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一段機緣巧,,怎得今生月下逢,?
人生,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謎團,,就如靈魂有無的爭論,。
科學家解釋說,宇宙是十一維的,甚至是超維的,。人,,除了一個自認的主體(正本)外,至少還有十個以上的客體(副本),??茖W家比喻說,在這個維度里,,你的右腳已邁進門檻,;而在另一個維度里,你的右腳或許還在門外,。由于某種“陰差陽錯”,,一個維度的你,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了另一個維度,。于是就有了所謂的“靈魂”及其種種傳說,。
我只能理解四維的宇宙,對五維已有些暈菜了,,更別說十一維乃至超維的了,。我們的認知受到許多因素的制約,很多事情我們目前不能理解,,更不可能有所謂深刻的認識,、準確的把握。
出生之前,,我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有那么一個小鎮(zhèn),更不知道鎮(zhèn)上的一個女孩會成為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就是余光中先生詩歌中所說的,“一個江南小女孩變成的母親,?!蹦赣H生長在一個被稱之為楓溪的小鎮(zhèn)。十八歲那年,,不知是因為支農(nóng)還是支邊,,總之,我母親風塵仆仆來到我了的故鄉(xiāng),,于是認識了我父親,,于是嫁給了我父親,于是就有了我,。我是“千里姻緣一線牽”的結果,,我一直為自己感到慶幸。倘若母親沒有支什么的緣由,來到我的故鄉(xiāng),,或者沒嫁給父親,,不知我會“花”落誰家。
也許,,我美麗的人生,,裝點了先生的詩境;或許是先生的詩境,,美化了我生活的現(xiàn)實。母親告訴我,,我不是哭著來到這個世界,,而是笑著來的。母親說,,我稚嫩而酣甜的笑,,把他倆著實嚇得不輕。一年后,,我只有半拃長的腳印,,就印在無垠的江漢平原西北邊沿的小徑上。小徑從世界各個角落延伸,,匯聚,,在家鄉(xiāng)漫無邊際的山巒里,幾經(jīng)蜿蜒盤桓,,鋪展到我家門前,。
以我家為基點,向東向南,,是無垠的江漢平原,;往西往北,則是挺拔的高山,。我家就巧巧地落在這片和緩的山巒里,,斜風細雨一樣。站在略高一點的山嶺上,,能見到四周起伏有致,,深淺有序的山巒,像風中舞動的長綾,;粼粼的池塘,,星星點點,播撒均勻,,蕩漾著日光云影,。
打我記事起,奶奶每天都會早早地起來,穿過堂屋(后堂),,跨過天井里的長石條,,站在廳屋(前廳)里咳嗽。奶奶的咳嗽,,就是我們的起床號,。父親母親慌忙穿衣下地。小孩瞌睡多,。我常常閉著眼睛走出臥房,,坐在大門的門檻上,等著母親來給我梳頭,,頭沒梳完,,我又睡過去了。有一次,,從門檻上栽了下去,,還沒等我哭出聲來,母親立馬將我抱起來,,掩著我的嘴,,直奔臥房,不停地親著我的痛處,,說:“乖乖不哭,,媽媽不好,讓我閨女吃痛了,?!蔽抑溃灰棠搪牭轿业目蘼?,母親定會遭到奶奶的數(shù)落,。這不是因為我母親不賢惠,不清爽,,而是母親沒給我添一個弟弟,。再加上,母親說話帶著江南的水音,,奶奶就說母親發(fā)嗲,。這是奶奶最不能容忍的。一天晚上,,母親和父親躲在臥房里說私房話,。父親說,你過來這么久了,,咋就改不了口音,?母親說,,你當初不就是覺得我鄉(xiāng)音好聽,才娶我的,?我什么都能改,,就這個改不了。又說,,你們這里的話,,打土雷似的,恁沖,。我閨女將來就不說你們這里的話,,她要說江南話。父親說,,我還不是怕老媽委屈了你,,笨丫頭。
