǎng)上的閱讀快餐還是紙墨里的經(jīng)典盛宴，都在記錄這個世界的故事,。只要有故事,，就會有像格非這樣的作家，燃燒著一雙火光熊熊的眼睛,，在“茫茫一片”中臨摹真實,。

我們的訪談地點，是在清華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心,。這個中心剛剛落成一年,，位于清華園勝因院21號，一座紅磚蒼瓦的二層小樓,，是著名社會學家吳景超和著名藝術設計家常沙娜的故居,。他們的鄰居，包括費孝通,、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朝東北方向的照瀾院走,，就可以到王國維,、陳寅恪、馮友蘭,、朱自清家中做客,。這是一個被大師氣質浸潤了百年的圣地，老樹蔥蘢,、沖淡深靜,，煢立于北京的繁華喧囂之外。但這里從不缺少對外界敏銳的感知,，從未缺席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每一個重要瞬間,。

當朱自清在這里寫下“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我們聽到的是一個時代的呼吸,。

愿天下喜愛文字之人，在這個充滿故事的時代里,，都能夠錦繡文章落如雨,。（張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