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柵欄西街上有一家賈大爺鹵煮，吃食地道,。

2015年,，閑來無事的瑞典大使羅睿德，騎自行車逛大柵欄時,，看到這家店,，進(jìn)去吃鹵煮，意外發(fā)現(xiàn)鹵煮店老板賈勇竟然是個老北京胡同攝影師,，專拍胡同三十四年,，前前后后算起來拍了十萬多張照片。

隨后我們自己才知道,，這位隱藏極深的「賈大爺」,，悄悄的參加過2006年韓國國際影展， 2011－2014年與德國著名攝影師共同策劃舉辦「我愛北京」國際影展,，舉辦過「再見,，胡同」個人影展。

▲左為23歲的賈勇（1986 天壇）

北京原來有三千多條胡同,，如今剩下的還不足三分之一,。胡同逐漸凋殘，破敗,，住在胡同里的人漸漸老去,。

賈勇說每按下一次快門，就是一次告別,，跟胡同,，還有那些熟悉的人。

▲大柵欄商業(yè)街  2015

▲大柵欄商業(yè)街  1989

▲取燈胡同  1998

▲珠市口大街三里河  1990

以下來自賈大爺?shù)目谑觥?/strong>

我63年生人,，打小就跟大柵欄這兒住,，以前叫觀音寺街，對面就是大北照相館的宿舍,，旁邊是首都照相館,，這條街在六幾年的時候當(dāng)真兒算旅游區(qū)了，誰來天安門不照相啊,？

當(dāng)時老百姓買不起相機(jī),，這有租相機(jī)的，什么國華,、紅都,、首都這些照相館都在這兒，所以打小就在這環(huán)境長大,，而且小時候?qū)W過美術(shù),，入攝影這門就挺自然的事兒。

我們那年代天天上學(xué)就是各種「運(yùn)動」,，白天我就趴桌上睡覺,，下了學(xué)就奔少年宮學(xué)畫去了，學(xué)完了再去什剎海體校,，后來舉重練得好,，初二還沒上完呢就給我調(diào)到北京隊了，也就16歲,，那時算全民所有制事業(yè)單位,，待遇相當(dāng)好了。

我們家老爺子干過古建筑,，后來分到房管局,，畫圖紙，破四舊時不讓畫了,，就跟大街上寫「毛主席萬歲」,，寫到?jīng)]墻寫了就刷油漆，當(dāng)時全家加一起能拿一百多的工資,，算是比較富裕的家庭,。

83年左右不練體育了，就分到了北京琺瑯廠,，經(jīng)理一看我是練舉重的，說你會畫畫嗎,？畫兩筆我瞅瞅,。結(jié)果我畫完那經(jīng)理說，得,，直接報道去吧,。

之后下了班沒事我就拎著相機(jī)東照西照的，我老伴（當(dāng)時女朋友）看我老拿相機(jī)到處瞎拍去,，就給我報了個攝影班,，這才開始正經(jīng)學(xué)攝影。當(dāng)時那攝影老師說，你拍的太散了,，得找一主題,，拍你最熟悉的。打這兒起才開始拍胡同,。

▲前門打磨廠  2002

▲廊坊頭條  1996

▲大柵欄西街  2002

開始也是,，門洞，門墩啊,，磚花啊,，什么都拍，后來我覺得老北京人不在里頭就沒意思了,。人的變化啊,，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你現(xiàn)在拿一張70年代中國人的照片對比,，你就知道人的神情和狀態(tài)相差多大。

我覺得拍一個主題沒五年你甭說成,，越對你拍攝的對象了解,，拍出來的東西就越有看頭。一張好片子,，就寫上XX年和地點,，就完了，什么也不用說明,，拿鏡頭去說話就完了,，搞舞蹈的用形體說，搞音樂的用旋律說,，那搞攝影的呢,？鏡頭就是你的嘴。

平時沒事了我就在胡同里轉(zhuǎn)悠,，每次揣著倆馬甲兜膠卷,，還是愛用膠片機(jī)，照完回來自己沖照片,，也不累,，就感覺特好玩。下午拍回來,，晚上吃點喝點,，看著新聞聯(lián)播就把照片沖出來了。