母親私下里總是帶著幾分得意,,說我還沒得個人樣,,頭發(fā)卻長得那么密,。母親每天變著花樣,,給我梳各種小辮。這些怪模怪樣的發(fā)辮扎奶奶的眼,,奶奶就沉了臉,,說我妖精一樣。母親裝作看不見,,聽不見,,低眉順眼地跟著父親進出,或下地勞作,,或去打理菜園子,,或鉆進臥房,用奶奶給的邊角余料學做針線活,。
母親將我收拾停當,,從父親的枕頭底下,掏出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裹著皮匣子,,栓著挎帶。母親擰著旋鈕,,收音機刺刺啦啦一陣后,,開始唱歌。母親將收音機挎在我脖子上,,給我一根梢頭束著紅布條的竹竿,。我挎著唱歌的收音機,,舞著竹竿,去看護秧田,。在我能把路走利索時,,就開始干這些驅(qū)鴨趕雞之類的活了。
秧田在屋右側土墩下面,,離家不遠,。奶奶時不時地走出屋來,向我這邊掃一眼,。若是大霧天,,我這份工作便被取消了,因為奶奶不能透過霧氣,,看到我的身影,。那時,老家是有豺狗出沒的,。豺狗叼走小孩的事,,根本算不得新聞。
秧田是育禾苗的田,,撒下的谷種剛出芽,,泛一層嫰嫰的青。帶著嫩芽的谷粒,,是鳥兒喜愛的食物,。鳥兒們常常成群落下來啄吃,頭都懶得抬一下,。我就“哦哧哦哧”地叫喚著驅(qū)趕它們,。然而,看著它們細小的身影,,萬分饑餓的樣子,,我心不落忍,故意視而不見,,任憑它們吃飽吃夠,,反正人也不缺那幾粒糧食。隊長見了,,并不和我計較,,卻找我爺爺發(fā)怨言,說鳥兒吃了全隊人的口糧,。爺爺舉起摟柴的筢子,,要給我梳頭。我一旦做錯事,,或者不聽話,,爺爺就用柴筢子給我梳頭,,算是對我的懲罰。那樣子只是嚇唬,,并不當真,。回數(shù)多了,,我覺得爺爺這舉止倒有幾分可愛,。但是,吃早飯時,,奶奶臉上卻掛著一副可怕的兇相,,拿著量布的竹尺,把飯桌拍得啪啪響,。我端著空碗,,站在一旁聽她責罵。我滿眼淚水卻不敢往下落,,眼巴巴地望著母親,。母親卻不敢抬頭看我。母親氣短,。母親曾無意中聽奶奶說了一句,,“第一炮就沒打響,,長得倒水靈俊俏,,也是中看不中用,?!?/span>母親偷偷哭了一夜。
直到奶奶吃罷了飯,,離了飯桌,,母親才將我抱進臥房,從她碗里給我勻了半碗飯,。母親說:“你應該把鳥兒趕走,,它們餓不著的,它們會上山尋蟲子吃,。蟲子帶肉,,比谷粒好吃多了?!蔽乙幌麓罂奁饋?,責怪母親:“為啥不早些說?”母親說:“沒想到你比媽媽還笨呀,?!蔽乙幻娉槠?,一面往嘴里扒飯,嘲諷母親說:“你才笨,。爸爸都說你是一個笨丫頭,。”后來,,我將這些話學給奶奶聽,,奶奶撲哧笑了,說:“羞人羞人,,可不能在外面瞎亂喳,。”
早飯過后,,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即便有霧,,這時也散了,。布谷鳥漫山遍野地叫,,“割麥插禾,割麥插禾”,,一遍又一遍地催,好像我父親母親還不夠忙似的,。母親當然也有得閑的時候,,因為母親有一個“知青”的身份,,偶爾有一天半天的假,,不像我的土著父親。盡管父親和母親常常背著奶奶,,一起歪在枕頭上唧唧哇哇念著不是人話的書。但父親就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就沒有那一天或半天假的優(yōu)待,。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和母親歪在枕頭上讀的是《古文觀止》,,因為我聽不懂,,一直認為那不是人話。母親第一次聽我說這話時,,在床上笑抽了,。范文瀾的《中國通史》,,曹雪芹的《紅樓夢》,加上《古文觀止》,,這三本書陪伴了父親大半輩子,。
布谷鳥啼叫的時候,野蜜蜂也跟著嗡嗡地飛舞起來,。母親得閑時,會帶著我去采漫山遍野的野薔薇和金銀花,。我們常被蜜蜂蟄,,母親就點著唾沫涂抹。采夠了,,我們把花藏在衣服里,,悄悄帶回我們的臥房,插在奶奶以前煨湯的破陶罐里,。我們的臥房立馬彌漫了花香,。夜里,父親母親躺在床上嘁嘁地說笑個沒完,。
