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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永遠要比對待生存來得嚴肅,、莊重,，以《中庸》所言：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這話是說與王侯將相的,，不過結合中國傳統(tǒng)實際,，也可以做這樣的解釋：供奉其亡者的牌位，施行必要的祭祀禮節(jié),，奏響哀樂,，尊重所有的先祖，愛護先祖所愛戴的親人,，亡者已去,，侍奉他能如活著時一般，可真是孝道的最高境界了,。

有了這樣一個孝道標準和祭祀遺訓,，中國的喪葬文化便蔚然成蔭。孝子賢孫們?yōu)榱瞬┑靡粋€好的名聲,，無論生前若何對待亡者,，死后也一定要舉辦大型喪葬儀式。這是對子孫后代們最后一次盡孝形式,，更是立碑樹撰的事情,，有極強的儀式感，馬虎不得,。因此,，在我的故鄉(xiāng)長武便誕生了一個叫做“打醮”的喪葬儀式。

打醮本義為道士設壇祭禱儀式,，而在我的故鄉(xiāng)這個詞語含義被縮小為祭祀亡靈的道場活動,，并獲得了“長武道場”這樣一個官名。相對于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甚或長武這樣一個在石器時代就有人居住的古老大地來講,，僅有 200 多年歷史的打醮似乎不足掛齒，但其誕生后立刻成為長武乃至周邊地區(qū)喪葬文化的核心內容,，又不得不引人注意,。如您所知，喪葬文化是一種綜合性的文化現(xiàn)象，也是一種獨特的文化傳播方式,，蘊含了眾多民間文化價值觀。

打醮作為一種區(qū)域性極強的亡靈祭祀儀式,，僅存于長武,、涇川、平涼一帶,。從自然環(huán)境上來講,，這里是渭北平原和隴東高原的過渡帶；從人文環(huán)境上講,，長武正好處在道教崆峒文化與華夏文化發(fā)源地之一的豳州文化的核心地帶,。打醮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經歷了千百年的歷史與宗教的錘煉，最終才獲得了完整體系,。仔細傾聽醮師們（醮師是以打醮謀生的人,，他們沒有嚴格的宗教傳承因此算不上道士，又兼做陰陽之事鄉(xiāng)人們稱其為先生,，而我則覺得醮師更符合他們的身份特征,。）用那低沉哀傷的碗碗腔誦唱的經文不難發(fā)現(xiàn)其對生者的教育意義要遠遠高于對亡者的超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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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醮與生死有關,，更與民間普世的價值觀有關,。它以道家為基礎，又將儒釋兩家普世價值觀融入其中,。特別是儒家思想統(tǒng)領下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孝”占據(jù)著無可比擬與替代的地位?！缎⒔洝烽_篇便說：“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毙⑹堑滦械母荆軌蚺缮鲆磺衅沸?。孟子也說：“事親為大,。”兩位儒家圣賢將孝給予如此高度的同時,，也綁架了中國人對孝的固執(zhí)理解,。

《孝經》中是如此解釋事親的：“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yǎng)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五者備矣,，然后能事親?！边@下好了,，所謂的事親包括事生與事死兩部分，事死又占據(jù)了很大一部分,，而喪葬又是事死的延伸與具體形式,。這些理論再加上前文提到的《中庸》所述，本無一事的喪葬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道德標桿,，而這個道德標桿結合長武本地文化便形成了打醮這一獨特形式,。

打醮無疑是一件大事情，無論是對于亡者還是生者,。對于亡者來講是生命的真正終結,，對于生者而言則是“孝”這一名譽的最強捍衛(wèi)者，是道德最高的尊崇,。那么,，打醮就僅僅是這兩重意義嗎？當然不是,，這只是一種最基本的意義,。從普世角度來講，這是長武綜合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是本土文化的傳播的重要途徑,，這其中不僅包含了民間文化價值觀，更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我們將《中庸》中“孝”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與打醮儀式做一對應,。“踐其位”,，醮師抵達亡者家中做完紙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往山神廟關魂,，醮師們帶領著家屬前往山神廟在山神面前誦經關魂，隨后帶著亡者的牌位引導著亡靈回家,，并供奉在經堂奠棚之中,。“行其禮”,，整個打醮儀式就是一套完整健全的祭祀禮節(jié),，在故鄉(xiāng)沒有別的禮節(jié)比這規(guī)格更高了?！白嗥錁贰?，音樂是長武道場的靈魂之所在,，基調低沉哀怨。

