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舒憲:玉出三危 ——第十三次玉帛之路考察簡報_甘肅文化_中國甘肅網(wǎng) http://gansu./system/2017/10/29/011832457.shtml?from=timeline 2017年之內(nèi),,截止9月底,由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策劃的玉帛之路系列田野考察活動已經(jīng)完成了三次,,分別為4月下旬至5月初的第十一次考察(隴東陜北道),、6月下旬的第十二次考察(玉門道)和8月下旬的第十三次考察(敦煌三危山、金塔縣羊井子灣,、秦安縣大地灣),。這第十三次考察活動是借助于2017年8月28日至29日在甘肅省玉門市召開的“玉門、玉門關(guān)與絲綢之路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之機會,,由會后組建的臨時考察團完成的,。主要成員是葉舒憲、馮玉雷,、楊驪,、劉繼澤和敦煌當?shù)氐南驅(qū)Ф堋,?疾於鼗陀竦V的日期是8月30日,?!?/p> 第十三次考察團隊成員 第十三次考察的最重要收獲是在敦煌以東約60公里的三危山一個山口內(nèi)看到面積廣大的古代玉礦。這是向?qū)Ф芏嗄昵熬鸵呀?jīng)看到的,。他因為在敦煌市鬧市區(qū)經(jīng)營玉器小店,,經(jīng)常在周邊尋找奇石收藏品等,終于在一次遠游進山的過程中率先看到這里的古代玉礦,。這幾年來,,他一直設想要合法申報開礦經(jīng)營的手續(xù),自己開采這里的玉石,。經(jīng)過線人劉繼澤先生和我們考察團的努力勸說,,他同意放棄個人開發(fā)的私心,將這個深藏在山野中的古代玉礦上報給國家有關(guān)部門,。于是,,在這位祖籍隴南的樸實的西北漢子幫助下,一個半月之后的10月18日,,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甘肅分會負責人馮玉雷社長帶著敦煌市副市長成兆文,、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科研管理科科長孫志成,司機范載鵬一行四人再度踏入旱峽玉礦,,讓這片沉睡千載的大地寶藏真正回歸給國家,。 在此之前,民間愛玉人士和一些收藏界,、文博界人士也以直接或間接方式知道旱峽產(chǎn)玉的信息,。這里的玉石資源從古到今都有人開采,甘肅文物考古的普查所也有所涉及,,只是目前官方尚不知情而已,。但人云亦云和道聽途說者多,考察定性者少,。玉出三危山,,這是讓玉帛之路考察團成員感到十分意外的一次田野經(jīng)驗。因為四年跑下來,,足跡已經(jīng)遍布西部七個省區(qū)的荒山野嶺和戈壁沙漠,,但所看到的優(yōu)質(zhì)透閃石玉(真玉)的玉礦僅有馬鬃山和馬銜山等幾個而已。誰也沒有想到在大名鼎鼎的旅游勝地敦煌邊上的三危山里,,居然也會有古代玉礦的遺跡,,而且其位置正是在古人運送新疆美玉進入中原的主路線上,也就是今人跟隨德國人李?;舴业慕蟹?,稱之為“絲路”的重要站點上。 玉礦所在的山體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的西端,,從東面進入河西走廊的人,,走到敦煌這塊四面都是黃沙的地方,,就已經(jīng)穿越了整個河西走廊。再往西,,就告別了綿延一千公里的祁連山系,,朝向新疆大漠的方向了。那里有敦煌西北90公里處的小方盤城,,即西漢的玉門關(guān),為漢武帝時代所置河西四郡的最西邊地,,視為大漢國家邊境上的戰(zhàn)略物資流通之海關(guān)所在,。 2015年舉行第五次玉帛之路考察[1],從馬鬃山返回蘭州的途中曾經(jīng)在酒泉市短暫停留,,甘肅社科院酒泉分院的孫占鰲院長負責接待我們,。我回北京后,他發(fā)來他撰寫的介紹酒泉歷史文化的書稿,,讓我提意見,,其書第二章題為“古代神話與酒泉地望”,其中有關(guān)祁連山為先秦時代昆侖山的認識是這樣寫的: 祁連山,,有廣義和狹義兩種理解,。廣義的祁連山指甘肅西部和青海東北部邊境山地的總稱,由幾條平行山脈組成,,綿延1000千米,,為黃河與內(nèi)陸水系的分水嶺。