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后來聽到一首歌,歌詞說“我的故鄉(xiāng)并不美”,,我一直感到詫異,。我的故鄉(xiāng)有石頭花,有竹節(jié)草,,有斑斕的蝴蝶,,有紅的、黃的,、綠的蜻蜓,,有起伏如波的山巒,,有波光粼粼的池塘,。就連生長于江南的母親,在我故鄉(xiāng)的懷抱里,,也常常表現(xiàn)出一副十足的“笨丫頭”的瘋相,。
等到母親“中用”了,我倒不中用了,?!艿軄砹恕5艿苊刻煸缟隙寄芎纫煌朊塾蜏?,是奶奶親自下廚調(diào)理的,,豬油加蜂蜜,,再添一些米湯攪勻,擱在飯鍋里蒸,,不多不少,,恰夠弟弟一人喝。母親喂弟弟的時候,,總會沒好聲氣地喊我“嘗嘗燙不燙”,,等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奶奶也明白了,。再喂弟弟蜜油湯時,,奶奶就遠遠地盯著。
曾經(jīng)有一位作家和一個詩人來故鄉(xiāng)采風,,作家說我故鄉(xiāng)是藏在衣皺里的虱子,,詩人說是上帝遺落的一塊翡翠。在我還沒明白這句話的時候,,我就離開了故鄉(xiāng),。
在我五歲那年的秋天,成群的八哥和喜鵲,,在門前竹園里嘰嘰喳喳,,上下跳躍,飛舞,,攪弄得竹園一天到晚撲棱棱地響,,異乎尋常地熱鬧。奶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細女子要出息了,?!?/span>
弟弟來了之后,父親在臥房的大床邊,,給我搭了一張小床,。我曾有過的和不曾有過的,全都歸了弟弟,。那天晚上,,母親伺弄弟弟睡著后,趴在我的小床頭問我:“丫丫,,你愿意去姥姥家不,?”“姥姥像奶奶一樣厲害不?”“姥姥跟媽媽一樣好,?!甭犇赣H這般說,我心里掠過一絲短促的向往,笑著對母親說:“也跟你一樣笨嗎,?”母親也笑了,,伸手在我臉上輕輕捏了一把。母親說:“姥姥比媽媽還要笨,?!碑敃r,我并不明白這些試探性的話,。事實上,,我那遠方的姥姥,似乎一直在扳著指頭計算著日子,。我剛滿五歲,,姥姥就勒令舅舅接二連三,接四連五地給我母親寫信,,要把我接到楓溪鎮(zhèn)去,。姥姥或許是想念閨女,或許是想念我,,更可能是嫌我故鄉(xiāng)過于貧窮,,很有一副不把我接走不罷休的勢頭。而我奶奶卻死活不肯,,奶奶說:一個細女子,,須得幾雙眼盯著,她一個孤婆子看得住她,?還不把她慣得不成人樣兒,!但奶奶終究沒有拗過姥姥。
我家門前有一口池塘,,塘邊歪著一棵烏桕樹,,斜斜的,將半個身子探到水面上,。離家那天,,烏桕樹葉全紅了。那天早上,,天氣格外好,,藍天白云微風。母親將我收拾齊整了,,和父親一起送我去姥姥家,。父親摟著我,像抱著一件金貴的瓷器,。奶奶踮著小腳從廚屋里跑出來,端著一碗蜜油湯,大聲罵著父親,,讓父親趕緊把我放下來,,喝了蜜油湯再走。已有了底氣的母親,,淚水立刻奪眶而出,。喝完了奶奶的蜜油湯,太陽已從東山露頭,,奶奶婆娑的淚水在霞光里閃著晶瑩的光,。奶奶拉著我的手,嘴唇直哆嗦,,卻硬忍著沒哭出來,。奶奶很堅強,這一點我很隨奶奶,。有一回她將我的小辮絞進了紡車,,我的小腦袋跟著車輪兒轉了大半圈,就是沒哭,。奶奶卻嚇得不輕,,說:“笨丫頭嘞,咋就不曉得叫喚,?”我說:“一叫喚就哭了,,我不叫喚?!?/span>
母親摟著我在姥姥家住了幾天,,就跟著父親回家了。母親后來告訴我說,,這一趟來回往返,,耗盡了她積攥了好幾年的私房錢。母親幾年都沒置上一件像樣的衣裳,。
母親擔心我怯生,,在姥姥面前放不開手腳;加上姥爺大前年走了,,跟前沒個打圓場的人,,擔心我受委屈,臨行前一再交代姥姥別對我太嚴,。母親沒想到,,她前腳離開,我就和我姥姥吵開了,。動物判別對方是否具有親情,,靠嗅氣味,而人則完全靠感應,靠直覺,。我見姥姥的第一眼,,直覺就告訴我,我和姥姥是“冤家”,。我不知道這是否與西方的星座,,或者中國的屬相有關,但我相信了命,。這就是宿命,。