前前后后從84年到現(xiàn)在,，為了攝影砸進(jìn)去得有二三百萬了,，光相機(jī)就買了一百多套,，所以可別指望這個能賺錢，全世界你找去,，有攝影師是億萬富翁的嗎,？

所以這個鹵煮店就一直開著，生意還湊合,，我弄這小飯館就是為了攝影這哥幾個有地方聚,，大白菜多少錢一斤我可不知道， 有懂的人幫我打理著,，不賠就成,。我這么想，你賣鹵煮能發(fā)多大財??？不賠錢，職工有獎金,，朋友們有一能聚會的地兒,，我就知足了。

我也不是什么拍胡同的藝術(shù)家,，就一開飯館兒賣鹵煮的,，好（四聲）老北京這些老物件兒，懷念老北京的一個老居民,，唯一的愛好就是照相,，就這么簡單個事。什么叫文化,？一個地區(qū),，幾代在這里生活的人，年代久了,，他們的生活習(xí)慣就是當(dāng)?shù)氐奈幕?，其實文化很簡單，別整玄乎了,，這些傳統(tǒng)的文化不應(yīng)該消失,。

▲煤市街  1995

▲虎坊橋  1990

我感覺打90年代起，好多老物件就消失的比較多,，每次看見老街坊搬家,，收拾東西，就想這么好東西別扔啊,，我就往回?fù)欤撕竺鎿炱茽€,。

比如每次騰退了房的院子里,，街坊四鄰都走后,，院子里扔一堆垃圾，我就上里邊淘寶去,，翻出過好多「寶貝」,。或者碰見老街坊,，我就問您家有沒有老照片或者老底片,？發(fā)霉了也沒事。

最后我都給斂回來,，一點點扣扯,，跟玩文物似的，一張張弄干凈掃描到電腦里,，最后一看給我震撼了,，很多還沒我時候的照片，那段歷史用照片回到你眼前,，特別感慨,，就剛你來之前我還在樓上弄呢。

你比如說這個（指著鹵煮店里擺在墻邊的一扇大門）,，都是我撿回來的,，包括配套這倆門墩兒，有天我打西河沿兒路過,，緣分,，我一看老門前面擱著一大套新門，我琢磨這是要拆啊,。

就趕緊打電話找了五六個收廢品的,，都熟著呢，把錢先給了他們,，告訴給我圍起來保護(hù)好啊,，我要整個兒的，把舊的慢慢拆下來,，門墩兒也不能少啊,。就這么囑咐還給我丟兩塊木頭呢，結(jié)果整個門弄回來我放家門口拼了四天,，最早我給擱大街上了,，后來搬二樓來了，拿小刷子把臟土刷下去,，抹上一層桐油,，嚯，好看著呢,。

▲門框胡同  1995

▲云居胡同  1985

▲爛漫胡同  2007

▲青風(fēng)夾道  1992

▲鐵樹斜街  2001

為了能「原汁原味」的記錄下老北京人的狀態(tài),，就是紀(jì)實攝影嘛,，其實有好多技巧，我好多片子都是盲拍和偷拍,，為了沒有擺拍的痕跡,，盡量不要讓對方發(fā)現(xiàn)你，發(fā)現(xiàn)后即使他讓你拍,，狀態(tài)也變了,。

比如幾個技巧，一個是把相機(jī)隱藏起來,，越小越隱蔽越好,，您別長槍短炮跟打鳥兒似的，再一個出去的打扮,，別忒像攝影師了,，跟買菜的差不多就行了。

前年我又琢磨出一新法子,，因為愛玩中畫幅拍大片子的機(jī)器,，這種相機(jī)特沉，我就想一招兒,，自己個改裝一三輪車,，把兩三套機(jī)器和鏡頭都擱腳底下，天天開一破車跟胡同里轉(zhuǎn)悠,，看見好東西提溜起來就拍,，胡同人根本看不見我機(jī)器，都藏腳底下呢,，他們基本反應(yīng)不過來,，騎一破三輪的老頭，突然間變出一相機(jī)來,。