狹義的祁連山指其最北的一支,,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高峰有武威以南的冷龍嶺(4843米)、酒泉以南的祁連山(5547米)和疏勒南山(5808米),,多雪峰和冰川(面積達1300平方千米),。在古代神話傳說中,昆侖山是宇宙的中心,,其山多玉,,山因玉靈?!渡胶=?jīng)》中,,“玉”出現(xiàn)過137處,其中,,127處是與山結(jié)合,。《山海經(jīng)》中記載西王母的3處中,,《海內(nèi)北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都說西王母在“昆侖虛北”或“昆侖之丘”,,而《西次三經(jīng)》稱西王母所居為“玉山”。自古以來,,酒泉南部的祁連山以多玉著稱,,有“玉酒泉”之美名。因而,,許多學者認為昆侖山就是酒泉南面的祁連山,。 我當時給孫先生回信,針對他的上述這段話,,提議說: 你的舉證僅限于搜索排列文獻,,我們叫一重證據(jù)。需要拿出實證的玉石標本來,,才好比較和證明,,現(xiàn)在看新疆和田玉最優(yōu),所以漢武帝對昆侖的命名是根據(jù)玉來的,。我們把實物證據(jù),、文物證據(jù)稱為第四重證據(jù)。目前看來,,和田南山,,酒泉南山都產(chǎn)玉,但是玉質(zhì)品級相差很大,,需要實物的PK,。酒泉玉多為蛇紋石,而和田玉為透閃石,。我們這次考察在肅北馬鬃山看到的玉石,,也是透閃石。所以泛指的昆侖也應該包括馬鬃山在內(nèi)的,。還有,,就是馬銜山。參看《玉成中國:玉石之路與玉兵文化探源》一書,,2015年,。[2] 如今,讓我和孫先生都沒有料到的是,,僅僅過了兩年,,這些話就需要重新修正了。敦煌這樣的地方居然隱藏著一座玉山,,能夠找到實實在在的優(yōu)質(zhì)透閃石的實物證據(jù),,表明漢武帝命名之前的昆侖,很可能包括敦煌的三危山在內(nèi),這也就可以間接證明祁連山為昆侖的上古觀點并非空穴來風,。 敦煌玉礦出產(chǎn)的透閃石玉料 三危山乃是中國文化史上的西部名山,,它最早在《尚書》的《堯典》和《禹貢》里均有記錄,在《山海經(jīng)》中也已經(jīng)顯山露水,。這座名山堪稱先秦時代中國人對西部想象的標配內(nèi)容之一:流沙,,黑水,弱水,,三危,。如《禹貢》篇所記:“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至于豬野,。三危既宅,,三苗丕敘。厥土惟黃壤,,厥田惟上上,,厥賦中下,。厥貢惟球琳瑯玕,。”[3] 敦煌三危山遠眺圖 《禹貢》的這個記載讓后世的中國知識界對雍州最西端的三危山了然于心,,而對其地的特殊物產(chǎn)則永遠充滿著艷羨的向往,。什么叫“球琳瑯玕”呢?原來這四個從玉旁的字,,都是指代地方美玉的名稱,,一般人讓人會聯(lián)想到新疆的昆侖山。如《爾雅·釋地》云:“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球琳瑯玕焉,。”郭璞據(jù)《說文解字》為詞句注解說:“球琳,,美玉名,。”“瑯玕,,狀似珠也,。”這也就是說,,三危山一帶就是古代的昆侖虛所在,,當?shù)靥禺a(chǎn)是兩種美玉:美玉原料和珠狀的玉石。 如今,,這個記載被三危山旱峽山谷中透閃石美玉實物所證明是真的,,其意義非同小可。至少可以確信一點:早在張騫通西域和西漢王朝設立河西四郡之前很久,中原華夏或隴原大地的人們已經(jīng)非常明確地知道敦煌三危山一帶的山河地理和特殊物產(chǎn)了,!否則相關(guān)的記錄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尚書》和《山海經(jīng)》中,。古往今來的《尚書》注釋家不計其數(shù),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親自到祁連山一帶乃至具體到敦煌的三危山一帶去做一點實地考察和玉石采樣工作,。以至于敦煌產(chǎn)玉的現(xiàn)實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為外人所知?! ?/p> 古代玉礦的礦井 旱峽玉礦的隨山體開采遺跡 球琳瑯玕的實物原型一旦重見天日,,有關(guān)中原國家所渴望得到的河西走廊西端的最重要的資源物產(chǎn)的古老傳聞,就這樣由虛變實,,由縹緲的昆侖神話的云山霧罩之下,,第一次露出其真容。