我和姥姥一起,將父親母親送到楓溪鎮(zhèn)汽車站,,看著汽車遠去,,消失。姥姥抹了一把眼淚,,使勁吸了一聲鼻子,,轉身就露出了笑臉,沖著我拍手,,“來,,我來抱抱我的乖閨女?!崩牙训男?,讓我懷疑姥姥可能不喜歡母親,即便喜歡,,裝出來的,。跟我奶奶喜歡弟弟一樣,姥姥喜歡的是舅舅,,因為我和我媽都是閨女,。但是出門那天,奶奶專門為我蒸了一碗蜜油湯,,淚汪汪地舍不下我,,奶奶是個好奶奶;而姥姥呢,,我不敢肯定是好姥姥,。
我扭過身,沒讓姥姥抱,,自顧自地說:“在家里,,我跟著我媽,滿山跑,,都沒要抱的,?!蹦┝耍盅a了一句“我是我媽的閨女,?!崩牙训男δ樍⒖叹徒┳×??;丶业穆飞希牙炎咴谇懊?,我默默地在后面跟著,,誰也不理誰。晚上,,舅舅和舅媽帶著一個比我高半頭的表哥來看我,,說了幾句閑話,舅媽就催著要走,,說晚上風涼,,別讓猴兒給風吹了。猴兒就是我表哥,,瘦得的確像只猴,。舅舅他們一走,姥姥關了院門,,把我按到一只大木盆里使勁搓洗,,擦干,換衣?lián)Q褲,,然后擰小狗似的,,提著我的手腳,將我塞進一床小被子里,。被面是紫色的緞面,,水一樣滑溜。在姥姥洗漱的當兒,,我的小手在被面上拂過來拂過去,,大聲唱“新娘新娘上新床,蓋新被,,抱新郎,,甜甜蜜蜜到天亮?!崩牙言谕馕菪χR,,“活寶呀,你臊不臊啊,?!蔽掖舐曊f:“我媽教的,。”
姥姥一上床,,就開始問我老家這老家那的,,問到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她還在問奶奶是不是喜歡弟弟呀,,對我好不好呀,?我直杠杠地回了一句:“反正比你好?!崩牙咽箘排拇蛑业谋蛔?,氣兇兇地說:“真是你媽的閨女呀,白眼狼呀,,沒良心呀,。”“管我啥狼呢,,是你,,要我來的?!薄澳悻F(xiàn)在就滾,,滾你奶奶那里去?!薄艾F(xiàn)在天黑,,等天亮了,我就走,?!边@是我和姥姥第一次吵架,姥姥一輩子都沒忘,。后來,,她每每提說這事,就拍著胸口,,彎著腰笑,,笑得直咳嗽。
楓溪鎮(zhèn)緊傍著一條大河,,叫白葦河,。白葦河有一百多米寬的水面,我初到楓溪鎮(zhèn)時,,河里還有許多帆船,,掛著高大的白帆,穿梭來往,,疾緩有致,,兩船相遇時,,這船上的人扯著嗓子,向另一條船上的人打招呼,,說笑,。如今帆船難得一見,都變成機動船了,,串得跟火車一樣長,,突突突,冒著一股股黑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從白葦河里,,汊出一條小河,從北向南,,穿過楓溪鎮(zhèn),,又歸到白葦河。這條小河就是楓溪河,,因為沿岸散布著十幾棵大腿粗的楓樹而得名,。而更多的烏桕樹則在巷頭巷尾,橋頭橋尾,,房前屋后蓬勃一片,,以至于遮天蔽日。一經(jīng)秋風吹拂,,楓樹和烏桕樹就如一桿桿火把,,將楓溪鎮(zhèn)渲染得火紅一片。楓溪河里的河水,,扭捏著朝霞一樣的波光,。待最后一片烏桕樹葉飄落,經(jīng)霜腌過的烏桕果,,便爭先恐后地爆裂開來,,露出米粒般大小的白色果仁。喜食烏桕果仁的斑鳩,,成群結隊地飛來,,在光禿禿的枝頭縮頭縮尾,鐵疙瘩似的,,“咕咕,,咕咕”地叫。
老家山多,,楓溪鎮(zhèn)橋多,。出姥姥家院門,,往右十幾步遠,就是鎮(zhèn)上最大的一座石拱橋,,烏桕橋,,拱在石埠的頭頂。橋頭有一棵碩大的烏桕樹,,每到深秋,,逢上風雨天氣,繽紛的落葉會在一夜之間,,覆蓋大半個橋面,,紅地毯似的。若是逢上大霧,,濃濃的水霧從河面漫到橋面,,在橋面翻涌,如天上的云,。三三兩兩來楓溪探訪江南的外地人,,會雀躍著到橋頭照幾張照片,然后欣然離去,。
楓溪鎮(zhèn)有上千戶人家,,每戶人家都有一個前門,一個后門,;前門面街,,后門臨河。河是從楓溪河掘出的小水道,。上千戶人家相對排出三里巷,、萬興巷、白茭巷,、烏衣巷,、拐子巷等記不清的巷弄;同時也夾出數(shù)目幾乎相同,,卻沒名沒姓的水道,,串個門總要就著橋繞行。
