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詞是詩的基石,，詩學(xué)也就是研究語詞在詩中的行為,。周蒙先生所著的《<詩經(jīng)>民俗文化論》（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出版）一書，正是從一個個語詞出發(fā),，揭示出《詩經(jīng)》所蘊含的豐富的民俗文化內(nèi)容的,，這是在《詩經(jīng)》研究方法論上的一個新的突破。

       《詩經(jīng)》研究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然而愈是通往遠古,，《詩經(jīng)》研究所帶有的經(jīng)世致用、倫理教化的色彩便愈是濃厚,。對于《詩經(jīng)》首篇《關(guān)雎》,，最早的《詩經(jīng)》研究成果《毛傳》云：“《關(guān)雎》采得淑女以配君子，愛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guān)雎》之義也,。”這只是經(jīng)學(xué)家的臆測,，其實《關(guān)雎》是一首男婚之詩,，揭示這一主題的關(guān)鍵在于對作為全詩興起的“雎鳩”這一語詞的破譯上?！傍F”是一種鳥,，這沒什么疑義，關(guān)鍵在于“雎”,，雎字從且從佳,，佳為古鳥字。且為男性性器官之象,，引申為一切雄性動物,。人之雄性為祖，馬之雄性為駔,，鳥之雄者為雎,。雎鳩即雄性的鳩鳥，整首詩是以雄鳥之求偶關(guān)關(guān)鳴叫而引起男子思淑女之聯(lián)想,。由此可見,，《關(guān)雎》并不是什么“溫柔敦厚”的詩教，其言男婚之義是顯而易見的,。這就表明,，通過對某些篇章的某個關(guān)鍵性語詞的分析，重新來審視《詩經(jīng)》,，定會從中得到某些新的啟示,。從而辨明向有的分歧意見，糾正屬于偏差和錯誤的觀點,。周蒙先生在該書第二篇論文中,，通過對“敏”與“達”這兩個語詞的深入分析，揭示出《生民》篇中,，除原有公認的祖先崇拜的內(nèi)容外,，還深深地蘊含著遠古先民的生殖崇拜意識及圖騰崇拜觀念。

      《大雅·生民》是《詩經(jīng)》所載的周民族史詩之一,，它敘述的是周族始祖后稷出生及教導(dǎo)先民稼穡定居的歷史,。詩中言道，后稷乃是其母姜嫄“克禋克祀”“履帝武敏”感孕而生的,。其中的“帝”,，指上帝,，是司人間生殖之神。姜嫄在祭祀它的儀式活動中,，感孕而生后稷。這本就是遠古群婚制時代一種自然崇拜的宗教觀點的反映,。關(guān)鍵在“敏”字,，姜嫄為何偏要踩在天帝的足跡之處，而后方能受孕生子呢,？作者首先從訓(xùn)詁學(xué)和文字學(xué)入手,。考證出“敏”實際上是“拇”字的同音假借,，即拇指,，是生殖之神上帝性器官的象征。由這一生殖文化密碼的破譯,，作者指出《生民》篇中含概的生殖崇拜的內(nèi)容,。確實，以腳作為性器官的風俗是很有普遍性的,，卡納爾在《性崇拜》一書中說道：“全世界人的觀念都將腳和性器官連起來,，這似乎說明拜足狂是有它的自然基礎(chǔ)的。在猶太人中,，‘腳’用作性器官的代名詞,。如舊約埃塞亞中的腳毛，意即陰毛,。世界上許多地方的腳為羞恥的中心,。”猶如戒指是女性性器官的象征一樣,。在外形上與男性性器官更其相似的手指和腳指,，就更加可能成為男性性具的象征了。所以,，“履帝武敏”的說法,，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對男女雜交野合時代，后稷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這一史實的隱諱而作出的富于宗教神秘色彩的解釋,，但另一方面也是遠古人類強烈的生殖崇拜意識在《詩經(jīng)》中的曲折反映,。

     《生民》言道：“誕彌厥月，先生如達,。不坼不副,，無災(zāi)無害，以赫厥靈,?！睂ζ渲械摹斑_”字的解釋,，自漢代《毛傳》、《鄭箋》起就有不同說法,，后世注家大都沿用毛,、鄭訓(xùn)釋，分別加以附會申論,，至今見解仍未統(tǒng)一周蒙先生遵從鄭玄的說法：“達,，羊子也。大矣后稷之在其母,，終人道十月而生,，生如達之生，言易也,?！边@本是宗鄭派學(xué)者的基本觀點。而周先生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根據(jù)清代學(xué)者魏源在《詩古微》中“形如卵然”“胎生如卵”的說法,。把這個姜嫄所生的“不坼不副”的“達”。與鳥類所產(chǎn)的卵聯(lián)系了起來,，而卵若要化為生命,，必須經(jīng)過鳥的孵化，這又與《生民》第三章中“誕置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的敘述遙相契合,。由此得出結(jié)論：《生民》中之“達”“鳥”的寫照,，也同《玄鳥》的“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一樣,，并非信口雌黃,，當與先民始阻卵生和鳥為圖騰的宗教信仰有關(guān)。然而將鳥的興象追溯到鳥的圖騰崇拜并不是鳥的最早的原始意象,，最初的意象當同人類早期男性生殖崇拜歷史有關(guān),，正如郭沫若論及鳥的圖騰崇拜所說：“無論是鳳鳥或燕子，我相信這傳說是生殖器的象征,，鳥到現(xiàn)在都是生殖器的別名,，卵是睪丸的別名?！?/span>