比如我看見好鏡頭了,，條件反射似的，因為已經(jīng)太熟練了,，看好構(gòu)圖應(yīng)該什么樣,，手里快速調(diào)好光圈，速度和距離,，轉(zhuǎn)身一秒鐘,，搞定，走了,，對方也根本不知道,。再說我拍這些照片也不是為了商用，就是給自己留個念想,。

會跟人溝通和搭腔,，這是玩紀(jì)實攝影必備的技巧,，老北京話叫盤道。比如我胡同里看見一剃頭的想拍,，人家也不理你，一拿出相機(jī),，他就瞪著你,，甚至有的就不愿意讓你照。

我就說「這景兒現(xiàn)在少了嘿,。」首先北京腔一出來他就有親近感,，接著說「這可是老北京生活狀態(tài)啊，得留下點歷史,，我不是搞新聞的,，瞎照著玩，好這口兒,。」啪啪照下來了,，完活。

有時拍完片子就掃描打印出來幾張,，路過的時候,，「爺們兒，上禮拜照的啊,，給您拿兩張,。」

現(xiàn)在胡同里見天的游客和攝影師忒多，給老居民都照怕了,，所以好多門上都貼著非本院人禁止入內(nèi),，平時都關(guān)著門。即使這種地方,，我也有辦法拍,。

比如有次我敲一門，出來一老大媽,，我說大媽您好,，我上您這院里邊看一眼，我老同學(xué)住這兒,，一年級就在這院兒住,，叫羅占文。大媽說沒有,，沒這人,。我說沒錯，就這兒,，我記得倍兒清楚,，那時候您搬進(jìn)來了嗎,？您八幾年還沒搬來呢吧？大媽說,，我五幾年就搬過來了,。

然后我就進(jìn)去假裝找，就開始照上了,，大媽就拽我,，我說我記得這院還有一后院呢，就往里走,，大媽跟我后面嘀咕,，沒聽說過有姓羅的呀？我說準(zhǔn)沒錯,，我們一個班的嘛,。照完出了院還跟大媽說，我記得是這院子??？不成我明兒打聽清楚還來找。

這種謊言你也沒有惡意對吧,，完了后來有天路過我把沖出來的照片給大媽,，「這是那天跟您這照的，給您一份兒,，但沒找著我那同學(xué)還是,，哪天您再幫我打聽打聽？」

▲大柵欄西街  2004

▲布巷子胡同  1999

我小時候記憶里的胡同,，一大早,，挨家挨戶都端著尿盆出來，然后排隊上廁所,，然后問一句「吃了嗎您,？」 頭上飛過的鴿子的鴿哨聲特好聽。

最近幾年,，已經(jīng)很少聽到這種老北京的聲音了,，有天我走到宣武門那塊兒，突然聽到頭上的鴿哨聲,，哎呦那種感覺啊,。

其實一開始拍胡同，很多歷史我也不了解,，拍到哪兒回家就開始查,，慢慢就越拍越了解，越了解就越喜歡自己的文化。

你就總想多走幾條胡同,，多留下些照片,，因為拍的趕不上拆的快。有次發(fā)現(xiàn)一地兒,，但天太晚了,，就想著明兒拍吧，結(jié)果第二天到那發(fā)現(xiàn),，墻推了,。

▲大江胡同  1985

▲民國時期某會館（現(xiàn)為中國科學(xué)院宿舍）1997年

▲小百順胡同  2000

▲培智胡同  1992

我也沒能力改變什么，只是懷著一個老北京人,，對胡同和老物件的那種樸實的熱愛，想留下些什么,。

跟你處的久的物件都是有感情的,，咱們不能改變歷史，但能用照片再現(xiàn)歷史,，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你們別把它夸張成多大事兒，只有對我自己來說,，這不是一件小事兒,。

▲現(xiàn)在的賈勇

感謝賈勇接受知中ZHICHINA的專訪。

采訪/整理 | 不懂@知中ZHCIHINA 

image  ?  賈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