對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來說,,楓溪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是馬家祠堂,。我最好的伙伴嫻嫵,就是在馬家祠堂結上的,。鎮(zhèn)上的人一直替馬家人惋惜,,說馬家蓋了這么華麗的祠堂,人丁卻不旺,。馬家祠堂跟馬家人丁一樣,,慢慢冷落,,蕭索了。馬家祠堂有一個很大的院落,,院門已不知去向,,院里有一個舊式戲臺。以前,馬家興盛的時候,經(jīng)常請?zhí)K州的戲班子來唱昆曲,。
那天黃昏,太陽要落沒落,,余暉落在戲臺上。嫻嫵生拉死拽地把我拽上戲臺,,要我和她一起唱《白蛇傳》,,而且她一定要扮許仙,讓我扮白娘子,。我羞怯不過,,又不會唱,擰著身子死也不肯就范,。嫻嫵說“到底是山里人”。嫻嫵知道這句話傷了我的自尊,,立馬給我賠不是,,不厭其煩地教我。后來,,我能有板有眼地唱幾句:“我與你永望交鴛頸,。不記當時,曾結三生證,,如今負此情,。摧挫嬌花任雨零,真薄幸,。你清夜捫心也自驚,。”我照著嫻嫵的姿態(tài)和腔調(diào)哼哼,,并不明了戲文的意思,。
晚上回家,得意忘形,,在院里的桂花樹下,,學著嫻嫵的樣子,扭腰甩臂地哼了幾句,,姥姥拿著雞毛撣子,,在院子里攆了我好幾圈,,“細烏豆(小丫頭)妖里妖氣的,不學好,?!弊阅且院螅牙言僖膊徽漳赣H的樣子,,給我梳各式發(fā)辮了,,而是簡簡單單擰幾把,扭一根辮子,,用橡皮筋拴了,,拖在腦后。鞋子是襻襻布鞋,,青面的,。衣服也變成印染的粗布,要么藍底白花,,要么白底藍花,,在萬興巷何裁縫鋪子里,量著身子做,,還是連襟,,布扣藏在腋下,半天都擰不上,;褲腿老肥,,步子疾一點就扇風。只是覺得我奶奶隨口叫的名字“丫丫”不雅,,在我入學前,,她伙著嫻嫵媽跑到老遠的鄉(xiāng)下,找了一個叫余半仙的先生,,給我改了一個名字:唐婉,。可嫻嫵偏不這么叫,,一會叫糖碗,,一會叫湯碗,后來變成了醋瓶,,鹽罐,。我頂著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在伙伴們的大呼小叫中,,和嫻嫵一起在楓溪鎮(zhèn)里瘋張,。
夏天,飯湯嘴。我和嫻嫵就把飯端到石埠上吃,,瞞著大人的眼睛,,將碗放到河水里,然后跑到下一個石埠等著,。一會兒,,碗順著河水漂過來,我們用小木棍把碗撥弄回來,。有時也會碰上糟糕的事,,天上掠過的鳥,會把糞拉進碗里,,為保險起見,,就摘幾片樹葉蓋在碗上。
稍稍曉事后,,我就奇怪:比母親小三歲的舅舅,,怎么會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表哥?問了姥姥幾次,,姥姥總是支支吾吾,,把話扯得老遠。春天的一個晚上,,天下著雨,,我和姥姥睡得早,姥姥又給我講母親小時候的事,。我又問起這件事,。姥姥說:“你舅舅結婚早?!薄盀樯督Y婚早?”姥姥氣呼呼地說:“紙包不住火了,,再不結婚人就丟大了,。”姥姥的話,,我半懂不懂的,,特別是舅舅結婚和紙包不住火有什么關系呢?姥姥說,,舅舅新房的泥漿還沒干透,,就住進去了。我順便問起我母親:“我媽紙能包住火,,是吧,?”姥姥說:“你媽要是紙包不住火,你姥爺早把她扔到白葦河里了?!甭犂牙堰@么說,,我有些高興,看來姥姥不喜歡舅舅,,因為舅舅有“紙保不住火”的過錯,,而我母親沒有。