“敬其所尊,，愛其所親”,，醮師們伴隨著音樂用碗碗腔唱著經文，這些經文除了超度亡靈之外,，就是一些教導人們如何尊老愛幼等做人的基本常識,。至于“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更不用講,，打醮儀式本身需要三天，每日三餐飯前都不忘先獻亡者,，隨后更是逢七化紙,，直至亡魂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過了奈何橋轉世再生。這還沒有完,。逢節(jié)化紙捎衣,，每年還有相應的祭祀儀式，三年內春節(jié)不貼紅對聯(lián),。林林總總無時不刻不表達對亡者的哀悼之意,。依照《中庸》所訴：“此孝，已及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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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打醮雖為葬禮卻并不是一件多么憂傷的事情,。老人歿了,，兒女悲傷是肯定的，但說到底這確實一件好事,。俗話說,，紅白喜事。結婚生子固為喜事,，然老人歿世何故稱喜,？老人不再受人間的苦痛，兒女也不會被年邁老人困住腳步,，更重要的是一場打醮儀式是為了讓老人走得更好,，超生到更好的人家。生便是死,，死便是生,，這是一種無妄的道家觀念。莊周擊鼓而歌恐怕也正是這個原因吧,。打醮在我兒時除了露天電影,、耍故事（故事是長武對社火的稱呼）之外的第三大娛樂大戲，且因為稀少顯得那樣彌足珍貴。

兒時,，只要聽聞誰家要打醮,，無論遠近都會跟小伙伴們三五一群奔赴一觀，甚至經常還會跟著醮師身后模仿著他們的樣子,。以至于到了飯點母親四處尋找都不見蹤影,，忽聞某村某家老人歿了請了醮班，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一半,。她知道我定是和小伙伴去湊熱鬧了,，更知道善良樸實的農家人也會讓這幾個小孩飽腹而歸。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知道這一天孩子們會很晚才回來,，吃罷飯干會農活，便于其他小伙伴的家長們一并前往喪葬人家尋找小孩了,。遇到這事大人一般不會動怒,，而是會陪著小伙伴們一起看完奠酒儀式方可歸去。奠酒是長武喪葬儀式的核心部分,，無論是否請醮班,，奠酒都會存在。奠酒儀式上,，人們會評論亡者生前的人際關系,，會評論孝子賢孫們的表現(xiàn)。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切都盡表現(xiàn)于此,，是故鄉(xiāng)人獨特的“蓋棺定論”。

再說打醮,。一個打醮班社有七八個人,，整個打醮儀式需要至少五人同時進行，其中一人穿黃色道袍為主醮師,，其余則穿黑色道袍與藍色道袍,，行禮儀時同色相對。整個儀式一共要分為三天舉行,。每一個步驟,，每一段唱誦，每一次樂器的奏響都有著深刻的意義,。老人歿了以后,，主家差親近的人去請醮師算日子、勾墓穴,，并準備班社,。祭奠前一天,，醮師們早早來到主家準備要用的紙活，畫符寫靈位,，并支起經堂,。經堂里掛起三清二帝畫像，敬上主家先祖牌位,。

傍晚前往山神廟關魂,。這是一個請神、安神,、招魂的過程,，一路穿著道袍的醮師在前面吹著吹著管子（一種由竹子、蘆葦,、銅絲構成的古老管樂,，為打醮獨有。使用前,，需要現(xiàn)在水里浸泡兩三個小時才能吹響。）引路,，孝子裹著孝布穿著白大褂拄著孝棍在后邊跟著,。抵達山神廟后，醮師唱誦經文,，孝子上香,，最后接引親人孤魂回家，免得在鄉(xiāng)野間迷失了方向,。靈魂趕天黑回家,，接著就是祭灶、薦亡,、拜斗這些常規(guī)性禮儀,，以超度亡靈為主，希望可以托生個好的人家,。

打醮最為精彩的部分在次日,，故鄉(xiāng)人用一個“奠”字來形容，其實就是文明時代的追悼會,。如前面一再提到的,，打醮主要目的是超度亡靈，另一目的則在宣示孝道,。所以,，這天極為熱鬧。天剛亮,，醮師就穿好道袍與孝子們來到吃水的地方觀水（也叫迎水）,，總不能讓亡靈在路上渴著,，得告訴他水在何處；接著就是揚幡,，支起招魂幡讓亡靈能夠一眼認出家在何處,。這兩項屬于準備工作，真正精彩的部分馬上開始,，而這熱鬧的部分也正是我和我的小伙伴們不畏遠近都要趕去看的,。首先是起壇（也叫圍壇），醮師在家門口用桌椅支起三層神壇,，最上邊則是一個放滿草木灰的斗,，整個神壇貼滿黃符。主醮師舞著劍唱著《北斗經》,，其余四個醮師鼓樂齊鳴和聲唱誦經文,。起壇時，孝子賢孫都要在壇前跪拜,，主醮師在拜謁者前后揮舞乞求亡靈給后人降福,。