三危山旱峽的玉礦,,散布在一個相當大的山地區(qū)域里,,既有深深的向下挖掘過的礦井遺跡,也有隨山體而開采的跡象,,遍地灑落著各種形狀的碎玉石,。這兩種開采的跡象皆十分明晰,不容置疑,。石器時代的考古學研究經(jīng)驗表明,,“對石料最初的研究集中于采石場和礦井這兩種遺址,因為這兩類遺址最為直觀,?!笨疾靾F還在現(xiàn)場很容易地采集到古人加工玉礦石所用的石質(zhì)工具,如石斧,、石球等,。更令人欣喜的發(fā)現(xiàn)是古玉礦現(xiàn)場留下的史前文化陶片,其中既有粗顆粒的紅色夾砂陶,,也有較為光滑的紅陶,,據(jù)我們五年來考察的諸多史前遺址陶片情況,可以初步判斷為齊家文化陶片或近似齊家文化的陶片,。后來我把采集的陶片樣品照片發(fā)送給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王仁湘研究員,,他的意見也是:該陶片特征,應不晚于齊家文化或四壩文化,。馮玉雷把他采集的陶片樣品帶回蘭州請教甘肅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資深研究員郎樹德先生,,其反饋的意見也是:近似齊家文化陶片。如果這兩位中國西北地區(qū)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專家的經(jīng)驗判斷無誤,,那么敦煌玉礦應該開啟于距今3500至4000年之間,,那正是齊家文化玉禮器生產(chǎn)的活躍時期。 旱峽玉礦遺址采集石頭工具 旱峽玉礦遺址采集史前陶片 敦煌古玉礦的發(fā)現(xiàn),對于解決一個困擾國人多年的歷史遺留難題,,提供了非常實際的啟示,。這個難題是:為什么自漢代以來在河西走廊的西段不斷出現(xiàn)以玉為名的地名:玉酒泉、玉門,、玉門縣,、玉石障、玉門關(guān),、玉門軍…… 與此相關(guān)的問題還有:為什么西漢玉門縣在敦煌以東的地方,,而玉門關(guān)卻在敦煌以西的地方?自國學大師和敦煌學的奠基者王國維在《流沙墜簡序》中提出玉門關(guān)最初不在敦煌而在玉門縣以來,,近百年爭論不休,。剛剛在玉門市召開的“玉門、玉門關(guān)與絲綢之路歷史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上,,兩種觀點針鋒相對,,甚至有劍拔弩張之勢。還衍生出第三種乃至第N種新觀點,,林林總總,,莫衷一是。敦煌玉礦的發(fā)現(xiàn),,足以給這類學術(shù)爭論難題帶來重新反思的根本契機:玉門縣,、玉石障等之所以在敦煌以東,,是要迎接敦煌本地產(chǎn)玉的向東運輸線路,;而玉門關(guān)之所以在敦煌以西,是要迎接來自新疆的產(chǎn)玉,。就敦煌玉礦的開啟時間而言,,應該是在馬鬃山玉礦和新疆若羌、于闐的和田玉礦之前,。敦煌藏經(jīng)洞內(nèi)珍貴經(jīng)卷被盜外國的始作俑者——英國考古學者斯坦因在其《西域考古記》中做出的一個判斷:“玉門縣就是從后來的玉門關(guān)得名的”[5],。如今依據(jù)敦煌旱峽玉礦的存在重新審視,斯坦因的說法顯然不能成立,。如果有最早的玉門關(guān),,那就應該是迎接敦煌三危山旱峽玉礦東輸?shù)牡谝徽荆涞貞谖鳚h的玉門縣遺址所在[6],。因為西漢所置河西四郡不是同時設立的,,而是先設置酒泉郡,之后才從酒泉郡管轄的領(lǐng)土中分出一部分來,,再設為敦煌郡的,。從由近及遠的展開邏輯看,敦煌以西的玉門關(guān),當在酒泉郡玉門縣設置以后才有,。 斯坦因能夠在樓蘭采集到第一件被考古人發(fā)現(xiàn)的“樓蘭玉斧”[7],,卻不能辨識出敦煌當?shù)氐挠竦V資源,這是因為此類辨識非常難,,考古專業(yè)人士也未必都能夠勝任,。玉石不分和玉石混同,成為十分普遍的認識障礙,。 2015年第五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之結(jié)論,,考察團針對國人的一個特殊的成見“玉出昆崗”說,提出“玉出二馬崗”[8]說,,即專指類似和田玉的優(yōu)質(zhì)透閃石玉礦,,也出自甘肅肅北馬鬃山和甘肅臨洮馬銜山。2017年5月完成的第十一次玉帛之路考察得出新認識:甘肅武山縣渭河邊的蛇紋石玉礦是最早輸入中原地區(qū)的玉料,,年代其開發(fā)年代在五千年以上,。