那年夏天的一天,,嫻嫵不知道野到哪去了,。晌午飯時,我剛把飯碗放進河里,,猴兒從橋上扔下一顆石頭,,把我的碗砸沉了,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飯碗,,左搖右晃地沉到了河底,。猴兒在橋上嬉皮笑臉的。我沖他嚷:“你屁股是不是又癢了,?”姥姥用雞毛撣子抽猴兒屁股,,總是用沒毛的那一頭,抽得猴兒像猴子一樣叫喚,。猴兒說:“你把碗放到河里,,你屁股就不癢了?”我說:“我是有毛的那頭,,你是沒毛的那頭,,哪個合算?”猴兒說:“阿婆現(xiàn)在根本攆不上我,,信不,?”“我把院門關了,你跑得了,?”猴兒氣呼呼地甩了一句:“丫頭片子都是叛徒,。”頭也不回地跑了,。猴兒剛走,,嫻嫵就跑來了。嫻嫵會游水,,幫我把飯碗撈起來了,,還給我撥了半碗飯。
猴兒初中畢業(yè)就不上學了,,跟著舅舅學開三輪車,,在白葦河碼頭幫人拉貨,,據(jù)說收入頗豐。晚上,,只要姥姥關好院門,,蘸著濕毛巾數(shù)錢,我就知道舅舅今天來過了,。見奶奶點票子莊重的神情,,我心里就欠欠的,問姥姥:“給我買新衣服不,?”姥姥頭也不抬,,說:“做夢。錢攥著你上大學的,?!崩牙颜f猴兒的腦子笨得連鉆子都鉆不進,總是有意無意地在舅媽面前顯擺我,,以證明她寵我是對的,。其實,舅舅蠻稀罕我的,,沒大沒小地跟我鬧,。我只是見不得舅媽那張臉,一直陰沉沉的,,好像從來沒見過太陽,。我一直認為,“紙包不住火”的責任肯定不在我舅舅,,而在我舅媽,。
嫻嫵越來越放肆。這時我們已經(jīng)上高二了,。學校在楓溪鎮(zhèn)人所說的“政府路”,。這是一條新辟出的大街,叫做“春風大道”,。大概覺得太過別扭,,后來改成東風大道,四個車道,,老寬老寬的。大道兩邊除了我們學校和幾家國營商場,,清一色的政府機關,。一天放午學,剛出校門呢,,嫻嫵當著好多同學的面,,大聲喊我“油壺”,跟喊她媽“木馬”一樣,聲音拖得老長,。我裝作沒聽見,。我能當著那么多同學,承認我是油壺,?直到進了我們的拐子巷,,我笑著對嫻嫵說:“你再叫我油壺,我把你和班長‘悶香’的事,,說給你‘木馬’聽,。”‘悶香’是楓溪的土話,,親嘴的意思,。嫻嫵本來是笑著的,笑就僵在臉上了,,比哭還難看,。從那以后,嫻嫵就乖了好多,。
陰歷八月初十的那天黃昏,,白天的熱氣才開始消退;我還沒放學,,舅舅叫猴兒表哥,,開著三輪車來接我和姥姥,說是在鎮(zhèn)上一家餐館里訂了酒席,,要給我過十七歲生日,。難得拔一毛的舅媽,也給我買了一件比較潮的裙子,,當即讓姥姥收了,,試都沒讓我試一下,說是等我上了大學再穿,。舅媽說,,等上大學就小了。姥姥說,,小了就拿到裁縫鋪改改,,反正現(xiàn)在不許穿。猴兒已整整高出我一個頭了,,越發(fā)地瘦,,而且黑。一頓飯吃到月掛中天,,繁星滿天才回家,。
早在我上初三的時候,,姥姥就不讓我跟她睡了,說我年級高了,,作業(yè)多,,需要安靜。姥姥在二樓給我收拾出一間屋子,,說是姥爺專門給我留的,。姥爺臨走時,特意交代姥姥“小子要賤養(yǎng),,閨女要嬌養(yǎng)”一類的話,。我一直在想,倘若沒有姥爺這樣的交代,,姥姥一定比現(xiàn)在兇得多,。舅舅給我買了一張席夢思床,以及桌椅書柜和穿衣柜等幾件家具,。小屋就成了我的閨房,。我?guī)状蜗阎槍牙颜f,這像模像樣的閨房和粗布衣裳不相配,,能不能把衣服的政策也放寬點,。姥姥說做夢。她硬是把這兩個字說順了嘴,。
回到家,,洗漱完,已八點多,。我趕緊趴到桌上趕作業(yè),。夜里,刮起一陣微風,,從窗戶里飄進來,。我渾身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許剛洗完熱水澡,,經(jīng)涼風一吹,,鼻子就癢癢的。我“哈哧,,哈哧”打了幾個老響的噴嚏,。姥姥聽到動靜,跑上樓來,,摸摸她的額,,摸摸我的額,從柜子里,,翻出一件白地藍花的褂子,,搭在我肩上,轉身悉悉索索地下樓去了,。我正感嘆命苦,,沒得第二樣衣裳穿的時候,就瞥見烏桕橋上立著一個人影,。我小屋的窗戶,,正東朝向,斜對著烏桕橋,,無論是太陽還是月亮,,都不會冷落我。那人影像一幅剪紙,,輪廓分明,,不知他在橋上站了多久,就見他慢慢走到橋的一側,,在橋欄上坐了下來,,拿出一支簫,嗚嗚地吹起來,。