隨著最后一個人拜謁結束，打醮便迎來一個新的高潮——游廟（又稱謁廟）,。家鄉(xiāng)的村子基本上都有一個村廟,，這個廟有別于山神廟，它極有可能是道釋儒三家共存,。醮師吹著管子,，敲著鼓，揮著拂塵,，孝子賢孫緊跟其后,，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群自然一起跟隨，隊伍一時間變得浩浩蕩蕩,。進了廟宇在神婆或者神漢的帶領下依次跪拜神靈,，醮師們則要在院子里舞動一陣，形如跳舞,，最后還要在主殿唱誦經文,。游廟結束之后，立刻返回主家,。這時已過中午,，但是儀式并沒有結束，高潮正在高漲,。主家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尺寬幾丈長（長度不一定）的白布給予醮師,，醮師將其一端固定，保證其縋拉不掉,，并在固定端支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鏡子,、梳子。準備工作做完之后,，孝子賢孫依次頭頂白布手拄孝棍跪在地上,，一身著藍色道袍的醮師拿著招魂幡在前邊引路，只見主醮師手捧牌位在眾人頭頂左右晃動,，進三步退一步地緩慢向前,，嘴里依然念念有詞，走到桌前將牌位置于桌上,，拿起鏡子,、梳子，照著牌位,、梳子似乎在在給牌位梳妝打扮,。梳妝完畢，牌位歸位,。這一個過程便是過奈何橋,。奈何橋走畢，靈魂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聰明的故鄉(xiāng)人并不想讓自己的先人再到人家受苦,，于是打醮又多了一個規(guī)程叫做：過天橋（又稱渡天橋）。

十二個架子車用木板將首尾連接立刻形成了一座旱橋,，這旱橋便是天橋。孝子抱著牌位跟在醮師后邊一路搖搖晃晃走過天橋,，不知是誰說了句,，亡人走天橋上天堂，活人走天橋得福氣,。于是乎其余看熱鬧的人也跟著踢踢通通走了一趟,，我想這才是小伙伴們期待已久的東西，平日里哪能有這么多架子車連起來供你玩耍呀,。當然,，儀式并沒有完畢，接下來的也就相對簡單了,。接駕,、朝幡、分燈,、掛榜,、進午朝、三獻禮,、跑蓮燈,、施食等一一進行,。

第三天便是下葬，一大早起來辭灶神,、倒壇,、送殯、入葬盛大的儀式便完整地結束了,。兒時覺得好玩,，現(xiàn)在倒覺得這三天的的確確演繹了一個人的一生。無論孝子賢孫處于何種緣由進行這場超度儀式,，稱職的醮師們都努力傳習教化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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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有句哄小孩的俏皮話：哭哩笑哩野雀窩里打醮哩。這句話譯成普通話應該這樣描述：一會哭一會笑,，就像喜鵲窩里在做長武道場,。喜鵲喳喳而歌，醮師哭腔低沉,，我以為這是聰明的故鄉(xiāng)人對小孩喜怒無常最精確的表述,。先祖?zhèn)儯嬗心銈兊摹?br>

事實上,，對于我這個 80 年代末期出生的人來說,，打醮早已是一個很陌生的事情。我的孩提時代正值中國經濟突飛猛進的時代,，故鄉(xiāng)經濟雖有起色,，但與大環(huán)境來比還是太過緩慢。再加之文革十年的停滯,，打醮逐漸沒落,。也是我生來有幸，年少時經歷過幾場莊嚴肅穆的打醮儀式,。鄰村方莊村文氏一族是打醮文化的發(fā)源地,，有正統(tǒng)的打醮傳承，遠房親戚王玉昌又是一位傳承人,，給我的深入了解提供了便利,。

前段時間，跟醮師王玉昌聊天獲知,，近十年來也就舉辦過一次大型活動,，稍微年輕一點的醮師都已外出務工。換句話說,，我離開故鄉(xiāng)的十多年間,，大型的打醮儀式只舉辦過一次，現(xiàn)在連組建一個完整的打醮班子都要費一番周折,。我不禁悲嘆：現(xiàn)在的小孩真可憐,，打醮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隨著文明的進一步侵蝕，故鄉(xiāng)的超度最終會被大同,，而小眾終將消失在未來的“文明”里,。當再過些年我對自己的孩子說起“哭哩笑哩野雀窩里打醮哩”這句俏皮話時，恐怕先得給他看看相關視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