2017年8月的十三次考察可以再次得出新認識,即在“玉出二馬崗”和“玉出渭河源”的古老事實之外,,還有“玉出三?!钡墓爬蠚v史真相。 如果說“玉出昆崗”是古代的國學常識,,也標志著前人研究西玉東輸?shù)?.0版觀點,;那么“玉出二馬崗”則為2.0版新知;“玉出渭河源”為3.0版,,“玉出三危山”為4.0版的新知,。探索無止境,中原文明對西部玉礦資源的認識是按照多米諾效應逐漸由近及遠的,?! ?/p> 今人用敦煌三危山玉石制成的玉器,與和田玉別無二致 三危山旱峽古代玉礦將成為繼馬鬃山古代玉礦之后,,我國新發(fā)現(xiàn)的第二個古代玉礦,。由于其地理位置處在河西走廊西端的交通要道旁側(cè),顯然也比馬鬃山玉礦的位置更容易得到開采和運輸?shù)谋憷?。其改寫玉文化史的意義的是不言而喻的,。至于它將在何種意義上改寫我們國家西部開發(fā)的歷史,還需要從多方面給予評估,。尤其需要等待正規(guī)的考古發(fā)掘結(jié)果,。從目前所得陶片的情況初步推斷,敦煌旱峽古玉礦的開采年代很可能要比馬鬃山玉礦還要早,,或許是始于齊家文化至四壩文化時期,。這個判斷也還需要進一步的考古學調(diào)查認證,。果真如此的話,那就意味著它是中國西部的蘭州以西廣大地區(qū)里最早被認識的玉礦之一吧,。 注 釋 [1]參看:馮玉雷《玉帛之路文化考察筆記》,,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17年,。葉舒憲《玉石之路踏查續(xù)記》,上??茖W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17年。 [2]葉舒憲,、古方主編《玉成中國——玉石之路與玉兵文化探源》,,中華書局,2015年,。 [3]顧頡剛,、劉起釪《尚書譯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第737-738頁。 [4][美]喬治·奧德爾《破譯史前人類的技術(shù)與行為:石制品分析》,,關(guān)瑩等譯,,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6頁,。 [5][英]斯坦因《西域考古記》,向達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86頁,。 [6]河西地理研究專家李并成教授最近撰文論證,嘉峪關(guān)石關(guān)峽為最早的玉門關(guān),,目前學界尚未對此達成共識,。參看:李并成《石關(guān)峽:最早的玉門關(guān)與最晚的玉門關(guān)》,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等編《火燒溝與玉門歷史文化研究文集》,,甘肅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402-407頁,。 [7] [英]斯坦因《西域考古記》,,向達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49頁,。 [8]葉舒憲《玉出二馬崗古道辟新途》,《絲綢之路》2015年第15期,。有關(guān)第五次玉帛之路考察的成果,,參看《草原玉石之路與<穆天子傳>——第五次玉帛之路考察簡報》,《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收入《玉石之路踏查續(xù)記》,,上海科學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119-138頁?! ?/p> 作者簡介: 葉舒憲:男,,漢族,上海交通大學致遠講席教授,、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在比較文學,、文學人類學研究,、中華文明探源等方面成就卓著,所倡導的文學人類學研究已在國內(nèi)形成聲勢可觀的新流派,,已出版《文學與人類學》,、《中國神話哲學》等專著、譯著幾十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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