我心里麻酥酥地顫動,。嗚嗚的簫聲,像曠野孤狼的嗷叫一樣蒼涼,,像秋日天邊的游云一樣遼遠,,更像一只隨風飄蕩的、憂傷的靈魂,。
我趴在桌上,,雙手托腮,聽那人悠悠地吹,,清涕開始往下淌,。那人歇了半晌,又“嗚,,嗚,,嗚嗚嗚,嗚——”吹起來,。簫聲再起,,如山谷里的清泉,幽怨而纏綿地流淌,,像在回憶,,回憶飛逝在遙遠時空里的鳳凰;像在嘆惜,,嘆惜凋落在車轍里的春花,;更像是一種留戀,,如春風里的柳絮,繾綣徘徊,,然后如深秋的歸雁,,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天際。
此時,,皓月當空,。
夜里,我發(fā)起熱來,。第二天早晨,,頭疼得厲害。姥姥急得手足無措,,去翻她的“百寶箱”,,找出幾顆白色藥片讓我服下,不一會全嘔了出來,。姥姥急得都帶了哭腔,,說“往后我不關你,也不啰嗦你了,,也不拿雞毛撣子了,。你慢慢起來,我給你煮雞蛋吃,?!苯裉炜隙ㄊ巧喜涣藢W了,我讓姥姥去給嫻嫵說一聲,,替我請一天假,。姥姥從嫻嫵家回來,卻要帶我去靈谷寺,。她聽嫻嫵的“木馬”說,,到寺里拜一個師傅能祛病消災。姥姥讓小舅請來一輛面的,,拉著我倆去了靈谷寺,。
靈谷寺四面環(huán)山,如一朵遺世蓮花,,孤立世外,,只有一條青石板路,順著一個狹窄的山口,,通向外面的世界,。寺里有著許多廊柱,掛著綠字楹聯(lián),“夢醒水云外,,花落天地間,。”“緣盡本無故,,意留為有情,。”我不明就里,,卻對晨鐘暮鼓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從那以后,,我耳邊常常會猛然地響起鐘聲鼓點,。它似乎來自天外,也似乎來自我前生曾到過的某個地方,。那鐘聲鼓點純潔得如一股山泉,,一滴荷露。它每敲一下,,就把人的腦子敲成一片空白,,凡事雜念便在它的顫音里沉淀,心靜如一片無風的池塘,。
從那天起,,我生命里便多了一個人,他就是我?guī)煾?,法號云默,,一個清秀得像唐僧的青年和尚。師傅交給姥姥一張符,,我們就回家了,。
從靈谷寺回來,我果然退燒了,。姥姥將那張符看得格外神圣,。一天早上,洗臉的時候,,我笑著對姥姥說:“我看看啥神符,,這么靈驗?”姥姥說:“少操淡心,。吃了飯趕緊給我上學去,。”
不知道姥姥把符藏到哪兒了,,我翻了幾次都沒找到,。
第二年清明節(jié),姥姥祭完蠶花娘娘,,給我端了一碗繭圓,,讓我快吃,,吃完了給舅舅和師傅送些過去。交代畢了,,進屋擰出一個籃子,,上面搭著我做衣服余下的一塊印花布。
楓溪人似乎格外看重先人的余蔭,。即便是法定的節(jié)假日,,學校也不定會放假。然而清明節(jié)則不同,,先生們都要回家掃墓祭祖,,求得先人庇佑,希望帶來好運,。我們這些當學生的,,便借機沾光了。原本與嫻嫵約好了,,痛痛快快地瘋一天的,。姥姥卻安排這樣一趟差事。
我親眼見過,,有一回猴兒擰一籃子雞蛋,,將籃子掄得如車輪,雞蛋卻像膠著一樣,,一動不動,。我過橋的時候,籃子不知怎么就脫了手,,掉到橋下了,。我趴在橋欄上看了半天,約摸夠了往返的時間,,就轉身回家了,。姥姥問:“籃子呢?咋沒把籃子帶回來,?”我說:“舅媽說了,,等倒騰過來了,就送來,?!崩牙颜f:“那你師傅的用什么裝呢?”我就到嫻嫵家借籃子,,順便把嫻嫵也借來了,。反正嫻嫵沒事也是瞎瘋張,不如跟我一起做點正經(jīng)事。
按楓溪的習俗,,師傅雖身在佛門,,卻是自己的替身,也算是家里人,,逢年過節(jié)做了好吃的,,都不能少了師傅的一份。我嘴笨,,擔心在師傅面前話說不圓全,,就把嫻嫵扯上了,順便幫我擰籃子,。
趕到靈谷寺,,已是日高三竿。人有些燥熱,。上香火的人很多,和尚們奔來跑去,,顯得十分忙,,好不容易在一溜禪房外的花壇里找到師傅。師傅在花壇里松土,,花壇外擺著一堆枯枝敗葉和雜草的宿根,。師傅的后背印著一片不大,卻十分顯眼的汗?jié)n,。我清楚地看見師傅后頸脖下,,有一塊拇指大的紅色胎記,仿佛是特意按上去的紅指印,。我喊了幾聲師傅,,師傅起身,循聲朝這邊望,。迎著光,,師傅眼睛瞇成一條縫,見是我,,忙從花壇里跳出來,。