     《詩經(jīng)》中作為興起的那些花鳥樹魚蟲,，和鳥一樣，都不是普通的自然物象,，而具有文化傳統(tǒng)所賦予的象征意味,。趙沛霖在《興的源起》一書中論及過鳥類興象與鳥圖騰崇拜的關(guān)系,。聞一多先生在著名的《說魚》篇里，也指出以興的形式存在于《詩經(jīng)》中的“魚”,，都含有匹配,、情侶的意義，象征著男女性愛,。其他如以云雨,、山澤為象征物的詩。經(jīng)有關(guān)學(xué)者的論證,，也都無不與男歡女愛的愛情相關(guān)。周蒙先生也注意到了《詩經(jīng)》中某些語詞所具有的象征的,、隱諱的意義,，但他避開了如上述那些在《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被證實了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事物，而從那些被人忽略,，或者論證出現(xiàn)偏差錯誤,、含糊不全的幾種現(xiàn)象入手。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在文明日益提高、科學(xué)高度發(fā)達的今天,，雖然人們早已認識到,，貓頭鷹是擅捕野、鼠的益鳥,。然而對它的恐懼,，仍是避之唯恐不及。據(jù)作者的粗略考證,，在《詩經(jīng)》中大量眾多的鳥類興象中,，除《小雅·黃鳥》中的一只黃鳥之外，唯有鴟鸮（貓頭鷹）在各篇中的取義和表現(xiàn)是被當作惡鳥,。作為反面形象出現(xiàn)的,。作者又進一步從《詩經(jīng)》之外的其他詩文中找到了鴟鸮被視為不祥之鳥的例證，就此提出疑問,，并引經(jīng)據(jù)典,，尋求答案。作者指出,。貓頭鷹的種種怪異的形態(tài)和詭秘的個性,，都不是它被人討厭的根本原因。陸璣《疏》云：“梟也,，關(guān)西人謂之流離,，大則食其母,。”原因就在這里了：“鴟鸮之所以為惡鳥,，乃因它生而食母,，兇殘不孝，忘恩負義,。所以,。人們才斥之、貶之,。以之為不祥而禁之忌之,。這種傳說大約可追溯到夏商周三代以前的黃帝或舜帝時代，久而久之,，便在人們心中形成一種迷信的禁忌風俗,，直至今日。周蒙先生就是著眼于《詩經(jīng)》中所涉及到的這樣一些民俗現(xiàn)象,，通過對其中關(guān)鍵性語詞的考證,、分析、推斷,，從而揭示出人們只知其然的一些民俗現(xiàn)象的所以然來,。

     雨過天晴，如果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道色彩繽紛的彩虹,，就連小孩子也知道不能用手去指,，否則會爛掉手指頭。在浩瀚蒼涼的遠古,，當先民們面對著下條絢麗的彩虹,，進行虔誠的頂禮膜拜時，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宗教情緒的,。在《蝃蝀在東,，莫之敢指說》一文中，周蒙先生為我們拉開了那道遮擋在彩虹上面的歷史帷幕,。使充溢著神秘的宗教氛圍的遠古世界重現(xiàn)在我們眼前,。首先，作者根據(jù)《說文》及段注對“蝃蝀”及“虹”的訓(xùn)釋,，推斷出在先民的意識中,，虹狀似蛇。所以無論是蝃蝀,，還是虹,，其字皆從蟲。而蛇乃是龍的原型,，龍又是華夏許多民族圖騰崇拜的偶象,；其次,，從美人虹的傳說中，又推想出虹又被視為美女,，而且是用黃土創(chuàng)造了人類,，為子孫造福。拯救生命的神女女鍋的象征,，因為女鍋便是人首蛇身,；第三。蛇的形狀象男性的生殖器官,，虹又有雙頭一體的說法,，象征著陰陽交媾。虹也就成了性的象征,。由對“蝃蝀”的種種推斷,，使人頓悟了《鄘風·蝃蝀》中”“蝃蝀在東，莫之敢指”的說法,，原來是出于對圖騰的敬仰，對祖先的尊重,，以及對生殖的崇拜,。

     一個語詞的涵蓋力量，有時會神奇得令人訝異,。小小的噴嚏也大有文章,。《邶風·終風》篇中有一句“寤言不寐,，愿言則嚏”,，周蒙先生根據(jù)《鄭箋》的訓(xùn)釋：“我其憂悼而不能寐，汝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也,。”把噴嚏這一正常的生理反映,，作為一種民俗現(xiàn)象來訓(xùn)詩,，使其超出了作為一般現(xiàn)象的功用，其有了某種藝術(shù)功能和審美情趣,。噴嚏本來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理現(xiàn)象,，但由于原始先民對此得不到科學(xué)的解釋，出于靈魂崇拜觀念,，認為噴嚏現(xiàn)象是靈魂致使分離乏人相互產(chǎn)生感應(yīng)的結(jié)果,。久而久之,，便被當作一種先兆迷信，并漸成習俗了,。你打噴嚏,，便是有人在思念你了。這樣一來,?！督K風》中那位癡情女子愿與郎君靈犀相通的思念之情就來得更加真摯感人了。

      語詞的下面潛藏著一個生動,、悠遠的世界,。它們之間隔著一段漫長的歷史。上古人類賦予每個語詞最深刻的文化意義,。而當這種意義跨越歷史走到今天,。其文化意義對于各方面都發(fā)生了變化的后人來說，則是潛在的,、隱諱的了,。再從語詞走回遠古世界，使其蘊含的文化意義重新彰顯,，唯一的途徑就是利用文獻進行考證,。在《<詩經(jīng)>民俗文化論》一書中，周蒙先生向我們顯示了他深厚的古文獻知識儲備及精密嚴謹?shù)目甲C態(tài)度,。經(jīng)過作者的層層論證,，逐步還原語詞以其最初的文化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