我告訴師傅,奶奶包的蠶元,,其實都是豆沙和紅棗,,素的。也許我的解釋有些多余,,師傅連說曉得曉得,。我遞籃子給師傅時,師傅把手反到背后,蹭了半天,,顯得極不自在,。我斜眼看嫻嫵,嫻嫵的目光正在師傅臉上飛來飄去,。師傅問了我的學習,,問了姥姥的飲食起居,要去收拾蠶元,,把籃子還給我,。我說,籃子先你留著,,有空我再來取,。嫻嫵在一旁說,“是的是的,,我們有的是功夫,。”
回來的路上,,嫻嫵說,,你的師傅可真好,哪像我的師傅,,一個老尼姑,,眼睛鼓鼓的,像只“拉嘎布”(癩蛤蟆),。嫻嫵還說,,她前世肯定是女兒國的國王,和唐僧的情緣未了?,F(xiàn)在唐僧轉世,,怎么就偏偏做了我的師傅。一堆瘋話,,笑得人肚子疼,。
那年中元節(jié),楓溪鎮(zhèn)出了一件怪事,。一對瞎眼夫妻,,四處尋找失散了十六年的兒子,沒得路費了,,就在面前擱一頂草帽,,沿街賣唱。男人和女人都戴著黑眼鏡,,男的坐在馬扎上吹簫,,女人則著一身紅,,紅衣紅褲紅鞋紅襪,將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唱,。夫妻倆把各個巷弄唱了個遍,,也沒落下幾個錢。而且還是外地人,,因為他們把“切飯”說成“七飯”,。
我們面臨高三,學習開始加碼,,不得空閑,,讓人有些喘不過氣。只有在吃飯的時候,,姥姥時不時提說那對瞎夫妻的事,,也是零零星星,東一句西一句的,。姥姥說,,女人的嗓音真好,一腔一調(diào)都揪人心,;人也長得清秀,,很像我?guī)煾怠F鋵嵗牙岩彩且活^霧水,,說這對夫妻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怎么會有失散十六年的兒子呢,?大夏天的,,從不見夫妻倆冒一滴汗,反而散發(fā)著陣陣寒氣,。姥姥四處張羅,,把夫妻倆安置在了馬家祠堂一間破敗的廂房里。
直到上大學,,離開了姥姥,,離開了楓溪鎮(zhèn)。人們依舊不知道夫妻倆的來歷,。聽說男的仿佛姓阮或袁,,女的姓劉或柳,都不甚了然,,都稱呼男的為阿哥,,女的為阿姐。阿哥阿姐常常去靈谷寺為兒子祈福,。他們住的小屋里,,也設了香案,,四季香火不斷。阿哥阿姐就靠著一頂破草帽,,一支簫維持生計,。時間久了,落下的錢慢慢多了,,——大部分都是熟人的接濟,。阿哥阿姐吹唱累了,就在街邊樹蔭里給圍著的人講往事,,人們聽了很久也理不出一個頭緒,。阿哥一開口,就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夏天真熱,,熱得人要脫一層皮去……”
阿哥阿姐在楓溪鎮(zhèn)住了一年多,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不知去向,。從此,蕭索的馬家祠堂,,更加蕭條,。大人們再也不讓小孩子們?nèi)ツ睦锍獞颍音[,。第二年,,在一個秋雨連綿的夜里,院墻坍塌了,。后來,,街道改造的時候,馬家祠堂被徹底地拆除了,,蓄出一塊空地,,老太太們常聚在那里扭秧歌。
我要講的就是阿哥阿姐的故事,,我姥姥給我講得支離破碎,,我只能將這支離破碎的故事,再詞不達意復述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上大學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終于見到我?guī)煾蒂n給我的那張符,,第一次看到上面的幾行字:
堂前燕子歸來,,杏花開。
一曲清簫吹夢到蓬萊,。
落霞塢,,飛仙羽,,是瓊臺。
曼舞霓裳失落了金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